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追日者

院子里的上“城堡”中,画家之妻正在进行一场繁忙而紧张的战斗。1976年地震时的临时建筑保留下来成了正式住房的附属面积,这已是北京市民生活中的既成事实了。钟剑挥家的房子不算很挤,所以这“抗震棚”只做厨房。有朋自远方来,按照中国的传统,是一定要酒饭款待的,即使是清贫农家也不惜杀掉生蛋的母鸡。妻子今天绝早便去采购,排了好几次队,总算买到了活鸡、活鱼,虾买不到,只好作罢。蘑菇没有鲜的,买到的是干蘑。本来还想做两个家乡菜,可是茨菇、芋艿在北京都买不到,也就算了。太匆忙了,临时来客人,作难的是家庭主妇。她一边端着沸腾的油锅,一边埋怨:

“啧啧,这点小菜怎么好招待外宾呢?家里破破烂烂,也不像个样子!”

钟剑挥刮着鱼鳞,心不在焉地说:“我根本也没有想要和人家比阔绰。他们是来看你的房子的?是来解馋的?我看方琼最关心的……”

“是什么?”妻子提着鱼放进油锅,“嗞啦!”一声响。

“当然是我的画了。”钟剑挥说,“三十年了,他不知道我现在的画是什么面目。你看过《借东风》吗?周瑜和孔明各自在掌心里写了一个字,现在该当面伸开五指了。”

想到这里,钟剑挥觉得就像装束就绪的演员站在上场门边,等待大幕拉开似的,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紧张。这里边,还有他未曾向妻子说出口的因素:露珊娜的出现使他不安。在人生舞台上今天的这一幕里,露珊娜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是陪同她的作为名画家的丈夫衣锦荣归?是有礼貌有分寸地看望故友?是要恶作剧地向三十年前拒绝了她的爱情的钟剑挥报复?还是……?难以设想。钟剑挥从未对妻子说起过露珊娜,因为她是一个早就退场的人物,只在序幕里晃了晃就消失了。现在,谁能想到,她又冒出来了。怎么办?生活中就怕节外生枝,而节外生枝在生活中却常常是无法避免的。

“找不回来了,失去的再也找不回来了!”自从那场“鸭的喜剧”之后,钟剑挥的艺术之梦几乎完全击破了。鬓斑齿摇,来日苦短,重握画笔要等到何年何月?

指导员突然派人来叫“鸭司令”到连部去一趟。钟剑挥一个冷战,莫非又有什么大祸临头?

所谓“连部”就是指导员住的房子,也是土墙泥顶,和老乡的房子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多了几本大批判材料,几只开会用的凳子,几张大标语,便平添了一种严肃气氛,再坐着一位金刚怒目的指导员,更使人望而却步,“五·七战士”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钟剑挥硬着头皮走进连部。

指导员正在和一个穿着折线笔挺的蓝制服的中年人说话,那一定是他的上级,要不他怎么会那么谦恭和气,完全不像平常训话时候那么大的脾气。

“指导员,您找我?”钟剑挥迈过门槛就站在那儿。

指导员看了他一眼,微笑着对中年人说:“政委,他就是钟剑挥。”

“噢——”那位被称为“政委”的中年人立即把目光转向了钟剑挥,脸上带笑地点了点头,似乎很熟悉“钟剑挥”这个名字。他好像想和钟剑挥握握手,但欠了欠身,又没有握,随便地说了声:“坐,坐!”

钟剑挥不知道他是哪一级的“政委”,反正是上头来的就是了。他无言地坐在远离两位领导的小凳子上。

“怎么样啊?”政委带着很重的辨不清何方的口音,笑呵呵地问钟剑挥。

钟剑挥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这位政委问的是哪方面“怎么样”,好像也不必回答,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开场白罢了,“怎么样啊?”下面就开始长篇大论。有身份的人和下级说话往往是这么开头的。

“我这次来,”果然政委不等回答就自己说下去了,“在附近转了转,不错嘛,啊?好山好水好地方!搞艺术,搞写生,非到这样的地方来不行,啊?”

