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绝症

又过了三天,赵本立的病情果然大大见轻。每日里静卧在床,点滴葡萄糖,服中药,吃低盐饮食,同时接受沈大师的治疗,已渐渐不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一盆糨糊糨糊一盆了。

第一夫人说:“你转转脑袋看,晕吗?”

赵本立试着转了转:“呃,不晕。”

“那你坐起来看看晕吗?”

赵本立壮着胆子坐了起来:“呃,不晕。”

“哎呀,”第一夫人差点儿掉了泪,“老赵,你这是好了!真多亏了沈大师呢!”

六天来日夜坚守在第一线连家都不敢回的周局长和吴院长这才舒了口气。谢天谢地,赵书记贵体康复,这一关总算过去了。如若不然,要是赵书记有个三长两短,第一夫人还不首先拿他们俩是问?吃不了还得兜着走。现在好了,烟消云散,雨过天晴,他们二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真是可喜可贺!吴院长喜形于色,瞧了一眼老上级,周局长也向他报以一个会心的微笑。但转念一想,不对!为赵书记治好了病的功劳是谁的?第一夫人刚才说得明白:“多亏了沈大师!”也就是说,这全是那个叫沈天成的一人之功,别人都是没有份儿的。他们二位除了担惊受怕吃苦熬夜之外,就是让第一夫人像使唤小子似的呼来唤去,动不动就“拿你们是问”。他们的部下,从郑震开始就是挨呲儿的货,参加会诊的那几位谁也没落下好儿,合算便宜都让沈天成这个外来的“和尚”占去了。而引荐这位大师的既不是他姓周的也不是姓吴的,而是钱副书记,人家不是挂名抢救小组的组长嘛,这一来倒名副其实,瞎猫碰上个死耗子,歪打正着!想到这里,周局长脸上那一丝笑意又立时褪去了,吴院长到底比他年轻,考虑问题简单,倒不明白老局长为什么脸色乍晴乍阴。

恰在这时候,钱子武在百忙之中又赶来了。

“老钱,赵书记好嘞!”第一夫人抑制不住地兴奋,向他报告这一巨大喜讯。

“是吗?全好了?”钱子武当然也很高兴。

赵本立坐在而不是躺在床上,面带笑容说:“你看呢?”说着,把头左歪,右歪,前仰,后合,像是要找回那缠绕六天之久的难耐的眩晕。

“你感到头晕吗?”钱子武忙问。

“不晕,嘿嘿,不晕!”赵本立骄傲地回答道,进而勇敢地下了床,在地上走了几步,“你看,就是不晕嘛!”好像晕是天经地义的,不晕倒成了咄咄怪事。

“这就说明您已经完全好了!”吴院长两手交插在小腹前,笑眯眯地说。他这副神情,这个动作,都是刻意摹仿而来的,毕竟在医院工作了这么些年头儿,他看见好些大夫在病人痊愈时都是这么样儿表示心中的欣慰。“我们没日没夜地抢救了六天,盼的就是您早日解除痛苦、恢复健康!”说到这里,还着意瞟了瞟第一夫人和钱副书记,发觉人家并没有向他千恩万谢的意思,于是还算及时地找补了一句,“不容易呀,赵书记以惊人的坚强意志终于战胜了病魔!”

这个找补极其重要,第一夫人接下去说:“我早就知道,我们老赵垮不了!他这个人啊,原则性强,刚直不阿,这些年也得罪了不少人。这一病啊,我就知道会有人趁愿,以为他躺倒了就爬不起来了呢!哪有那么容易?这不,曾几何时,他又重新站起来了!”

慷慨激昂有如宣言,悲愤溢于言表,又似乎暗含着旁敲侧击,指向何人则不得而知了。

钱子武是聪明人,领会得神速,反应得迅捷,马上接口说:“哎,赵书记的德政有口皆碑,他这一病,全市人民都心急如焚哪!市委市府这几天群龙无首,我们翘首以望他早日重返工作岗位啊!”

“谢谢同志们!”赵本立很受感动,“我自己也感到离不开大家,离不开工作啊!”

到底人家是市委书记,说出话来就处处显出职业革命家的胸怀。

钱子武说:“您的病好了,工作就追上您来了!我这就是来请您出山:新加坡的那位大财东,遛了一圈儿又回来了。他到北京、西安看了长城、兵马俑,越看越激动,说:‘中国伟大,中华民族伟大!我这次投资算是找对了目标!’这不,一个星期还没用完,就马不停蹄地跑回来了,急着要见我们的‘最高长官’,好正式签约!”

“好!”赵本立伸出手去,重重地拍了钱子武的肩膀一巴掌,“搞改革开放,我们也要像人家这样儿雷厉风行!走,我现在就跟你走!”

