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这是怎么了?”
钟剑挥睁开了眼睛,那火红的一幕不见了,只留下一身湿淋淋的汗水,剧烈呼吸的胸腔,焦渴得干裂的嘴唇。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手臂无力地平伸着,像是钉在十字架上的圣子耶稣。他的妻子惊慌失措地斜坐起来,轻轻地扳开他的右臂,抚摸着他汗津津的额头、泪莹莹的眼角。
他清醒了,歉意地收回自己的右臂。刚才这握着手杖(唏,哪里有手杖?)的拳头砸在她的胸口上,一定是太重了。
望着好像从火里走出来的丈夫,她急切地问他:“你病了?”
“不,我做了一个梦。”钟剑挥说,怀着满足和留恋。
“唉!”妻子哀怨地叹了口气,“疯疯癫癫的,吓死人了。什么梦啊?”
“我梦见……夸父追日。”
妻子又是一声叹息。她默默地下床,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钟剑挥,“真是着了魔了!你不是说过,年轻的时候就做过这个怪梦吗?”
“唔!”钟剑挥把水接在手里,却忘了喝,愣愣地坐在床上。人的心中装着一排琴弦,贮藏着岁月谱成的乐曲,不定什么时候轻轻地拨动一下,就会鸣响起来,“真的,已经三十多年了。”
三十多年前,1947年的一个夏夜,他做过一个同样的梦。不过,不是在北京的这个家,也不是在江南故乡,而是在浩瀚的印度洋上。
烟波浩淼,孤舟一叶。海天空阔,月光如水。美国“海眼号”的四等舱的统铺上,并排躺着公费留学生钟剑挥和方琼。这艘船将把他们带到意大利,然后他们再搭火车去法国。风浪很大,船颠簸得厉害,睡觉的时候都要抓紧床边的铁链条,免得掉下来。
“方琼,方琼!”钟剑挥轻轻地叫着他的同学,“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什么?”方琼根本没有睡,闭着眼睛问他。
“我梦见夸父追日!”
“什么?夸父追日?”方琼揉揉眼睛,坐了起来。
他们来到甲板上,强劲的海风拂弄着他们的衣衫,扫去了四等舱里的闷热的汗味。巨大的海浪像一群黑色的怪兽向轮船扑来,发出很大的声响。船体大幅度地摇摆着向前驶去,在墨绿色的海面上犁出一道愈展愈宽的白浪——一个巨大的“人”字。
“你这个人,怎么做这样的怪梦!”方琼说。
“不知道。不过,在梦里看得可真切呢,那太阳、夸父……”钟剑挥的眼睛在月下闪着蓝莹莹的光。
“《山海经》里的那个老头子,他为什么要追赶太阳呢?”
“为了追求光和热!那太阳是他的理想的化身。”
“哪里追得上啊?人,总是人,凡人。最后还不是渴死、累死、热死?”
“是啊。我记得小时候看见飞蛾扑火而被焚毁,那情景真是令人难忘、不可磨灭。为了追求光明而不惜化为灰烬,那是一个壮烈的形象!”
夜沉沉,海漫漫。呼啸的风声、涛声、马达声湮没了这两个中国留学生的娓娓长谈。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望着滚滚海潮,钟剑挥想到了从家门口流过的那条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河,曲曲弯弯地流过默默无闻的江南小村庄。他的人生旅途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划着木盆在河里摘菱,打着赤脚在河边放牛,并且像王冕那样对着河里的荷花作画,用的是多病的母亲包药的废纸。这个放牛娃不知为什么对画画如此着魔,竟然一发而不可收,终于考进了国立杭州艺专。瘦弱的父亲不知咽下了多少泪水,才下了把儿子送走的决心。他离开家的时候,坐的是向捕鱼为生的姑父借来的乌篷船,父亲摇橹,送他远行。小河里的孤舟缓缓夜行,一定是充满诗情画意吧,可他当时没有心思领略,一直默默地盯着摇橹的父亲那佝偻的身影。
船,在海浪里穿行。他回忆起自己生命的每一个转换关口,都是在船上。从家乡的乌篷船,到美国的“海眼号”。他已经从一个放牛娃,成为杭州艺专的毕业生,毕业后并且留校当了助教。然而,他并不满足。怀着强烈的渴望,他又上路了。“海眼号”——海的眼睛,你看清波涛中的航线,把从东土来的他送到西方去吧!为了他所梦寐以求的艺术之都巴黎,他离开了孤苦伶仃的父母,离开了生他养他的故土,丢下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