钟剑挥听着,觉得奇怪。只字没提鸭子的事,却一开头就谈艺术。自从来到这里,这是领导第一次和他谈艺术。他心里一动,就像自己失散多年、沓无音信的亲人突然被人提起,立刻牵动了无限离愁别绪!不知道这位政委带来的是什么喜讯?

政委的话说到这里,却停住了。下面由指导员接着说:

“今天,交给你一项重要任务!”

钟剑挥紧盯着指导员,等他把话说下去。他几乎可以猜想出这“重要任务”是什么了。

“政委的儿子,”指导员继续说,“也是个画家,小画家喽。这次来写生,把你抽出来,辅导辅导他!”

原来是这样的“重要任务”!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钟剑挥抬眼一看,那是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冲着他笑笑。笑什么呢?笑这个破衣烂衫的鸭司令不配为人师表吗?

那男孩径直步入连部,把手里提的油画箱(他提着一只崭新的、有三脚架的油画箱!)随随便便地丢在指导员的炕上。他看看钟剑挥那副着迷地望着油画箱的神情,吃吃地笑着跑出去了。显然,这就是政委的公子了。

“回去告诉你们班长,就说是我说的,从明天起,鸭子派别人放,你脱产执行任务!”指导员的命令已经发完,在做结束语了,“这对你来说,可是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哟!”

钟剑挥的头嗡地一声,他感到一种从未受过的侮辱。批判、斗争,不过是将污水泼身罢了,而这种“任务”算什么?算家庭教师,还是算唱“堂会”?不干!江湖艺人还卖艺不卖身哩,土可杀而不可辱!

钟剑挥倏地站起来,此刻,他认为走出这间连部回到鸭群中去真是一种莫大的自由。

政委毕竟不像指导员那么简单,他立即发觉了钟剑挥的情绪变化。便站起身来,和颜悦色地伸出手去,用那保养得很好的、温暖而柔软的手握住了钟剑挥瘦骨嶙峋、青筋暴露的手,使劲地摇了几摇,分外亲切地说;

“言重了!什么‘改过自新’哟?无非是改造世界观嘛!我们哪一个人不需要改造?活到老、改造到老嘛!一个人,只要有一技之长,就应该贡献给人民,党和人民是不会忘记他的。你说对不对呀,钟剑挥同志?”

这几句话,竟然把钟剑挥给问住了。一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政委称你为“同志”,还要怎么样?你是美术学院的教’授,教人学画是自己的本职。更何况这任务是以冠冕堂皇的名义下达的,拒绝执行,后果将是可以设想的。

钟剑挥无言地转过脸去,那只摆在炕上的油画箱十分显眼地吸引着他的视线。颜料和调色油散发出来的特殊清香刺激着他的嗅觉,刺激着他的心。那清香,是嗜烟者闻到的烟香,嗜酒者闻到的酒香,热恋者闻到的爱人的发香。撩人的清香,它可以使你发狂,发疯,失去理智。烟鬼可以为吸烟而偷盗,酒鬼不惜为饮酒而负债,情人呢?甘愿以生命殉情!钟剑挥的画具,都锁在家里了,锁在阴暗潮湿的“会贤馆”一角,连同他的艺术一起被监禁了。现在,那个永不衰老的艺术女神却像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一样,在这里借尸还魂了,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引诱他赴汤蹈火。啊,原谅他吧,原谅我们的艺术家吧,为了你,他竟然忍受了本不可忍受的屈辱,接受了本不愿接受的指令。

“唔。”钟剑挥朝政委轻轻点点头,眼睛却仍然盯着油画箱。

这大夜里,他失眠了。鸭司令已由别人顶替,他将开始新的生活。不管算是唱“堂会”还是算当家庭教师吧,总是和自己的业务沾边儿了,这已是同伴们望尘莫及的。他下意识地活动活动手指:手生了吧?

天黑以前,他曾和他的“学生”做了短暂的接触。就在鸭场旁的小河边,他们边走边谈。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叫‘大为’,就是大有作为的‘大——为’。”那个男孩子颇为自负地说。

“好名字。你学画几年了?”

“几年?这不刚买了油画箱吗?”

“噢,刚开始。你喜欢画画?”

