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人把十一月叫“雾月”,十二月叫“雪月”。真有意思,分住在地球两边的人也有些类似的语言,古老的中国不也有“杏月”、“荷月”之类的名称吗?“雪月”这个词,中国也有,不过不是指月份,“风花雪月”,是描述男女情爱的,和法国的“雪月”完全不是一个意思。
巴黎的雪月真美。满城的飞絮翩翩飞舞,组成一片蒙蒙的纱幕,笼罩着圣母院、先贤词、卢浮宫、埃菲尔铁塔,给这座贮藏着文化珍宝的都市抹上一笔端庄素雅而又神秘的色彩。柳絮一般的雪花,落进翡翠似的塞纳河中,一片一片都不见了,只在石头铺成的河岸上撒上一层白绒似的素装。
靠近圣母院的塞纳河岸,是著名的旧书摊市场,熙熙攘攘、生意兴隆。那情景,很有点像上海的城隍庙、南京的夫子庙。尤为独特的是,那些摆摊的人连夜晚也不把货物搬走,一律锁在河边的一只只大铁箱子里,第二天拿出来接着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就连漫天飞雪的天气也是热闹如常。巴黎每天要接待多少游客?等到全世界的人都轮番来看一次新鲜,得轮到哪一天?巴黎永远也不会被冷落。
那是到达巴黎的第一个“雪月”。他把画架支在塞纳河边写生。生在江南的他,从未到过祖国的北方。对雪景的惊奇感受竟是远渡重洋在法国得到的。啊!远处高耸着的圣母院淡灰色的剪影,河岸上万头攒动的人群,都被雪花统一起来,繁华、喧闹而又肃穆、庄严。他好像回到了维克多·雨果笔下的那个时代,似乎人群中随时可能走出“奇迹王朝”的国王和他的臣民,可能走出加西莫多和爱斯梅拉尔达。
他挥笔涂抹着,把空中的雪花搬到画布上。艺术创造的冲动,使他忘记了自我的存在。
突然,一团冰冷的雪从脑后飞来,打在钟剑挥的后颈上。诗一般的激情被打断了,他恼怒地回过头来,看看是谁敢于这样捉弄他?
一张女神般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么白,白得像雪,却比雪更有生命力,泛着淡淡的红润和蒙蒙的热气。一双碧蓝的眼睛惊恐地望着他:“啊,对不起,先生,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钟剑挥的一腔怒气,像雪一样融化了。对着这张脸,他竟然不忍心再发作了。“好男不跟女斗”,中国有这么一句老话。这个姑娘,不过十七八岁,还像个孩子哩,对着这样一个娇小动人的少女,他不愿意做出令她难堪的呵斥。他抹掉脖子上的碎雪,转过脸来继续画他的画。
谁知道,这幅画难以继续了。怎么搞的?那张洁白的脸,那双碧蓝的眼睛,老是飘忽不定地从画布上显现出来,又隐没下去,隐没下去,又显现出来,好像魔镜中的影像。见鬼!难道像张君瑞见了崔莺莺那样一见钟情了吗?荒唐,这是在外国!他在心里暗暗地咒骂自己没出息,烦躁地回过头去。天哪,原来那姑娘半天也没有走,正立在他的身后静静地看他作画呢。这么一回头,正好对着了那一双碧蓝的眼睛!
他像被火灼伤似的立即闪开了目光,脸腾地红了,热得发烫。
“您画得真好,艺术家!”还是姑娘首先打破这个僵局,主动和他说话,地道的巴黎回音,“您是日本人?”
“不是,”钟剑挥镇定了,“我是中国人。”
“中国人?是巴黎美术学院的留学生吗?”
“是的。”
“那么,在骆赛尔教授的工作室吗?”
“是的。怎么,你认识骆赛尔教授?”
“当然,他是我爸爸。”
“啊!”对老师的崇敬使得钟剑挥不觉站了起来,好像他身旁站着的就是那位渊博、智慧而严厉的骆赛尔教授,正透过宽边眼镜审视着他的作品。
“我画得不好,请你指点!”他像对老师那样说。
姑娘连忙后退一步说:“呢,我可不懂绘画,爸爸说我不是学画的材料。我学的是戏剧,将来希望当一名悲剧演员。来,认识一下吧,我叫露珊娜!”
