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车到了徐州。外边在下雨,糟糕!离开家乡久了,忘了这里的冬天也会下雨,没有带伞,只好风雨兼程了。我得冒雨赶到西关的汽车站,坐两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到县城,从那里再徒步奔走二十多里才能到家。唉,这雨天!
一出徐州站,迎面碰上了救星——长途汽车!一问,是我们县的一个什么“运输公司”,个体户的。车站就在火车站门口,方便得多了,而且票价同公家一样。我喜出望外,赶紧上车买票,踏上归程。
车上的人坐得满满的,都是家乡人。听着这熟悉的乡音,坐着家乡农民自己的汽车回家,使我感到异常亲切。这两年,报纸上、广播里不断有各地农民“富起来”的新闻,总觉得与我无关。没想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也有了农民的汽车!
我的邻座是一个黑脸大汉,一身油渍麻花的制服,手里提着一只旧手提包。此人非常健谈,好像一分钟也不愿把嘴闭上。
“出差?”他主动向我打招呼。
“不,是回家探亲。”我说。用的是标准的乡音,对故乡人,我一直是这样的。
“哦,老乡!在哪儿工作?”他愈见热情地看着我这个戴眼镜、穿制服的知识分子,很愿意攀谈。
“北京。”我说。
“北京的形势咋样?听说江西的农民要进京办公司,王府井大街要成农民街了?”他望着我,很想得到一个明确答复,好像我是北京市长似的。
“我……说不好。”我据实回答,并不掩饰自己的孤陋寡闻。这惊人的消息我还是从他嘴里第一次听到,自然也不知确否。而且,我心里惦记着病危的父亲,也无意扯这些山海经。
“下个月,我上北京看看,找市政府拉拉,”他说,口气之大更令我瞠目结舌,“我这个公司也想打人王府井!”
“你是什么公司?”我忍不住问他。
“运输公司。俺家弟兄仨,三部车。一部拉微山湖里的鱼,一部客运,一部跑上海做买卖。”他向我伸出三个手指头,如数家珍。
我只好对他刮目相看了。“这就是你的车?”我指了指现在乘坐的长途汽车。
“不,不!”他不屑地摇摇手,“他这是小打小闹,光跑徐州,挣有数的死钱,没多大意思。我准备在北京搞个出租汽车公司,一色的进口小卧车,带空调的!”
我简直目瞪口呆了!他有多少钱?这么大的口气!
他似乎意识到我的不信任,把他当成吹牛大王了。笑嘻嘻地说:“你甭看我这一身不咋样,秀才不在蓝衫旧。咱不打扮外观,穿旧衣裳,提个破包,到哪儿,谁也想不到偷咱的。这一趟上海,净利这个数!”他伸出了五个指头,不知是五千、五万、还是五十万。
惟恐我不信,他干脆从提包里拿出一张单据让我看。我瞟了一眼,上边大写着人民币两千元整。
“这才两千。”我说。心里认定他刚才是吹牛了。
“两千只是住宿费,”他微微一笑,“旁的都从上海直接转账了!”
我没有话说了。他一趟上海,仅仅住宿费就相当于我两年的工资!而且,他又是个体户,没地方报销去,挥金如土,必定有殷实的家底。
“想不到……”我喃喃地说。
“嘿,你想不到的事多得很啦!到了县城你再看看,咱县成了小上海啦,新上任的县委书记是个干家,亲自抓建设,大楼一座接一座,个个不重样儿!”
“噢,好……”我听得心里热乎乎的,生平第一次听到家乡人这么自豪,即使有点“贫汉骤富”的卖弄也可以原谅。他们毕竟穷得太久了,穷怕了,猛然间富了起来,未尝不可在人前夸一夸,况且我又是家乡人。
可是,现在占据我心头的是我那生命垂危的父亲!黑脸大汉说的这一切,同我的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呢?父亲老了,风烛残年,靠的是我的工资养活,而我,每个月才能拿到七十二块五毛钱,上要养老,下要抚幼啊。那“万元户”,那什么什么“公司”,那不重样儿的大楼,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无心再听黑脸大汉的唠叨了。
车子进了县城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我急急下车,奔进国营汽车站,要买回家的票。如今,那二十几里路不用腿跑了,可以乘车到离家不太远的小镇,然后再徒步回家。
上午的班车过了,我只好买下午一点的票,还有一个多小时,好难打发啊!
