影片拍了一冬一春,停机的时候已经是今年的初夏了。历史片有许多麻烦事,从人物造型、服装道具、风俗礼节到外景场地,导演常常要和我商量,因此,我自始至终参加了拍摄工作,直到摄制组回厂做后期的剪接、特技、录音等工作,我才得以解脱。回到自己的家,都觉得有些生疏了。小儿子已满了三岁,他对我别无奢求,兴奋地拉着我的手说:“妈妈,该带我去散步了吧?”
北京的初夏其实更像春天,草坪里的枯草刚刚冒出寸许的嫩叶,还没铺满地面,松墙的上端也才泛绿。惟有那一排茁壮的银杏长得快,扇面形的叶片已经挂满枝头,嫩绿嫩绿的,青翠欲滴。空气中弥漫着饱含水分的芳草气息,令人心清神爽。我们走在那条熟悉的、铺了棋盘格方砖的人行道上,走向那个熟悉的十字路口。
不,这里已经变得我不熟悉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商场门口的空地成了自由市场,像是雨后春笋,突然从地下冒出了许多小摊子。不是卖菜、卖花生米,是卖洋货的:连衣裙、连裤袜、女式皮鞋、洋玩具,还有一些不成材的“柔姿纱”料子。摆摊子的人,可想而知是北京待业青年、个体户什么的,但不大像北京人的模样,蓄着头发,穿着西服,有的,还在脏腻腻的脖子上挂个十字架之类。更有意思的是,他们竟然摹仿着广东腔兜生意:“介(这)一件,细(是)香港来的呀,顶好哇……”还有收录机助阵,播放着香港歌星演唱的听不清词儿的歌。
我转过身去,想到某个宁静的角落去寻找我所关心的猫婆。
我终于找到她了。她没有坐在老地方,正挤在闹市中,怀里抱着猫。许多人围在旁边,欣赏她的猫。
半年不见,她突然老了许多,原来灰白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晒黑了,只在皱纹里面才能看到原来的肤色。似乎她近来一直在为什么事在操劳、在奔忙,不像原来那么安详了。
我像遇见了久别的故人,兴奋地向她打了个招呼。她回头看了看我,似乎想了想才认出我来,脸上泛起笑容:“哟嗬,大姐呀,老没见了您哪!”只是匆匆一瞥,又回过头去应付围观者关于猫的提问。我知道,她心中只有猫。
她怀中抱的是一只幼猫,也是黑、白、黄三色,很像三花儿,但显然不是,小得多。
“您的三花儿呢?”我问她。
“在家呢。”她说,朝幼猫努了努嘴,“这就是它下的崽儿。”
我欣慰地笑了。猫婆真是不甘寂寞,她终于没忍心遏制猫的天性,成全了三花儿,为它找到了配偶,繁殖了后代。
“一窝下了几只?”我又饶有兴致地问。
“五只!”她说。围观的人太多,她不能专注地对我说话,我只能从脑后听到她的声音,“就剩这一只了,那些都卖出去了。”
卖?我的心受了重重的一击!卖!
猫婆在宣传她的商品,用手揪着猫肩胛处的一块皮,提在半空:“瞅瞅,三个色儿!这样的猫顶难找了,黑猫配白猫,下黑白花儿的崽儿,崽儿长大了再配黄猫,才能得三花儿的崽儿!这是只女猫,买去能下崽儿!”
她以前跟我说过的词儿,又加上了新内容。
有人问她:“每年下一窝崽儿吗?”
“不,家里那只这不又怀上了嘛!”她很有煽动性地说,“不让它空怀,仨月一窝,每年能下好几窝呢!”
听的人动心了。有人伸出手来摆弄那只猫,像挑剔别的任何货物一样。一位手提旅行袋的长发姑娘挤到最前头来,急急巴巴地问她:“多少钱?”
“你真买吗?真买咱再说价。”猫婆抬眼看了看她,那眼神,是估量她的购买力和诚意,是告诉她:我可不是闲着没事儿哄你们玩儿的,我要的是真主顾,要买就嘎崩儿脆!
“真买!”长发姑娘放下旅行袋,一只手接过猫,以表示成交之心,另一只手伸向牛仔裤兜里去掏钱。
“呃……我原先都是卖的十块一只……”猫婆沉吟着,卖了个不太高明的关子,做出不顾血本廉价甩卖的表情,“这只便宜点儿,八块卖给你!”
她伸出手去,等着接长发姑娘的票于。那神情,是货物全部出手之后的轻松与满足。
长发姑娘掏出了一张十元大票儿:“我没零钱,您找吧。”
到手的钱再往外找,是令人心疼的。猫婆突然变卦了:“我也没零钱。还找个什么劲儿?本来就是十块一只!”
长发姑娘急了:“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刚才说好了的……”
“你不要拉倒,好东西还怕没识主儿!”猫婆轻蔑地嗤了一声,伸手把猫抢了回来,幼猫被她抓得唧哇一声。她无动于衷,两只眼睛只盯着长发姑娘,看她怎么着。
长发姑娘妥协了,重新接过猫,爱怜地抚弄着,免得它再受惊吓。可是,新的问题又摆在面前,她犹豫地望着猫婆说:“我这就去赶火车,车上怎么能带猫呢?乱蹦乱叫,再撒尿什么的……”
这确实是个难题。我和围观者都看着猫婆,眼瞅着她的买卖要砸。
“这不碍事。”猫婆不假思索地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只小玻璃瓶,倒出一片小小的药片,托在掌心上递过去,“这是安眠药,上车你就给它吃四分之一(完全是科学用语),保准它一路上都老老实实的,就跟死了似的。拿着,拿着呀!”
长发姑娘没有接,只呆呆地看着她。
我心里打了个冷战,抱起儿子,转身往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