看见赵书记要走,吴院长长长地出了口气,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出戏总算唱完了。周局长则不然,他老谋深算,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该扮演什么角色,于是走上前去拦住说:“赵书记久病初愈,恐怕不宜马上投入工作吧?您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但是也请您听我这个老医务工作者的一句话: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还是要多静养几天为好……”

“哎,我已经完全好了嘛!”赵本立对他颇不客气,“你这个家伙扣着我不放,想干什么?要知道,市委书记办公室里的空气可比你的病房对我更合适!(这句话明显地带有抄袭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的嫌疑,但在此时也没有人出面维护列宁的著作权,也就算了,反正革命导师的话可以随便抄袭,从来也不犯法)告诉你,要是你再不许我工作,我就撤你的职!”

周局长嘿嘿地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知道,首长对于千方百计地保护他的健康的医务工作者从来都是这么“训斥”的,但是这种“训斥”却是最大的信任和爱护,并不是真的要撤他的职,你想,你那么卖力地帮他益寿延年,他舍得撤你吗?

“老周啊,”第一夫人这时帮着丈夫教训周局长,“你在他手下这么多年,还不了解他的脾气?他这个人,从来就是工作第一,置个人生死于度外,犯了牛脾气,八匹马也拉不回!你就不要再拦他了!”

戏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足了,周局长便见好就收,不再多说,一脸心疼地而实则满心欢喜地送赵书记走出病房,一直送上卧车。但愿您不离休再别来二回,我受不了了!他在心里说。

赵书记在夫人和钱副书记的陪同下,屈尊移驾,前往宾馆看望新加坡那位大投资商,见了面儿才知道那只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娃娃。咳,这有什么?有志不在年高,融四岁,能让梨,香九龄,能温席,甘罗十二岁为宰相。人家年纪虽轻却兜儿趁钱,一出手就是两千万,在座的谁能出得起?赵本立为官一世,六十岁了才攒下几个钱?钱子武大器早成,说到经济就更加捉襟见肘了。做共产党的官就是公仆,为人民当牛做马,一身正气,两袖清风,钱是落不下几个的,不如人家一个娃娃脸。现如今咱们要改革开放,何妨礼贤下士,把娃娃脸在海外闲置的钱用到四化建设上去?两千万不是个小数目!

娃娃脸终于见到了“最高长官”,很是兴奋,当即在合同上签字画押。为了酬谢他的这笔巨款,为了庆祝对于本市的建设具有重大意义的这一合作,宴请是必不可免的,于是携手登车,共赴本市第一大酒家栖风楼。酒筵之上,自然少不了七荤八素山珍海味茅台五粮液,敬酒劝酒干杯痛饮,说些大吉大利皆大欢喜美不胜收的话,这些都不须细表,可以一笔带过了。

且说赵本立赵书记因为大病初愈,又加上引进外资大功告成心里高兴,不免多喝了几杯,到宴会将近结束时,已是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说话也不利落了,手也不听使唤了,象牙筷子掉在了桌子上。第一夫人是处处维护丈夫的形象的,连忙掩饰地对外商说:“他刚出院,手上没劲儿。”又关切地小声问赵本立:“你是不是又头晕了?”

赵本立接过筷子,眼见得一双筷子竟然有四根,一个老婆竞然有两个脑袋,旁边的外商和钱子武的脑袋数目也已经乘以二,在自己的眼前转来转去,听见夫人问他,很有些不好意思。他想解释一下,舌头是硬的:“不不……这种晕不是那种晕……”

钱子武笑笑说:“赵书记不是犯病,恐怕是有点儿醉了。”

赵本立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瞪了他一眼。当着外商的面说我“醉了”,这太跌书记的份儿。小钱啊小钱,你毕竟还不够成熟,不懂得上下里外之分。在本市,你虽说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也还在我之下,要懂得尊重上级,把自己摆在适当的位置上。何况在今天的这种外事场合,新加坡人虽说也是华人,但毕竟是外国人,在外国人面前,要维护我们的国格人格哩!

不过他没有把心里想的这些都说出来,这说明他并没有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或者说他毕竟具有相当的自制能力,不然怎么能当一把手?他只是说:“我……我没醉!这么一点儿酒就能醉倒我,那还谈什么运筹帷……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嗯?你说是不是?这位老板!”

一时想不起面前这位出了两千万和他一起吃了一顿饭的外商姓什么,就只好称之为“这位老板”。

被免了姓的“这位老板”倒很知趣,马上笑眯眯地答道:“是的是的,敝人此次造访贵市,深感赵书记雄才大略,豪爽豁达,于觥筹谈笑之间就决定了我们这项具有重大意义的合作,也决定了敝人的命运!敝人一定不遗余力,为贵市的现代化建设尽献绵薄!”

小小的年纪倒很会应酬,奉承话说得很是得体。

赵本立说:“痛……痛快!这就叫酒逢知己千杯……少少少!”

说着又举起了杯。钱子武眼见得他已经不能再喝,却又不便阻拦,便只好也举起杯,做结束语说:“好,大家干了这杯,祝我们合作愉快,祝贵宾返程一路顺风!”

大家一饮而尽。投资商站起身来,连声说:“谢谢。谢谢赵书记和夫人还有钱副书记的盛情款待!”