我走在那条极熟悉的东关大街上,这条街变得我几乎认不出了。两旁的大楼一座接一座,果然不重样儿。马路尽头,是县城的中心部位,也就是两千年前秦始皇埋宝剑、丹砂的地方,盖起了一排壮观的楼房,80年代气息。远远望去,真的以为是上海或北京的某一条新建的大街呢。
故乡,在游子心中唤起的是喜悦,也是酸楚。我一生中金色的时光,父亲一生中年富力强的岁月,是在苦难中度过的。如今父亲老了,这一切对他都失去了意义。
我从“秦台”故地折回来,重新朝汽车站走去。路旁各式各样新开的店铺,邻街摊贩高声叫卖的家乡小吃,樊啥的传人正在兜售的本县传统狗肉,收录机中播放的邓丽君歌曲,这一切,都不能吸引我,我心里只有家,赶快回家!可是,家在哪里?已经没有家了。我出生的那两间茅屋,院子里的那棵我和姐姐亲手栽的脆枣树,都已经没有了,这个家,已经不复存在了。父亲现在住在姐姐家里!
姐姐从县立师范肄业回乡不久就出嫁了。那时她已经二十好几,在乡下,谁家的闺女也不会等到这会儿再出嫁。经同村的二大娘做媒,姐姐嫁走了。那一天,我们全家都像办丧事,一点儿喜庆劲儿也没有。姐姐扑在母亲怀里哭了一场,告别了这个家。按照家乡的风俗,我手里提着一把茶壶送姐姐出了村,一直送了很远很远还舍不得分手。姐姐没有坐花轿,那过时的东西早不兴了;也没有坐汽车,那新派的东西也还没有传到我们这个角落。她坐的是马车,一辆平时用来拉庄稼、拉粪用的马车。
我们终于分手了。十几里地,我不能送到头,家乡的风俗也不允许,男家娶妻要闹新房的,一个小舅子怎么能参加那种尴尬的场合呢?我站住了,手里捏着茶壶,木然地目送着马车辘辘远去……
姐夫是一个中学教员,高高的个子,脸又黑又瘦,戴着一副眼镜,沉默寡言。起初,姐姐对这个陌生人完全没有感情,但不久,她就变了,向我说了姐夫的许多好处。这,我完全相信,后来我和姐夫之间的感情几乎像亲兄弟一样。他比姐姐大六岁,像个大哥哥似的,处处让着她。可是,他无法排遣姐姐心中的痛苦:一个师范肄业生,就这样成了他家的一个媳妇,和东邻西舍那些文盲大嫂一样,侍候公婆,生儿育女,喂羊喂鸡,缝补浆洗……如此而已。自己花了十几年心血学来的知识,粪土一样扔掉了;而丢掉了多年的活儿,从来也没想到还会捡起来的活儿,又占满了她的双手。那双手,那双曾经写出过许多篇优等作文的手,喂鸡喂羊去吧,抚养孩子去吧,上地里送粪去吧!失去的梦,攀登知识高峰的梦、上京下海的梦,甚至当一个乡村小学教员的梦,统统都忘了吧!
每逢寒暑假,我都要到姐姐家里去看看。姐姐被家务、农活和一群孩子缠累,老得很快。从她身上,已经很难看出和左邻右舍的大嫂的区别了,她变成了一个道道地地的农妇,在重复着我不识字的母亲做过的一切。姐夫常在假期里开各种各样的会,我去了不一定能见到他,而姐姐则忙着为我做饭,我坐在堂屋里和她的公公说话,耳朵里却在听着从厨房里传来的呕当呕当的风箱声。我轻易不来,姐姐定要做点好饭菜,拉着风箱,往锅底下塞着柴禾,呕当好几个钟头才算完事。而吃饭的时候她又不能陪我,妇女不上席。姐夫不在家的时候就临时请村上的“文化人”来作陪,说着搜肠刮肚找出来的闲话。而我是来看姐姐的啊,却一句体己话都顾不上说。在我同陌生人吃完她费了不少劲才凑齐的“四个碟子”之后,她才和孩子们坐在锅屋里享受残汤剩饭。姐姐,我的姐姐!她把自己看成一个废人,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巴望着我大学毕业好挣钱奉养父母,承担起做儿女的责任。
母亲没有等到这一天就在贫穷之中去世了,家里只留下父亲。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正是大学生粪土不如的年月。四十六块钱的工资要养活自己,还要结婚、生孩子、奉养父亲,一分一分地计算也难以安排。我这个农民的儿子念完了大学还穿着家乡的土布褂于,裤子上打着补丁。要在北京安一个家,哪怕置办最简陋的东西,也要四十六块的多少倍?我和妻子在一间十平方米的斗屋里举行了只有我们两人参加的“婚礼”。结婚好几年连锅、案板、菜刀都没有备齐。
父亲怜惜我,没有到北京来拖累我。他仍然在贫瘠的土地上挣取连口粮都换不出的“工分”,年年决分都要“透支”,由我向生产队偿还父亲劳作一年仍然欠下的债务。进一步孝敬父亲我就没有余力了。也许家乡父老把我看成“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的人了。我可怎么向他们解释呢?电影导演在前些年是挨批的角色,这几年处境不同了,但也只是“有名无利”的职业。我跑遍全国各地拍片,每部影片都花去几十万、上百万元的成本,为国家赚回成倍的利润。可我自己从去年开始每月工资才涨到七十二块五毛,并没有“富起来”啊!