“我?不喜欢。”大为回答得相当坦率。

“不喜欢?”钟剑挥很吃惊,“那为什么要学呢?”

大为却扭过脸来,盯着他反问:“不让你画画,让你养鸭子,你喜欢吗?”

“……”钟剑挥反倒被他们住了。

“怎么样?”大为自得地笑了,“和我一样吧?不喜欢,也得干。得听‘头儿’的。”

“噢?”钟剑挥茫然地望着这个颇有几分世故的孩子,“你听什么‘头儿’的?”

“我爸呀!”

“你爸爸他为什么非要你学画呢?”

“他怎么想的,我可就不知道了。咳,反正他让你教你就教呗!”

大为神秘地朝钟剑挥夹眼睛,捡起一块瓦片,使劲一扔,在水面上掠起一串水漂儿,最后跌人鸭群,惊起一阵呗叭呷呷的叫声……

睡不着觉,钟剑挥在心里盘算着,明天的课该怎么上。

波涛汹涌,巨浪排空。黑色的巨石临水凌空,托举着一座青苔斑驳、弹痕累累的古烽火台。这里,距离干校只有二十多里路,有一次到海边拉鱼,钟剑挥曾经来过。不过,那次只是极匆忙的一瞥,只在脑际留下了一个壮观的印象。今天,可以仔细看一看了。这烽火台据说是明朝时为防倭寇建造的,到清甲午年间还为北洋水师立过战功呢。可是,邓世昌空有鸿鹊之志,却报国无门,在弹尽粮绝之时,誓死撞沉日舰“吉野”,被敌人的鱼雷击中,与战舰“致远”号共存亡!“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昔日的壮怀激烈,只有这沧海作证,这烽火台作证。巨浪连着巨浪,撞在巍然矗立的石壁上,白花四射,“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面对着烽火台,钟剑挥觉得那是一尊塑像,一尊国门卫士的塑像。不是一个人,是群像,是数不清的躯体紧紧地连起来筑成的石壁,面向大海,背靠长城。他想起远在巴黎时那召唤他归来的石佛的身躯,这不就是那身躯吗?他想鲁迅说过的“中国的脊梁”,这不就是那脊梁吗?

人们常用“心血来潮”这个字眼,却很少用得恰到好处。那么,去研究艺术家吧,在灵感袭来之际,在构思成熟之时,他被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震撼着心灵,炽热的情感不说不可,不吐不快,胸中风暴卷起的狂涛巨浪,丝毫不亚于大海!

钟剑挥打开三脚架,支在一块礁石上。在这里,既可以仰望烽火台,又可以俯视大海。他把最大的一块钉好内框的画布卡在画架上。风太大,画架很容易被掀翻。“嚓!”他从衣服上撕下几块布条,把画架绑在石头上。他试了试,很好,只是双脚有些委屈了,要站在水里。不管它了。

一只手握着调色板,一只手在画布上挥舞。画笔,刮刀,横涂竖抹。整管的颜料直接挤上去,遒劲的线跳动着,像是金蛇狂舞!原以为一定生疏了的,画起来还是这么自如。真痛快,“写意”这两个中文字,多么精辟地道出了艺术的灵魂!

他只感到拼搏的快意,忘记了时间。当夜幕降临,海浪与画布已经几乎融为一体,他才满意地端详着完成了的新作,用刮刀刮去调色板上剩余的废色。这时,也只是到了这时,他才突然发现了一个令人惊奇的情景:在他的身后,站了一片人,参参差差地排成了扇形,看他作画。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怎么没有听到一点声音?是画家专心致志作画而没有留意?还是人们有意保持肃静以免打扰了他?