宴会到此就该结束了。钱子武准备送客,赵本立却已经站不起来。钱子武和第一夫人一左一右搀扶着他,勉勉强强走出宴会厅,坐进汽车。钱子武本来是打算亲自把外宾送到宾馆的,看这个样子不得不临时改了主意,向投资商道了晚安,让人家自己回去,他要去送赵书记。一直送到家门口,送上了楼,送进了卧室,这才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赵本立已是烂醉如泥,人事不省,进门就倒在床上了,酣声大做。第一夫人就给他脱鞋子,脱衣服,洗漱就只好一概免了。

钱子武转身要走,对第一夫人说:“李局长,你们早点儿休息吧,我明天一早再来。”

第一夫人此时又困又累,打着哈欠说:“这不是告别宴会都吃过了,明天还有什么事儿?”

钱子武说:“外宾明天要走,赵书记是不是送送他?”

“哎呀,”第一夫人已是很不耐烦,“这么点儿个毛孩子,用得着这么高的规格?你送送不就得了?”

钱子武陪着小心,好像是在向这位李局长请示:“我当然要送。但是怕人家挑眼,我毕竟是个副手啊!您想,如果昨天赵书记不出马,签合同能这么顺当吗?好在二十四拜都拜了,就差最后这一哆嗦,赵书记还是辛苦一趟吧?”

好噜苏!第一夫人心中十分不快。但转念一想,可也是,出头露面的事儿没有我们老赵你一样也不成,总算知道喇叭是铜的了?也好,不这么办,你钱子武还兴许以为没有我们地球照样转呢!就说:“唉,你呀,处处要老赵打头阵,真拿你没法子!”

这就等于答应了。钱子武这才敢于撤退,赶紧回家睡觉,明天还有“最后一哆嗦”呢!

次日早晨八点钟,钱子武已经来到赵本立家。第一夫人穿着睡衣、揉着眼睛从卧室走出来,打着哈欠说:“你这么早,是踩着钟点儿上这儿上班来了?”

“我……”钱子武最腻味这位拦路虎,却又没法儿绕过她,只好赔着笑说,“我是不放心赵书记,他昨儿晚上休息得好吗?”

“躺下就着了,你不是看见的吗?后来呀,一夜都没醒!”

“噢!”钱子武抬起腕子看了看手表,那意思是说,八点了,该醒醒了。可是他没好意思这么说,只是拿眼睛往卧室瞄了瞄,迟疑地等待第一夫人发话。

第一夫人却没有这个意思,慢条斯理地说:“你说话小点儿声,别惊动他,让他多睡会儿,反正也没什么急事儿是不是?”

“啧……”钱子武嘬了嘬嘴唇,心说这位夫人怎么这么健忘?没急事儿我登你的三宝殿干什么!“李局长,我不是昨儿晚上跟您说好的吗,今儿上午人家外商要走,还有这最后一哆嗦呢!”

“咦?”第一夫人好生奇怪,“我不是说好的请你替他去哆嗦吗?”

翻脸不认账,钱子武干瞪眼。但他不能指责第一夫人说话不算数,那样他就什么事儿也别想办成了。他也不能就此退却,退却了他就在外商面前再次丢了面子,没有“最高长官”去送行,说不定会得罪那位财神爷,写在纸上的两千万能不能顺利到手、什么时候到手也就又悬了!这桩对于本市来说至关重要的合作项目可不能在关键时刻让这个娘们儿给毁了!他心里主意已定,说什么我也要把赵书记拖到机场上去!那就只有硬着脸皮往里闯了……

第一夫人急赤白脸地追上去:“哎,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儿啊?”

我们还记得七天之前有过一次与此非常相像的一幕,七天一个“轮回”,下面的一切也都非常相像,不过却又不是简单的重复,要不然,小说就不必写下去了。

钱子武已经闯到赵本立的床前。

“赵……赵书记!”他压低声音然而却是很坚决地叫着。

鼾声骤停,赵本立醒了。他喘息着,微微睁开眼:“你……”

“我是子武啊!”钱子武觉得好气又好笑。

“子武是谁……谁是子武?”赵本立竟然想不起他来。

困得这样!钱子武正要说话,却只见赵本立两手痉挛地抱住胸口,猛地一阵呻吟,脸憋得发紫。

第一夫人已经赶到床边,赶紧扶着他:“老赵,你……你又怎么了?”

赵本立呻吟着,两手从胸口又滑到肚子:“疼……疼啊……”

“啊!?”第一夫人大惊,手忙脚乱,“哪儿疼?哪儿疼?”

赵本立顾不上回答,呕地一声,脖子的青筋暴起,上下嘴唇努成喇叭筒状。第一夫人见他要吐,想抓个什么东西接住,钱子武则本能地要躲,却都来不及了,赵本立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锈铁色的粘糊糊的东西来,正溅在钱子武的西服上,立时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酒气。

第一夫人惊呼:“吐了!”却又听得赵本立的被窝里噗地一声,秽气随之扑面而来,读者自然和第一夫人、钱副书记同时明白了那里面发生了什么情况。

“哎呀!”第一夫人大叫着,冲钱子武说,“你看你,一来就没好事儿!不让你叫他你偏叫,你叫!你叫!”