像是为了弥补刚才玩雪造成的过失,露珊娜向他伸出了手。钟剑挥握住这只纤细而柔软的小手,心里不由得突突地跳。“我叫钟剑挥。”他笨拙地介绍着自己的姓名。
“噢,钟先生,我常听爸爸说起您的名字!”
雪越下越大,钟剑挥准备另找时间再来完成这幅作品了。露珊娜熟练地帮助他整理颜料、画箱,显然这是她经常帮父亲做的事情。
“您住在……”
“我住在大学城,留学生多数都住在那里。”
“哦。我们顺路,一起走吧!来,我帮你拿着画具。”
他们一同踏着雪路往回走,在路人看来,俨然是一起写生归来的同学。其实,他们只有很短的一段顺路,差得好远哩。
钟剑挥住在约旦路的大学城。所谓大学城,其实并没有一所大学,而是所有大学宿舍都集中在这里,各国留学生都有自己的馆,惟独中国馆由于经费被政府贪污而没有建。钟剑挥寄居在比利时馆里。
“钟先生,你们的国家那么远,为什么要跑到西方来呢?”露珊娜问他。
“怎么说呢?”钟剑挥想了想说,“还是借用我们祖先的一句俗话吧: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
露珊娜顽皮地笑了笑:“很有意思。那么,中国——法国,哪里是高处,哪里是低处呢?”
钟剑挥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善于寻找语言的空隙,摇摇头说:“我指的是艺术。”
“难道你们那里没有艺术吗?”
“当然是有的。可是,近百年来,战乱不断,国家破败了,艺术当然也难以发展。我在国内的大学生涯是在战争中度过的,为了躲避日本人的狂轰滥炸,我们的艺专到处搬迁,颠沛流离!”钟剑挥痛苦地沉默良久,才抬起脸说,“我是为艺术而生的,对我来说,它就是太阳,我是朝着太阳追来的!”
“太阳?”露珊娜总是不轻易放过每一个话题,“那么,太阳是从西方升起的了?”
钟剑挥愣住了。他望着面带狡黠的笑容的露珊娜,一时不知怎样回答这位未来的“悲剧演员”的问话。“太阳打西边出来”,这句话在中国人听来等于是“活见鬼”!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露珊娜家门口。露珊娜停下脚步,热情地说:“我到了。请到我家里做客吧,钟先生!”
“唔……”钟剑挥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骆赛尔教授的门前,他一想起那位蓄着灰白胡子、戴着宽边眼镜、对学生要求严格而又性情执拗的老头儿,立即觉得这样贸然来访恐怕不甚适宜,况且由露珊娜陪伴着,容易让教授误解。想到这里,他便礼貌地从露珊娜手中抽回由她拿着的小折叠画凳,说:“啊,谢谢,改日再来拜访。因为事先没有征得教授的同意,就不打扰了。再见!”
正在这时,骆赛尔教授的院门中突然走出了方琼,他看到钟剑挥和露珊娜,先是一愣,随即像窥见了什么秘密似的笑起来,指着钟剑挥说:
“好哇,没有看出来,你还有这么大的本事,捷足先登啊!”
