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追日者

午餐很成功,露珊娜对每一道菜都赞不绝口。钟剑挥的妻子一再说,这些小吃本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和西餐大菜不好比的。露珊娜不以为然,她说,如果把西餐照搬到中国来,她一定不要吃了,到中国来就是要吃中国菜的嘛!

方琼却有些沉闷,很少说话,默默地喝着酒,咀嚼着,回味着。他在咀嚼和回味远比这些吃的更为重要的东西。

就在午餐开始之前,他看了钟剑挥的自藏作品。当他和露珊娜走进钟剑挥的里间屋时,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里面全是画,有些配了自制的框子,多数没有外框,还有一些连内框也没有,是画在三合板、小黑板、马粪纸上的,可以想见作画时条件的艰辛和收藏中为缩小体积而花费的苦心。画不是挂在墙上,而是层层码放,一叠一叠,一捆一捆,一直堆到顶棚,像堆放建筑材料的仓库。仅有的两间房子,被画占去了一间。没有画室的画家拥有这么多作品,一贫如洗的钟剑挥又是多么富有,真是身家性命画图中!方琼不由得想到自己,他没有那么多作品藏在自己手里。他的许多画,在问世之前就已经被画商订下了,一旦完成,便如女嫁出,难得再见了。他的个人展览的作品都是短时间内新画的,想系统地回顾一下自己的作品是不易做到的,而钟剑挥却做得到。

“全部作品保存完好,太难得了!”他说。

“其实也不是全部,”钟剑挥说,“有些大幅的创作不算在内,还有一些送朋友了,有一些散失了。这里的画,多数是分散藏在一些和艺术界无关的朋友家里得以幸存的。我曾以为今生今世见不到它们了,也许等我死后的某一天,人们会像发现出土文物一样找出它们。值得庆幸的是,出土的时间大大提前了!”

钟剑挥感慨地一幅幅搬动着心爱的作品,像是挨个抚摸着和自己一同受过苦的孩子。方琼和露珊娜跟着他,像仓库里的耗子,在堆积如山的画的缝隙里钻来钻去,贪婪地、一幅又一幅地翻读着。啊!西藏高原的雪峰和瀑布,巴颜喀拉山的黄河源头,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长白山顶的天池,层层叠叠的山城,碎镜似的水田,白浪接天的大海,抽穗的麦田,红透的高粱,石头垒成的渔家小屋,炊烟袅袅的木船,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骛齐飞……仅仅这长征般的跋涉就已令人惊叹了,何况每一步足迹都是如歌如诗的画!整个中国几乎浓缩在这间斗室里,或者说,在这间斗室里可以看到整个中国。方琼在归国途中,从飞机上鸟瞰祖国大地时油然而生的那种拥抱母亲。细细辨认她的容貌的强烈情感,在这十几平方米的房子里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这是用钟剑挥三十年的心血铺成的一条路,顺着它,方琼觉得跨过了时间的鸿沟,回到了童稚时代,重新怀着赤子之心,感受到母亲的脉搏和心跳。故乡小镇的乡音,渡船的(矣欠)乃桨声,都可以真切地听到了。顺着这条撒满乡音的路,画中山水,故国神游。故国是这么大,自己曾经看到的是那么小。而当那些不曾见过的画面突然出现在面前时,竟又是那么熟悉,好像曾在前世来过,曾在梦中到过。小时候,以父亲垒的院墙为家,现在,神州之内皆视为家了。小时候,视同省同县者为同乡,到了国外,广东人,四川人,东北人,内蒙古人……皆视为同乡了。家之大,国之大,原是少年时所未能想象的。当初钟剑挥决计回国时,自己还奇怪他回来能画些什么,今天,还感到奇怪吗?