钱子武苦不堪言,这个娘们儿怎么这么不讲理?就说:“咳,咳,李局长,话可不能这么说!他肚子里憋着这些东西,你当是舒服的?早晚要放出来,还亏得我叫得及时!快,快给他收拾收拾吧!”

第一夫人想想也是,就屏住呼吸,揭开被子。手刚一触到赵本立的身体,急得又大叫一声:“哎呀!他身上火烫火烫的,是发烧了吧?”

钱子武心说:这回又糟糕透顶,怎么一遇到有急事儿就赶上他有急病?摁下葫芦浮起了瓢!咳,要是能先凑合着把外商送走,他爱拉稀就慢慢儿拉吧!现在不成,眼瞅着得先给他看病!慌忙中看了一眼手表,离外商登机的时间不到两个钟头了,眼瞅着赵书记是送不成人家了,他钱子武现在要脱身显然也不成,得先把他这一头儿安顿下来再说。想到这里,事不宜迟,转身抓起电话。

“你要干吗?”第一夫人问他。

“通知医院啊,赶快派急救车!”

“别,别!人民医院那帮家伙不灵!”第一夫人却临变不惊,另有高招儿,“还是请你介绍的那位气功大师吧,那是个活神仙!”

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这是没错的。不是第一夫人提醒,钱子武倒把这个茬儿给忘了,对对对,本市现在正住着一位活神仙呢,那倒是他钱子武“发现”并且向第一夫人举荐的,赵书记上次发病就是这位活神仙给治好了的,当然这回也非他莫属。但愿他再次赏脸、显灵,给赵书记妙手回春,那么钱子武的功劳大大的,以后的许多事儿都不必说,尽在不言中了。时间紧急,这些后话都不去说它了,眼前的当务之急是把这位活神仙请来。这当是不难的,昨天他还到人民医院来过嘛,一个星期的相处,彼此已经很熟了。

钱子武拨通了电话,却不是活神仙的,而是他本人的妹夫的。活神仙沈大师是通过他妹夫介绍的,要找沈大师当然首先得找他妹夫,因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和第一夫人在这一个星期之中竟然都没想到问一问沈大师在本市的住处和电话。人家反正也不住在本市,问也是白搭。人家名片上留的地址是北京的,以后有机会到北京去再去拜访,在本市的临时住处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也就没问。到了急茬要找人家了,一时没个抓挠,还得通过原始线索,找他的妹夫。

这工夫,电话已经接通了。

他问他的妹夫:“喂喂,我是子武!你赶快通知那位沈气功师,请他到赵书记这儿来一趟!赵书记的地址——你知道就行了,就不要外传了——是××路××号大院××号楼××层××号,记住了?什么?你不能直接通知他?对了,那你赶快打电话!半个小时?”他看了一眼手表,“不行,来不及了,十分钟吧,十分钟之后,你直接打电话给赵书记家,对,我在这儿。噢,不对,我一会儿可能不在这儿,没关系,你就打过来吧,这儿的电话号码是……”

他说完了那个对本市平民保密的电话号码之后,又看了一眼手表,对第一夫人说:“说好了,我妹夫马上找他的同学,他的同学马上找他的亲戚,他的亲戚马上找活神仙!很熟的关系嘛,估计问题不大,您放心等回话。”他再次看了看手表,“李局长,我可不能再等了,看起来赵书记是不能去送客人了,我要是也不去,就说不过去了。”

说罢,转身就走,连个商量余地也没有。

“哎,哎……”第一夫人此刻是多么想留住他,可是他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想想也是无可奈何。钱子武虽说是靠了赵本立的赏识才提拔到今天的位于上,可毕竟不是赵本立的秘书、勤务员,更不是兄弟、儿子、妻侄、小舅子,人家是市委副书记兼副市长,老赵一病,什么事儿都得靠他跑在前头,那个投资商还等着他去送呢,他不走怎么行?

她这么想,也是没辙找辙,自个宽自个儿的心,不然,可怎么着呢?其实,她还没有充分考虑到钱子武的难处:一个副手,屁大点儿事没有一把手的指示就迈不动腿,连迎送外宾都不够档次,这个官儿当得有多窝囊!上回和外商谈判,没有“最高长官”人家不乐意,他点头哈腰好一通解释,说是赵书记临时病了,才算勉强说得过去。这回呢?说赵书记又临时病了?他怎么早不病晚不病,一到要他出头的时候他就病?他的病不是都好了吗?昨晚上吃饭喝酒精神头儿挺足了嘛!这么快就又病了?这又得费半天唾沫跟人家解释,还怕人家不信。何况,在赶去送人家之前他还要把赵书记刚才吐在他身上的秽物清除掉,也许不那么好清理,还得在十万火急的情况下赶回家去换一套衣服!人们哪,谁知道当官的也有这么多的难处呢?