小汽车沿着什刹海的不规则的边缘绕行,垂柳从浓阴里伸出长长的柔丝,几乎拂着车顶。路边,青色砖瓦砌成的房舍鳞次栉比、错落有致,房顶上飘荡着几缕淡淡的蓝色炊烟。露珊娜被这朴素自然的景色激动了,她原以为北京到处都是雕梁画栋、红柱飞檐,不知道还有这样富有田园风味的角落。
“这真是艺术家居住的地方,我羡慕钟剑挥!”露珊娜毫不掩饰地说。
方琼和她同样感到新鲜。去国远游二十多年的他,其实也是第一次来到北京,离开挤满洋人的北京饭店,离开人流如潮的宽阔长街,他在这僻静幽雅的什刹海畔找到了另一种美,似乎能使他隐隐约约地想起故乡江南的小桥流水、茅舍竹林。
“啊,是啊,”他附和着露珊娜说,“钟剑挥生活在故国的诗意之中。”
汽车绕来绕去,绕过一片正在兴建中的宿舍楼群工地,在一座旧式宅院的大门前停住了。
“是这里吗?”露珊娜新奇又有些犹豫地问。
出租汽车司机仔细地再看看门牌,“没错,就是这里。”
他们下了车,抬眼看着这个从未到过的地方。这是一座古老建筑,斑驳的墙皮,糟朽的林棂,表明了的既老且衰,难以想象当年“会贤馆”门庭若市的盛况了。
大门敞开着,迎门是一面影壁,从影壁前面的雨路往西走,左手一排南房,又连着一排西房,房屋一律砖墙瓦顶,前檐下带有廊柱,典型的中式建筑。只是都很旧了,瓦核中长着蒿草,檐下的砖地也凹凸不平。住户又各自依照需要加以改造,或纸窗,或玻璃,或垂帘,各有千秋。窗前廊下,堆着家具什物,坛坛罐罐、火炉煤球、蒲扇凉席、竹椅木凳,五花八门。他们不知钟剑挥身居何处,只好敲敲一扇房门,“请问,钟剑挥先生在家吗?”
里面随即传出简短的童声:“北屋!”
他们便又寻路往北,无奈院子里的空地上参参差差地罗列着一些大大小小、外形不规则的泥木建筑,遮住了视线。
“这是什么?”露珊娜指着这些小土房,“像是古城堡的遗迹……”
方琼没有说话。昨天在北京饭店门前,钟剑挥向他盛情相邀时对“寒舍”的形容与今天的感受一下子难以吻合。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巴黎的家。那幽雅的庭院、古朴的建筑糅合着现代文明,宁静的台阶前停着他那辆红色的跑车……这些,本也是钟剑挥应该有的,可是,又哪里有啊!他这才明白了,昨天钟剑挥特地说明院子里没有厕所,并非故弄玄虚,也不是想开什么玩笑,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句大实话。
流水声从一座土房后面传来。噢,那里是一个公共自来水龙头,有一个人蹲在地上低头洗菜。
“请问,钟剑挥先生住在哪里?”方琼上前打个问讯。
那人看来对这种问路司空见惯,头也不抬地努一努嘴,也是那简短的两个字:“北屋!”
正在这时,钟剑挥匆匆忙忙地从院子深处迎过来了。因为没有在门口迎接客人,他感到歉意。其实他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了,只是因为刚才邻居喊他交水电费,他回屋里去拿钱,没想到恰恰这时候客人到了。
紧走几步,钟剑挥握住了露珊娜伸过来的手。三十年久违,一旦重逢,他竟然觉得露珊娜没有太大的变化,尽管那修长的身材已经略显肥胖,满头的金发已有些发白,维纳斯般的眼睛已出现鱼尾似的细纹,但还是显得那么年轻,洋溢着青春的活力,翘翘的鼻子透出一股执拗的孩子气。
“露珊娜,噢,不,方太太,”钟剑挥喃喃地说,“我们仿佛是昨天刚刚分手,你几乎一点也没有变。”
“不,不,你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钟!”露珊娜碧蓝的眼睛中闪着忧伤的光,望着钟剑挥那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爬满蛛网的脸,望着他那农夫一样的装束,她的嘴唇颤抖了,“三十年了,你没有想到,我会追到你这里来。我想亲眼看一看是什么吸引着你?你这个——苦行僧!”
虽然当着方琼的面,露珊娜的话并没有掩饰和迂回,她紧紧握着钟剑挥的手,像是立即要对方站在院子里做出详尽的回答。
肌肉的蠕动使钟剑挥脸上的纹路更深了。深陷在眶中的一双乌黑的瞳孔像激光一样地扫射着露珊娜,扫射着方琼。握手之间,有多少话语,哪是一句可以说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