他没有想到钟剑挥的画能使他如此震动。像他这样一位举世知名的艺术大师,到过许多国家,看到过无数画家和他们的作品,一般来说,他是平静地欣赏,不大容易震动的。年轻的时候,初到巴黎,在卢浮宫看到达·芬奇、米开朗琪罗、伦勃朗、提香的作品,拉菲尔、安格尔的作品,雷诺阿、莫奈……的作品,他曾经极大地震动过。但是,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后来,他跟随着骆赛尔教授在前辈开凿的运河里前进,把目光转向了简洁雄浑的东方艺术,试图把东方艺术中包含的独特的哲学思想、宇宙观念、心理状态与生命情调,东方艺术的笔笔虚灵、不滞于物的表现手法,融汇于西画之中。于是,他成功了。他的油画在巴黎被刮目相看。骆赛尔先生在八十五岁高龄故去了,他所倡导的事业,由他的学生兼女婿方琼继承下来并且推向了高峰,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而在生他养他的中国,知道他的人却不多,也从未在中国展出过他的作品。1964年中法建交之后,他曾经产生过一些设想,但随着“文化革命”的迅速到来,便化为泡影了。故乡、亲人、老师、同学、朋友,都失去了来往,钟剑挥音信全无。他感叹嘘唏一番之后,也就继续安心地搞自己的艺术,把骆赛尔教授留给他的住宅命名为“断念楼”,以示断了故国之念。其实,楼名“断念”,正因为此念难断,当中国大地上的阴霸散去之后,他终于偕同他的法国妻子、携带着他的作品飞来了。项羽说过:“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应该说,这种情感不全是庸俗的炫耀,也还有真挚的乡情。方琼老了,他不愿意自己的作品长久地不为国人所知,不愿意死后留下遗憾。

然而,今天,大师震动了,在钟剑挥的阴暗的斗室里,在那些堆到顶棚的画前,被震动了。他知道,这不全是由于他的乡情的萌动。思乡心切的人可以吻家乡的泥土,但泥土毕竟是泥土。钟剑挥给他看的不是泥土,是艺术,是在这泥土上生长出来的艺术。他长久地、挑剔地审视着这些画,疑问,惶惑,震动。凡·高用白热化的骇人的明亮色彩表现引入堕落的夜咖啡店的黑暗现象,而钟剑挥用单纯的强烈的色彩音响显示明媚的阳光。浓黑的美:黑乌鸦、黑松林、黑鱼鹰、黑渔翁、黑屋顶、黑礁石,洁白的美:白露、白莲、白浪、白绣球。莫奈用斑斓耀眼、变幻跳动的色彩捕捉池塘睡莲转瞬即逝的光影,而钟剑挥却用似乎确凿只是一色青绿表现那浓郁、蓬松、随风摇曳的竹林和垂柳。尤脱利罗为了十二分虔诚地表现巴黎街头那渗透着淡淡哀愁的白墙,用石灰、用石膏调成白色,再用调色刀刮上画面,而钟剑挥却直接用饱和的象牙黑挥写出家乡的那种常见的黑瓦飞檐,在白如宣纸的画布上直接留出粉墙,“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江南情趣便盎然而出了……在这些画中,方琼竭力要抓到西方大师们的幽魂,而他们却像蛇一样地溜走了,只留下了渗化在酒液中的蛇胆。钟剑挥博采了他们的精华,又把它溶化了,化成了自己的血肉。在他的调色板上,东方艺术和西方艺术已经跨过了“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隔绝,结成了彼此深深相爱、融成一体的夫妻,他把油画艺术“娶”到中国来了,中国装束,中国气质,淡妆浓抹总相宜!

“中国味儿,钟太太做的菜和钟先生的画都是地道的中国味儿!你说是吗?”露珊娜不熟练地使筷子夹着菜,偏过头去问方琼。

“是啊,看了剑挥兄的大作,很为钦佩!”方琼呷了一口杯中的绍兴黄酒,抑制着自己的震动,平静地说,“但遗憾的是,你的成就却不为人所知,这么多佳作束之高阁,不能公之于世,岂不可惜!”他深为惋惜地叹了口气。

“那个愚昧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钟剑挥说,“好在我没有停止探索。现在,可以回头检查一下这个探索的价值了。中国美术家协会决定在美术馆举办我的个人画展,得失成败由人们去评头论足吧!”

“噢?”方琼吃惊地问,“什么时候?”

“下个月。”

“太好了,太好了!”

方琼心里一跳:他的画展也是这个时间!两个人的作品几乎同时在一个地方展出,无形之中就是一场比赛!命运啊,怎么这样安排?三十年离别,重逢之后又要竞争。或者说,这场竞争已经无声地进行了三十年,如今要揭晓了。那么,他是可能赢呢?还是可能输呢?是应该赢呢?还是应该输呢?