钱子武走了,第一夫人才感到家里是这么空落落的,没个人商量,没个人帮忙。就说老赵刚才又吐又泻吧,她现在就必须赶快亲手清理。要不然,待会儿大夫来看病,多影响书记的形象?咳,赵本立毕竟只是一个地级市的书记,家里还没有资格配备什么公务员、勤务员之类,她也没有自费雇个保姆。倒不是她雇不起,而是觉得书记和她的家有那么多天机不可泄露的秘密,不宜留个外人。佣人毕竟不是自己人,要是吃里扒外,那可怎么好?不如一切自理。其实,她的家也没有太多的家务事儿可做,三个儿女都大了,各自成家立业了,这所书记官邸就她和老赵俩人住,无非就是洗衣裳做饭。家里有全自动洗衣机,省事儿;做饭更不算什么。除了早点以外,宴会吃都吃不完,还得挑着拣着去赴宴,在家吃饭的时候不多,第一夫人并未感到太大的压力。只是在今天,当她要亲自处理赵本立内裤和被子上的秽物时,她才觉得还是缺个人手。那就只有自己辛苦了!唉唉,外人都羡慕她这位第一夫人,谁知道她的难处呢?人们常说: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女人在做牺牲,这话搁到她家可是真不假。赵本立当官这么多年不倒,难道就没有她的功劳吗?什么事儿不得她拿主意、想办法?办不利落的事儿还得她擦屁股——别说了,别说了,眼下她正干这最不愿意干的事儿呢!

第一夫人一边儿忍着秽气清理那些污物,一边儿思前想后,自艾自叹。这边儿,赵本立躺在那儿哼哼得一声紧似一声。第一夫人安慰他说:“老赵,你再忍忍,快了,大夫快到了!那位沈大师啊,真是个活神仙,你不是有亲身体会吗?人家一不打针,二不用药,就那么使两只手抓挠抓挠就把病看好了,真是神仙一把抓!哎,要不然,会有那么大首长请他看病?我说啊,你这回没准儿是因祸得福,认识了这位通天人物,以后有机会去北京,就备点儿礼去看看人家,关系搞得好了,说不定他能引荐你见见大首长,也说不定你老来还能再爬个台阶儿呢!”

赵本立此刻被病痛折磨得难以忍受,哪儿有心思听她这畅想曲?“别……别嗜苏,让我……安静一会儿……大夫怎么还不来?”

“就来了,就来了!”她忙说,好像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似的。

这工夫,别说十分钟,半个钟头也过去了,钱子武吩咐的那个电话也没打过来。第一夫人眼瞅着老赵那个难受样儿,心里起急:这是怎么回事?

“滴铃铃……”电话终于响了。第一夫人猛地扑过去:“喂喂,是……是赵书记家,你是哪里?”

“我是钱书记的妹夫的同学的亲戚!”对方说。

第一夫人一愣:嗯,怎么绕了这么多弯儿?转念一想,是了,钱子武的指示是一层一层传达的,传到最后一层,就是这位妹夫的同学的亲戚,省去了许多周转环节,直接回话来了,这倒对!找到了这位妹夫的同学的亲戚,就等于找到了沈大师!于是不等对方的话告一段落,就急着说:“谢谢你谢谢你!请你马上陪那位活神仙沈天成沈大师到我家来!我马上打电话派车去接你们,或者为了抢时间你们就雇‘的士’来,反正市委给你报销,现在最重要的是抢时间!”

“喂喂,不行啊!”对方却说,“沈天成已经走了!”

“什么?走了?”第一夫人的眼睛急得冒火,“不可能!我和赵书记那天晚上还和他一块儿吃饭呢,怎么会突然走了呢?喂喂,请你好好儿跟他说说,我是赵书记的夫人,现在是赵书记有了病,请他无论如何帮帮忙,我们会重谢他的!我知道他很忙,有许多人请他看病,可是什么事儿都有个轻重缓急啊,你告诉他,病人是赵书记,赵书记!”

“哎呀!”对方也在着急,“这我知道,可我也没办法呀,他确实已经走了,今天早上走的,我送他到机场,刚回来。现在……现在飞机已经在天上了!您看……”

还看什么呀,一切都白说了!活神仙走了,该看的病还没来得及看,该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该套的关系还没来得及套,人家就不告而辞,颠儿了!是上个礼拜对人家招待不周,得罪了他?不不不,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不在乎这些,我们这个小城儿,对人家能有什么吸引力?人家肯定有更重要的事儿,非走不可。要不是赵书记有病,说不定连一个礼拜都呆不住!咳,难得上个礼拜人家在百忙之中插空给老赵看了病,这不,饭也没吃咱们一顿,好处也没得着咱们一点儿,就两袖清风地走了,要说人家真是高风亮节、一尘不染,这么好的人上哪儿找去?真是雷锋白求恩再世!

第一夫人手里攥着已经挂断了的电话,心里头东一头西一头跑得老远,这边儿赵本立躺在床上又是一阵哼哼,把她那不着边际的思路给拽了回来。妈吔,家里还躺着个病人呢,活神仙走了,这病可不能不看,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不得已而求其次,就地解决呗!她叹了口气,立即拨通了卫生局的电话,找周局长,语气当然是命令式的:“老周啊,情况不好,赵书记的病又犯了,你赶快来!”