他们是谁?钟剑挥一个也不认识,又好像都认识。压弯了背脊的大伯,脸上有伤疤的大叔,粗手笨脚的大婶,鼻子上有雀斑的黄毛丫头,白胡子的老公公……钟剑挥跑遍了祖国大地,几乎到处都遇见过他们熟悉的面庞。他们用大而黑的眼睛、小而眯缝的眼睛、昏暗而浑浊的眼睛、智慧而机敏的眼睛……审视着他的画。画家画完了最后一笔,人们才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和他一起经历了紧张的劳动,可以喘息喘息了。肃静开始打破,人们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交换着对画的看法,声音由低而高,汇成一片,听不真切了。

“画得真好啊!”那位老渔民说话了。他白须白发,面如紫铜,看样子有八九十岁了,是这渔村的长者。他抽着烟,在他的脚下,撒满了烟灰,可见已站在那里很久了。老人声若洪钟,连连感叹说:“画得真好啊!中国人就是聪明,外国人就画不出来!”

钟剑挥大吃一惊。他知道,这并不是对自己作品的准确估价,因为他常常面对祖国的山河感到自己的技巧贫乏,感到无能。他的作品也曾经受到同行和外行的各种各样的评论,但他相信,这位老人未必见过多少外国美术作品,未必具有评判其优劣的眼力。然而,却可以肯定,老人见过帝国主义的炮舰在这里登陆,他本人就是苦难的旧中国的见证!“中国人就是聪明,外国人就画不出来!”这哪里是美术评论啊,分明是一腔爱国热情的流露!啊,艺术家,你有没有这位渔民的胸怀和胆略?你不是早在年轻时就立志和西方的大师比个高下吗?你说过:中国人个子矮,本事不一定比洋人差!风风雨雨,不要冲走你的豪情!

正是浮想联翩,壮心不已,钟剑挥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谁?好像在哪儿见过?好像认识?不对,好像一起工作过……怎么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

“钟先生,您这是……”那人冲着他叫了一声。

“孟大夫,你是孟洵!”钟剑挥像是发现了什么怪物似的失声大叫起来。

本来,孟洵并没有什么可怕,钟剑挥是因为由她而想起了干校——那个早已忘到九霄云外的所在,想到这个世界上和他相关的一连串人,指导员、政委,还有政委的公于大为。咦,大为呢?

“我……我是奉命教政委的儿子学画的,糟糕,画起画来就把他忘了,他上哪儿去了?大为!”钟剑挥茫然四顾,惊惶地喊叫起来。

围观的人们也骚动起来,嘁嘁喳喳,比比划划。有一位大嫂站出来问钟剑挥:“是不是一个半大小子?十二三岁,背个军用水壶?”

“对,对!他在哪儿?”钟剑挥急切地问。

“那就好了,你别着急,”大嫂说,“他到村里买了不少螃蟹,借东头老五家的锅煮的,我出来的时候见他正吃呢!”

“喔!”钟剑挥一颗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来。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上时,立即又被一种恐惧慑住了。孩子没丢,画呢?这张画……他竟然忘了重要的“任务”,自己画起画来了。要是这张画让指导员看见,会不会又成为抗拒改造的什么“罪证”?怎么办?他双手捧着心血凝成的作品,犹如抱着刚刚分娩的婴儿,脐带还连着母体呢,难道,难道他一出世就要被扼杀吗?

“您别着急,咱们想想办法。”孟洵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她是因为到码头上取药品经过这里的,小小的自行车上藏不下这大幅的油画啊!

这为难之际,她只好把目光转向那位老渔民:“大爷,这画还没有干,我们今天带不走了。能不能麻烦您老人家……”

“同志啊,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懂!”老渔民神色庄严地伸出一双古铜色的手,“这是看得起我老头子啊!”

“大爷,您可千万……”钟剑挥手托着画框,一再叮咛,就像把初生婴儿托付于人。

“同志啊,放心吧!日本人那会儿,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没说出八路藏的地方!”

啊!钟剑挥松开了两手,他感到,他的画交给了主人了,和这位饱经沧桑、历尽劫磨的老人融汇成一体了。

“哈,画完了?”大为突然回来了,手里提着几只没吃完的螃蟹。

画,是来不及藏了,众人都愣在那里。谁知大为却并不干涉,笑嘻嘻地对钟剑挥说:“画得挺过瘾吧?明天再换个地方,还是你画你的,我玩我的,咱俩回去谁也别说谁。”

他把手里的螃蟹往前一伸,“饿了吧?老师!”

煮熟的螃蟹红得刺眼,在钟剑挥的面前晃动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