父亲终于完全丧失了劳动力。“痨病”时常发作,一个人躺在那两间茅屋里,如果半夜里一口气上不来,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感谢我的一个当“赤脚医生”的堂弟给他打针吃药,替他挑水做饭。可是,这总不是长久之计,人们都会问:“他儿呢?不会找他儿去?”
我无法再忍受心中的愧疚,一再写信敦促父亲到北京来治病。
1981年秋收之后,他终于来了。
我拿着电报,去车站接他。从家乡小镇上打来的电报几经周转到我手里已经过了钟点。出站口如流的人群、无数张面孔我一个都不放过,但里边没有我的父亲。我逆着人流往里挤;在纷纷攘攘的车厢里寻找他,一直到最后一节车厢,才在已经快走空的座位中间发现了一位老人。他穿着黑布夹袄,守着几个大大的粗布包袱,在焦灼地等待着他的儿子。
“大大,你来了!”我急切地叫着从小习惯的称呼,去搀扶我的父亲。
白发苍苍的头从车窗边转了过来,那双棕黑色的眼睛朝我注视了一会儿,父亲才认出我来。在他的心目中,儿子永远是小时候的样子,自从翅膀硬了飞走之后,一年一度、数年一度的探亲已留不下十分确切的印象。而且儿子也在变老,面前的这个戴着眼镜、鬓发斑白的中年人是他的儿子?他得凭着记忆中的印象几经印证才敢确认。
“噢,我知道你一准来接我,就坐在这儿没动窝。包袱忒沉,得等你接啊!”父亲的脸上漾出笑意。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一笑,两边的皱褶拉成好几条深深的沟纹。
“包袱?你带这么沉的包袱做啥?”我提了提他身边的包袱,埋怨地问。
“穷家难舍,我都搬来了。”
“那房子呢?”
“屋,扒了。树,刨了。连床,都卖了。你寄的盘缠没动,我还能给你添点儿过日子的钱呢,这回来了,就不走了!”
父亲一一历数着他的行李,告诉我哪件里边是什么。除了他自己的四季衣服,还有用了多年的被褥,几件舍不得丢的小玩意儿,还有一口袋绿豆,一口袋芝麻,一罐香油和一包脆枣,那是我家的枣树最后一次收获。
我只好雇了一辆三轮车,用超过这些包袱价值的车钱把父亲的家产运回了我在北京的家。父亲见了他日夜惦念的孙女、孙儿,用抖抖索索的手抓了脆枣给他们吃,眼里涌出了两行老泪:“吃吧,咱家的水土好,这枣儿甜。吃吧,就这一回了,往后就吃不着了!”