这条线路是畅通的,十分钟之后,救护车就呜哇呜哇地叫着开到家门口,没等停稳,周局长就跳下车来,后边跟着人民医院的吴院长,就像上次一样。所不同的是,那第三个人已经不是上回来的郑震郑大夫,而是内科主任冯大夫了。我们知道,上次为赵书记看病,郑震的表现颇不令第一夫人满意,吴院长已经命令他回门诊去,不能再参加事关重大的赵书记抢救小组了,这次当然也不会再让他来。冯大夫是内科的第一把手,自然是逃不过,首当其冲被周局长和吴院长抓了来。

三个人一起跑步上楼,以示十万火急、忠心耿耿。周局长打头,进门直奔赵书记的卧室,没等看清人脸,就先气喘吁吁地问:“怎么了怎么了赵书记怎么了?”

第一夫人正等得心焦,劈头就是一声吼:“怎么搞的,你们现在才到?”

吴院长和冯主任大眼儿瞪小眼儿,我的娘,我们连滚带爬,还来晚了?周局长心说:夫人夫人你叫我插翅飞啊?一声令下,我这儿就通知医院立即出车,带上我就往你家奔,前前后后不过十分钟,已是备战备荒为人民的速度,你老人家还嫌慢?而他还不知道,人家第一夫人本来并不指望他的,白白等了半个小时是在等活神仙,这个账也算到他的头上了!天地良心!

周局长当然不敢跟第一夫人顶嘴,一脸的晦气,一脸的惊惶:“啊,啊,赵书记……赵书记他……”

赵本立躺在床上哼哼。第一夫人说:“他身上火烫火烫的!”

“啊,发烧啊?我记得上次不发烧,”吴院长说着,伸手去摸赵本立的额头,很内行的样子,“哟嗬,可不是嘛,起码得有三十七八度……”

第一夫人心里起急,打断了他的假模假式:“你使手摸有什么谱儿?”

“噢,噢,”吴院长讨个没趣,赶紧催促冯主任,“快!量体温量体温,还站在那儿干什么?”

在一旁发愣的冯主任这才意识到该他上场了。在有领导在场的场合,他本能地总是把自己摆在领导的后面,不敢往前挤。但现在是看病啊,左领导右领导,最后也还得落实到他身上。冯主任本来是个不错的医生,但是他经过的大场面并不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行医几十年来没怎么给大人物看过病,到了这时候就难免发懵。何况上个星期他参加过对赵书记进行“抢救”,那场考验过后,已是惊弓之鸟。何况今天奉命出急诊,一进门就挨了毗儿,整个人就傻了。听见吴院长的命令,这才想到对对对,无论如何得先测测体温。

他凑到赵本立的床前,抖抖擞擞地拿出体温计,塞到病人的腋下。赵本立一脸痛苦地哼哼着,憔悴的眼睛望着他,希望他能妙手回春。这时候,冯主任的心才略略镇定下来,现在躺在他面前的是个病人,他是医生,医生的职责就是尽快地、准确地查明病因,实施治疗,为病人解除痛苦。趁等待体温数据的这点儿时间,他问:“赵书记,还像上回那样头晕吗?”

赵本立声音嘶哑地答道:“不……不晕,就是恶心,想吐,疼……”

“哪儿疼?”

“这儿……”赵本立汗津津的手摸着胸口。

“唔!”冯主任取出听诊器,在他的胸部听来听去,“心跳稍稍有点儿快,肺部一侧呼吸运动减弱,呼吸音减低,有少许湿性罗音。您张开嘴看看!”

赵本立就乖乖地张开嘴,冯主任打开手电对准了。

“喊‘啊’!”

赵本立就喊:“啊……”

“嗯,咽喉红肿。”冯主任这时抽出病人腋下的体温计,看了看,“三十九度五。”然后转过脸来说,“上呼吸道感染,问题不大。病人需要卧床休息,鼓励饮水,每天一到两公升。给他容易消化的半流质饮食。不要紧的,大约一个星期就会好的……”说着,掏出病历纸,垫在腿上很快地写着。

“哎,这就算完了?”第一夫人吃惊地望着他,“连药都不吃,他的病就能好?”

冯主任一边写着,一边说:“我这不是正在开药吗?阿司匹林,一天三次,每次一片儿。为了防止合并肺炎,注射青霉素,上下午各一次。”说完,也已经写好了,这才想起院长在身边,总要表示一点儿谦虚,便说:“吴院长,您看是不是就这样处理?”

吴院长本是个半路出家的二把刀,不可能说出什么真知灼见,但又不能说不懂,就进一步征求周局长的意见:“周局长,您把关吧!”

周局长一直在注意听冯主任说的每一句话,觉得他的判断大体是对的,用药也可以,让他姓周的来治,也只能是这个治法儿。上呼吸道感染这种病是大路边儿上的常见病,他过去当大夫的时候,经过的多了。他正要说“可以先这么试试”,话还没说出来,第一夫人先开了口……

“老冯,你没判断错吧?”第一夫人满面狐疑。

“唔?”冯主任只好说,“您的意思是……”

“赵书记可是上吐下泻,你往呼吸道上治,不是牛头不对马嘴吗?”第一夫人振振有词,俨然医学专家。

吴院长心里一跳,刚才你怎么没说这个情况?但他不敢指责第一夫人,只能埋怨冯主任:“你看你看你看,没弄清情况就用药!要是误诊了这可是重大责任事故,幸亏李局长提醒得及时!”