这些年来,他走遍了欧美各国,并且到过一些东方国家如日本、菲律宾、新加坡、马来西亚以及中国的香港地区和台湾省。他发现,和他的作品风格近似的画家似乎一阵风地涌现了许多,抽象的形式加上若隐若现的东方色彩。当一种手段被许多人普遍使用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显得平庸和廉价了。尤其是某些华裔血统的画家,用中国的古钱、古字、青铜纹样、佛像门神来装点作品,以这种皮毛的“中国味儿”讨洋人的好奇,更是败坏了行家的胃口。在这样颠簸动荡的海洋中,方琼所驾的小船想游七自如已是不大容易,每前进一步都很困难。大师面临着挑战。他常常碰到观众和记者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您画的是什么?”每到这时,他都以艺术家的高傲和外交家的圆滑答以“无可奉告”,实则自己也并不了然笔下画的是什么。造型艺术到了毫无内容只有形式,无异于一个人失去了灵魂而徒具躯壳。虽然,他在画中融会了东方韵味,寄托了故国情感,但那也只是朦胧的、虚幻的,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今天,他突然看到了钟剑挥所培育的花,植根于自己的土壤中又汲取了外来营养而开出的花,他好像一下子惊醒了,啊,世界上还有这样的花!它关闭得太久了,或者说,是外边的人看到得太迟了,“养在深闺人未识”。可是,正因为如此,一旦红杏出墙,便会……啊,难以设想!

方琼手里捏着的酒杯忘了喝,也忘了放下。

“嗯,你怎么了?在想什么?”露珊娜碰碰他的胳膊。

方琼内心的震动再也难以掩饰了。他放下醉不成欢的酒杯,垂着头说:

“我……想起了在国外看过一场球赛,你还记得吗?美国队对中国队。在美国队员里边,有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姑娘。我心里一动:说不定是中国人吧?在美国队中和中国人对垒。我不知道,她从心里希望赢呢?还是希望输呢?我不敢设想,没等球赛结束,我就……”

方琼的额头压在拳头上,嘴里叹着气,喷出很浓的酒味。

露珊娜的脸色突然变了,她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夜晚。那天,不等球赛结束,方琼突然站起来往场外跑,歇斯底里地喊着:“我受不了啦!”露珊娜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不堪地追上他,问他什么他都不回答。回到家里,他喝得大醉,躺在“断念楼”又哭又笑,反复地嚷着:“悲剧呀,悲剧!”

现在,旧病又复发了,露珊娜突然懂得了他所说的“悲剧”是什么含意。

“你是说,你赢得了荣誉,而荣誉却不属于你的祖国,是吗?”她扳起他的脸,极力用温柔的声音说,“亲爱的,你早已经加入法国籍了,你为法兰西赢得了荣誉,为法兰西!”

“悲剧,悲剧!你还没有看到悲剧的全部!”方琼的声音更沙哑,变成了呜咽和呻吟。

“哎呀,这可怎么好!”女主人一时惊慌失措,她埋怨地看了钟剑挥一眼,心里说:都是你自作主张,在家里宴请外宾,看看,闹出乱子来了!

“琼兄,你……”钟剑挥赶忙站起来扶住方琼,“你是不是醉了?喝杯浓茶解解酒吧?”

“嗯?我……倒是愿意醉啊!”方琼喃喃地说。

露珊娜的嘴唇发白,她突然感到恐惧,感到寒冷,感到孤独,感到法兰西远在天边,看不见也抓不着。她看着对面坐着的钟剑挥和他的妻子,心中升起一股敌意。为什么?为什么要和方琼不辞万里来受这种刺激?命运啊,为什么这样捉弄人?露珊娜自从和方琼结婚就牺牲了自己的理想、事业而做他的内助,她没有成为舞台上的悲剧演员,却在生活中成功地扮演了一个悲剧角色!露珊娜哭了,苦涩的泪花遮住了碧蓝的眼睛,就像法兰西的天空布满了阴云。

“原谅我,露珊娜!”方琼不安地掏出手绢,替她拭着泪水,“我没有醉,一点也没有醉,只是想到一个念头……”

“什么念头啊?”露珊娜眼泪汪汪。

方琼用红红的双眼望着她,“一个不该想的念头:假如我当时也和钟剑挥一样回来了呢?”

啊,假如?!他怎么提出了这样的假如?这让露珊娜怎样回答呢?

