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梦,跨过了三十多年!”钟剑挥突然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三十多岁。他举起手中的杯子,把水一饮而尽,仿佛一瞬间走过了三十多年的路程那样焦渴。
妻子没有开灯,月光从窗口洒进来,洒在床上,洒在铺着碎砖的地上,洒在那张兼作书桌、画桌和餐桌的写字台上。月光下,暑热未消的八月天气也显得清冷了,很像当年在赴欧的旅船上的夜晚。
“也许是因为方琼的到来吧,使你又想起了往事。”妻子说,“是他提出明天到咱们家来吗?”
“是我,我约他来的。”钟剑挥说。
妻子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那又何必呢?人家住在北京饭店……”
钟剑挥把茶杯放在桌上,手劲过重了,咚地一声响:“我必须这样做。要是你,你也会的!”
十七层高的北京饭店新楼矗立在王府井大街南口、东长安街路北,在一片半新不旧、半土不洋的矮建筑之中,可谓鹤立鸡群了。虽然不少行家、非行家说这楼的外观太笨,内部装修也远非现代化,但在现时的北京却仍不失为一个令人瞩目的“洋”所在,是专门接待外国人的地方之一。一些少见多怪的行人从高高的松墙外边走过时颇有几分神秘感地往里面匆匆一瞥,看一眼“异国风味”。
钟剑挥顺着松墙走过来,从一排停得整整齐齐的小汽车前面向大楼的正门走去。他在北京居住达三十年之久,这楼也已盖起了好几年,他竟然还是第一次走进这里。不是由于某些同胞的好奇心理来看热闹,也不是为了托熟人买点什么“供应外宾”的奇货。对于三十年前就留过“洋”的他,那早就看腻了的“花花世界”没有丝毫的吸引力。他今天的到来,是因为一颗隔绝了三十年的老友之心的呼唤。他的老同学方琼从法国来探亲、观光并举行个人画展,在此下榻,刚刚住下就多方打听他的下落,热望一晤。而他,在接到美术家协会转达的消息以后就迫不及待地赶来了。
“方琼,你终于来了。时隔三十年,恐怕纵使相逢应不识了!”他这样想着,心中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激动之情,随着那川流不息的各种各样的皮鞋的咔咔声、咚咚声,踏上了宽大的石阶。就在这时,身穿雪白制服、笔挺地立在门边的服务员伸手拦住了他:
“哎,你是干什么的?”
他停住了脚步,有些吃惊地抬眼望着身材和地势都比他高的服务员,觉得很奇怪。不是所有的来宾都来去自由、通行无阻吗?为什么单单拦住他一个人?难道西服领带、高鼻黄须、金发碧眼才是通行证,惟独不准黄脸低鼻的中国人人内吗?
一时,他有些糊涂了。猛然间,脑际闪过一些年代久远、不愿再忆起的画面:
“海眼号”抵达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港,舍舟登岸之前,头等、二三等舱的旅客纷纷给服务员小费,四等舱的中国学生怎么办?一两个美元人家看不起,集腋成裘吧,几十个人凑了数十元,派钟剑挥作代表送了去。哪里知道,人家美国人对这点钱不屑一顾:不要你们中国人的小费!
途经英国伦敦,在那种二层楼似的红色公共汽车上,钟剑挥用一个硬币买了票,售票员顺手将这个硬币找给一位用纸币买票的胖绅士。绅士轻蔑地摇摇头,售票员只好另外调换一个硬币给他。屈辱啊,黄皮肤的中国人!
…………
钟剑挥以那双穿透一切的画家的眼睛扫射着面前这个穿着雪白制服、站在北京饭店门口、和他一样肤色的年轻人。那双眼睛里充满了痛惜和怜悯,仿佛在说:可怜、藐视自己的同胞!为什么要这样自贱呢?中国人被人瞧不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有什么可让他们小看的?
可惜,傲然的年轻人完全没有兴趣留意他那复杂的神情。
钟剑挥不想和他多说什么,只是简短地回答:“同志,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你找谁?”服务员打量着他,把那个“你”字说得特别重,意思是说:这里能有你认识的什么人?
是啊,在他眼里,这个身材瘦弱、面色黧黑、布衣布鞋的老头儿是根本不配登此大雅之堂的。
“我要找法国来的画家方琼先生!”钟剑挥大声说。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盘问者和被盘问者都没有注意到身旁有一位西服革履、叼着烟斗的旁听者。此刻,那人眼中放出了光彩,突然插了进来:“啊,你是剑挥兄?”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几乎使服务员吓了一跳。风度翩翩的中国血统法国画家方琼紧紧地抱住钟剑挥的双肩,凝视着他的脸。两人动情地对视着,从对方苍老的面容上寻找过去的痕迹。
“剑挥兄,三十年了,没有想到还能见面!”方琼喃喃地说。
钟剑挥笑了:“应该想到,我料定你会回来的!”
熙熙攘攘的大门口不是久别重逢的谈话之地,方琼兴致勃勃地拉着他的手向大门里面走去,顺便打趣地对服务员说:“咱们两人都是有眼不识泰山!”
服务员睁大眼睛,尴尬地啊了一声,立即像触动了开关的机器人似的向钟剑挥伸开右臂,“请,请进!”
钟剑挥立定了脚跟。突然之间,由拒之门外到敬若上宾,并没有使他受宠若惊,而是再一次感到羞辱。他转过身来,挽着方琼的手说:“不必上楼了,还是到寒舍一叙吧!”
“唔?”方琼好像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不知为什么过门而不入。
钟剑挥却颇为自豪地说:“还是家里舒服嘛!舍下在‘会贤馆’,是清末兴建的北京第一大饭店,相当于今天的北京饭店呢!”
方琼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下台阶,边走边拦他,“等一等。我的太太还在楼上呢——你猜得出来她是谁吗?”
钟剑挥不觉停下脚步。三十年不通音信的方琼娶了个什么太太,这本是他无法猜测的,但是,从方琼话音中的些许犹豫和问话的方式,他几乎立即找到了答案。一种微波电流似的情感从他的心头掠过,他也以那种略带迟疑的语调回答说:
“这么说,一定是她了:露珊娜!”
“是的,是露珊娜。”方琼说。不知为什么,他的脸色突然有些潮红,与斑白的头发、额上的皱纹都不甚协调,“我们夫妇都非常想念你啊!”
“谢谢你,谢谢露珊娜。我和我的妻子欢迎你们,明天请光临舍下做客!”钟剑挥握着方琼的手,做出诚挚的正式邀请,并且详细地告诉他曲里转弯的路线,还特别提醒方琼在出发前先上厕所,因为他家里那个特殊结构的住宅在这方面有所不便。
钟剑挥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大街上,又是怎样上了公共汽车的。真没有想到露珊娜来了,到中国来了。她的出现使毫无思想准备的钟剑挥头脑一时纷乱了。
啊,露珊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