这时,赵本立也捂着肚子嚷起来:“疼噢,我肚子疼噢……”

周局长脸上变了色儿,糟糕,看来冯主任是弄错了,幸亏刚才他这个当局长的没来得及随声附和,要不然说出口的话就收不回,当场丢脸不说,误了赵书记的病这责任谁担当得起?“嗯,看来可能是急性肠胃炎……”他马上纠正了自己原来的判断,抢先说出新的推测。

谁知冯主任却不肯认错,自己给自己找辙:“不大可能,我看还是呼吸系统的症状更为明显。我刚才已经注意到赵书记的嘴里和身上的气味,他昨天晚上是不是喝多了酒?要知道,醉酒也是可以引起……”

“你不要为自己辩解了!”第一夫人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冯主任当着大家的面说赵书记“醉酒”,这太不像话了!“你这个大夫怎么信口开河?赵书记昨晚上为外宾饯行,是喝了几杯酒,但根本没醉嘛!再说,喝酒也喝不成上呼吸道感染啊!”

周局长点头称是:“对啊!说不定是饭店的食物不洁造成的肠胃炎。”

冯主任还要说什么,被他瞪了一眼,也就只好不言语了。

第一夫人抓住周局长不放:“老周,你亲自给老赵看吧,我们对你还是信任的!”

感谢不尽!周局长心里庆幸这回的娄子没给他带来麻烦,但却把他推上了第一线。怎么办?想了想,事不宜迟,最稳妥的措施是……

“来担架!”他喊道,“马上送医院!”

担架早已在楼下伺候着,周局长一声令下,那不比救火车还快?当时就抬了赵本立,呜哇呜哇直奔人民医院而去。

进了医院,当然还是住在那间抢救室,赵书记昨晚上只在家住了一夜,这就又回来了,抢救小组还没来得及撤销,当然也就继续紧张地运转,王护士长带领她那一班姐妹二十四小时三班倒,那是没有话说的。

现在抢救小组的成员除了护士之外只有三个人在岗位上:周局长、吴院长和冯主任,不,还有第一夫人,人家还是第一副组长呢!

周局长喘息未定,就得赶快考虑抢救方案。他好像忘了刚才的茬儿,本能地问冯主任:“你看……”

冯主任刚才在书记家挨了剋儿,不敢拿主意,嗫嚅着说:“我尊重您的意见,您刚不是说……”

“噢,”周局长想起来了,“我的意见赵书记是急性肠胃炎。那么,应该卧床休息,禁食,多饮水。王护士长,给他在腹部进行局部热敷!另外,用解痉剂,口服阿托品零点六毫克,一日三次。并且……”他继续思考着,“为制止腹泻,口服痢特灵……”

“刷刷刷”写好了处方,交给王护士长,雷厉风行。

赵本立吃了药,肚子上加了热水袋,躺在那儿继续哼哼。他的每一声哼哼都扯着夫人的心。第一夫人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眼睛也不敢眨,盯着护土喂药,巴不得药到病除。眼见得这药吃下去两个钟头了,没见什么好转,心里嘀咕,就说:“老周,他怎么不见起色啊?”

周局长吸溜着嘴,赔笑道:“李局长,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儿有那么快?再耐心观察观察,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会好的,会好的,当大夫的都会说这句话,要是不好呢?他病得这么邪乎,我瞅着都吓死人,你就给点儿阿托品、痢特灵,这就打发过去了?这种大路边儿上的药,连我都会开!”

“啊,啊,”周局长不尴不尬,抬起胖胖的手,抓挠着那戴了头套的脑袋,“这都是特效药!用药不在贵贱,重要的是对症下药!您看,是否还需要……”

“你问我?我要是大夫,还用着你们这些人?”第一夫人火气又上来了,“也不打针?他这高烧能退下来吗?”

“李局长,”周局长低眉顺眼,耐着性子解释,“急性单纯性胃炎,一般不必用抗菌素……”

第一夫人把手掌啪地拍在膝盖上,“同志!有一般还有特殊嘛!对赵书记的病,我们能当做一般情况处理吗?啊?!”

说得对。一般病人,特殊病症也可做一般处理;特殊病人,一般病症也要特殊对待。周局长平常不是把这种生活中的辩证法学得蛮好的嘛,怎么一到用的时候还是自觉不自觉地滑坡呢?看来还是得活到老学到老改造到老!

“那就……注射一针青霉素吧!”他说,吩咐王护土长立即做皮试。

“青霉素行吗?要用最好的,换卡那霉素吧!”第一夫人又有异议,行家似的。

“好的!”周局长立即改口。

一言不发跟在旁边的冯主任,这时犹豫再三,还是憋不住,说:“我建议,为了防止脱水,有必要静脉点注葡萄糖盐水……”

“对,对,”周局长表示赞成,“立即点注!”