月亮升起来,玉盘似的挂在空中,在什刹海上垂下一条耀眼的粼粼波光。静静的初秋之夜,蛐蛐儿在吟,蝈蝈儿在唱。湖岸的小径上,垂柳下,三三两两的行人在缓缓地散步,有相依相随的青春情侣,也有拄杖摇扇的龙钟老人、青梅竹马的娃娃。人们在轻声絮语地谈论着天上的星星月亮,谈论着快要到来的中秋佳节。

四个人漫步在湖岸上,钟剑挥夫妇送客人回饭店去。难得的月夜,难得的聚会,难得的谈心。他们索性没有叫出租汽车,信步走着,谈着。

“欢迎你们到家里来过中秋节!”女主人说。

“在中国,中秋节是很重要的节日,地位仅次于春节。中秋,象征着团圆、幸福。”钟剑挥补充说。

“太好了,我们一定来,谢谢!”露珊娜听得人了神,像孩子似的眨着眼睛,盼望着节日早一天来临。

一切都很平静,午餐时候乍起的风波已经平息了,没有留下任何不愉快的痕迹。酒,并没有使方琼失去理智。“假如……”那样的假如还想它干什么?时间是不会倒流的,人生的尝试只有一次机会,不允许反复。何况他已经是大师了,自我否定等于失去一切,那是只有傻瓜才干的事。一个大师不应该怀疑自己的道路。也许,他已经成了骆赛尔教授所讽刺的“荣誉的囚犯”吧?不,即使荣誉成了枷锁,也不能抛弃,荣誉毕竟是荣誉啊!他想。

露珊娜也终于没有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她从钟剑挥的今天、她自己的今天而理解了钟剑挥的昨天。“只有当我远离了祖国,才真正理解了当时的你。”她对钟剑挥说,“你的选择是值得的,很值得,为了祖国,为了艺术,也为了她!”她指指钟剑挥的妻子。

女主人腼腆地笑了。

“我很感谢你,这么多年,你照顾着、陪伴着我们的朋友,并且帮助他取得了事业上的成功,在艰难之中主宰了自己的命运,这是人生中最难得的。”露珊娜真诚地望着她,说到这里,忽然俏皮地耸耸眉毛,“当然,我也很羡慕你做鞋子的高超技巧,嗯?”

“鞋子?我哪里会做鞋子?”女主人不知她这话从何说起。

“噢,哈哈!”钟剑挥笑了,他没有想到,露珊娜把那件事记得这么深、这么久。他想告诉露珊娜,他当时朗诵的诗是从唐代诗人白居易的作品译成法文的,诗中提到的做鞋子的姑娘当然也是一千年前的古人了。至于他本人,从决定归国那天起,在心灵深处贮存爱情的位置上就一直为他爱过的人留着空白。他把全部的心血、全部的爱都倾注在艺术上,一个人生活,到了五十岁那年,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和三十五岁的孟洵大夫产生了爱情,这一对青春已过的童贞男女结成夫妻,至今才不过是十年的事。她是一位大夫,不懂得艺术;到了中年才恋爱、结婚,似乎也不大懂得爱情。不,她懂,懂得很深。

钟剑挥不由得看了看十年携手共艰危的妻子,好像第一次发现她原来是这么美,在月光下,显得愈加端庄而优雅。他们是同乡,却相识得很晚。如果她在少女时代真的住东边邻家,说不定真的以鞋相赠呢。谁能想到,这出色的艺术虚构,最早竟是出现在露珊娜的脑海里。此刻,露珊娜碧水一样的眼睛充满友情地望着孟洵,像对待自己的姐妹。啊,多情而善良的露珊娜!

钟剑挥终于没有说出那些揭开谜底的关于鞋子的话,像三十年前一样,没有做任何解释。

他们慢慢地踱着步,说着和夜色一样清爽信人的话题。露珊娜说,她听方琼讲过许多中国的神话:天上的牛郎织女一年一度在鹊桥上相会,月亮里边有一只会捣药的白兔。孟洵告诉她:在太阳里面还有一只三足乌鸦呢。

“啼,”露珊娜笑了,“太阳里怎么会有乌鸦呢?太阳是个大火球啊!”

“我说的是中国的太阳,我们的祖先是这么说的。”孟洵说。

方琼停住了脚步。他忽然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钟剑挥对他说过的一个梦,夸父追日的梦。对,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在印度洋中的海轮上,船的名字叫“海眼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