夜里,在一间半斗室里住下了老老少少五口人。床铺不够,就搭行军床吧,就是搭地铺也不回家了。
父亲住下来了。他要在生命临近终点的时候住在儿孙身边,过一过大都市的生活。天安门、故宫、颐和园、长城,都逛一逛。历史博物馆也得看一看。闲着没事到公园里打打太极拳,玩玩鸟儿,像那些退休的干部、工人们似的。儿子的书橱里有很多闲书,他可以好好地看一看,甚至还可以写写字。年轻的时候他替人家写了不知多少春联,而最得意的一副是贴在自家门上的:“读书写字真乐事,种竹栽花最恰情”。一个农户贴这样的春联?那是他的志趣,他的爱好,他的精神支柱,他一辈子没有实现的愿望。
他在北京过得很愉快,从颐和园的排云殿,他沿着山路走走停停,一直登上佛香阁。从万寿山的制高点上俯瞰整个北京,他陶醉了,随口吟出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杜甫的名句。在天坛的回音壁前,他像孩子似的把耳朵贴在那弧形的墙上,谛听我在另一端亲切的呼唤:“大大,大大!”这最悦耳的乡音,使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故宫,他久久地注视着“金銮殿”上的皇帝宝座,仿佛在心中丈量从农民到帝王之间的十万八千里距离,而这距离,刹那间缩得近在咫尺。他也许在回味陈胜在当农民时说的一句话吧:“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不是在用知识分子的心理溢美自己的父亲,不,父亲是博学的,他甚至在凭吊历史古迹的时候,好几次指出了写在牌子上的说明词中的谬误之处。我告诉他:等我手头的这部电影完成之后一定拍一部历史片,父亲说的这些说不定能用上。
父亲在北京的日子是美好的,却又是短暂的。西山的枫叶红了的时候,父亲的“痨病”犯了。他无力地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嗓子里呼着微弱的气息,带着咝咝的疾音。瘦骨嶙峋的胸腔艰难地起伏着,那里有许多话要说,却说不出。
担架!救护车!输氧!紧急抢救!我被吓懵了,惟恐死神夺去父亲的生命。
父亲又活过来了。他在阴曹地府的门口转了一遭重回人间之后已不再留恋北京,而急于回去,回家去。也许他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要把遗骨埋在故乡的祖坟上。也许,是地下的母亲在冥冥之中召唤他吧?
北京的冬天天气奇冷,我的心也像冰冻的土地一样板结,没有什么可以使它融化了。带上必备的药品和须臾不敢离开的氧气袋,在万木萧疏的季节,我把苟延残喘的父亲送回了家。不,已经无家可归了,是送到姐姐家,然后,只身返京。“对望无言惟有泪,几番徘徊意踟蹰!”父亲后来在信中这样回忆我们的离别。我不能留在他身边照料他,“等”他死,我还有工作,还有事业,还得走,只有把父亲交给姐姐了。说不定哪一天,父亲会突然死在姐姐家里,连通知我回去都来不及。我的心缩成一团,有什么办法?一切都拜托姐姐吧。她,曾经将阳关大道让给我,自己跨上了独木小桥。而这一次,我却把重担都“让”给她了。心债,我的心上,欠了姐姐多少债啊!
我终于捱到了下午一点,登上了从县城往西开的长途汽车。不,路不长,只有二十多里,我过去背着胡萝卜徒步要走两个小时,现在,汽车只要三十分钟。可这三十分钟我却觉得长似一年。“父病危,速回”!每一分,一秒,我都在赶,在抢,谁知道父亲是不是还活着?也许,姐姐为了不使我过度伤心才把死讯说成病讯?也许,姐姐怕我不回去摔“老盆”才这样把我“骗”回去?哪儿能呢?我岂有不回之理!哪怕父亲还剩下最后一口气,我也要赶回去见他一面,哪怕父亲已经闭眼,我也要按传统的仪式披麻戴孝,摔“老盆”,把父亲的灵枢送进祖坟,与母亲的遗骨合葬。我要在坟前做双倍的忏悔!不,我相信父亲不会死,他已经奇迹般地在姐姐家又活了三年,前不久,还亲笔给我写来了长篇书信。不会死,他一定还活着,在等着我——他惟一的、最爱的儿子。
汽车到站,我又上了乡间土路。从这里到姐姐家还有五六里路,我踏着雨后的泥泞,沿着当年汉高祖起兵斩蛇的“白帝河”,没命地跑,奔向那个在地图上找不到、在我心中却永远抹不掉的小村庄。
走进村子,我的心咚咚地狂跳,我担心会听见哭丧声。没有,村子里静静的,大人都出去干活了,只有几个小孩在墙边路口上玩。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一步一步走近姐姐家的大门。到了门口,我几乎要窒息了,好像预感到姐姐正在里边抚着父亲的尸体痛哭。啊,生离死别,我在艺术创作中极为陶醉的生离死别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了。在电影中,我总不让任何一个角色痛痛快快地死,不让他的亲人在死前得到“大团圆”的结局,想方设法折磨观念的心,巴不得让他们的眼泪流成河。现在,在一幕话剧中我成了剧中人,才知道自己曾是那么残酷!
院子里没有哭声,一点声音也没有。大门口也没有贴那种×形的草纸,丝毫也没有出殡的迹象。父亲真的还活着吗?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像跨进鬼门关似的快步走了进去。父亲,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