护士们一通忙活,针也打了,静脉也点注上了。赵本立胳膊上绑着针头,连着根长长的胶皮管子,吊瓶里的葡萄糖盐水点点滴滴,多多少少有些“抢救”的架势了。

天已经黑了。周局长、吴院长,还有内科主任冯大夫已是人困马乏,却谁也不敢说回家,吩咐食堂弄了些饭菜端来,大家草草地吃了,围坐在病床周围,一个个忧心冲忡。

赵本立仍不见好转。高烧不退,胸腹疼痛不减,而且咳嗽、呕吐得更厉害,吐出来的依旧是那种黏糊糊的铁锈色的东西。

在座的“抢救小组”成员面面相觑。冯主任望望周局长,说:“我看仍然不能排除呼吸道的问题,我建议服用磺胺药加等量的碳酸氢钠,这对于肺炎球菌作用性很强!”他大概是因为刚才提出点注的方案得到肯定,胆子壮了些,又敢说话了。

周局长默默不语。冯主任的见解不无道理,即使是为了防止万一,也不妨采纳。但是,这与他的诊断“急性肠胃炎”相左。如果承认了冯主任是对的,就等于说他自己是错的,冯主任的“建议”实质上有点儿“翻案”的味道。当然,在这种时候,重要的已不是谁对谁错,而是要把赵书记的病治好……想到这里,他不得不对冯主任点了点头。

冯主任立即就开处方。

“等等!”第一夫人却拦住他,眼睛则望着周局长说,“老周啊,这药可不能乱用啊!老赵的病到底是消化系统的问题还是呼吸系统的问题,你心里有数儿没有?同志,看病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们不能像地震局预报地震似的:西边儿是断裂带,东边儿在活动期,南边儿有可能性,北边儿也不排除,总而言之全国都得时时提防,到底哪儿震?他也不知道,反正他哪儿都点到了,有一个地方震了就算他报准了!我们不能搞这一套!老赵上吐下泻发高烧,到底是什么病,你们可得看准了,给我胡治可不行!”说到这儿,冷冷地瞟瞟冯主任,“老冯,我知道你是一位老大夫,老主任,老经验,但是千里马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嘛!今天上午周局长已经否定了你的意见,不要不服气,不要添乱,要以大局为重!现在摆在第一位的是给赵书记治好病,个人之间的分歧就不要计较了!”

冯主任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就又闭上了,把头一低,心说:这个老娘们儿,恐怕是没地方做报告了,在这种时候还来长篇大套臭理论!她都说些什么呀?我跟周局长有什么个人之间的分歧?要挑拨矛盾你也改日再说!我跟谁也没矛盾,我是对病人负责,对你男人负责!罢罢罢,不许我说话我不说还不成?既然你比大夫还大夫,比局长还局长,你理论水平高学识渊博,既懂地震又懂医学,活李时珍、张仲景再世、赛过华伦、气死扁鹊,那你就发号施令当家做主开方下药吧,还要我这个白痴大夫干什么!

冯主任不说话了,第一夫人却并未就此罢休,又对周局长说:“老周啊,现在大家已经基本上统一认识了,下一步就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集中力量解决主要矛盾。你看,是不是还该取得一些必要的数据?”

第一夫人虽然对医学一窍不通,却一下子提醒了周局长,是啊,“数据”!数据是最具有说服力的,为什么我们总是隔皮猜瓜地争来争去,而一直没有做任何简单的化验呢?唉,急糊涂了,吓糊涂了!周局长毕竟已经多年不行医了,事到临头都想不起来该干什么了!

“对!”他马上吩咐王护土长,“做一个粪便常规化验!”

王护士长立即吩咐手下的小护士拿便盆,取便,送化验室。好在赵书记正泻肚,这项工作并不难完成,只是气味儿不太好闻。

这儿在等着化验结果,周局长的脑袋好像开了窍,主意又层出不穷了。

“我建议,”他说,因为有第一夫人在,所以他谨慎地使用了“建议”这个字眼儿,要不然就可以用“我命令”了,“为了稳妥起见,我建议做一下×线钡餐检查,这对于确定消化道炎症、溃疡和癌症的正确诊断律很有帮助……”

“啊,癌症?”第一夫人吓了一跳,以她仅有的医学常识,世上最可怕的病莫过于艾滋病和癌症了。对于艾滋病,她相信她的丈夫品德端正、作风严谨,倒不至于的。但癌症可就难说了,世界上那么多好人都得了癌症,谁能保证她的丈夫就一定不得呢?于是心怦怦地跳,就像赵本立已经确诊为癌症似的。“噢,老周啊,你这么大胆怀疑,虽然谁也不愿意证实,我连想都不敢想,但检查还是必要的。赵书记平时忙啊,多少次催他去做防癌检查,他都说没工夫,谁知道他有没有癌呢?现在一下子病成这样儿,那就查一查,讨个实底儿,我也踏实。”

她这么说,当然也就得做了。吴院长正待下命令,第一夫人又问:“老周,这个钡餐检查,怎么个查法儿?”

周局长解释说:“就是给病人服用‘钡’这种物质,然后在X射线下造影,这样可以清楚地看到胃脏内部的病变。”

“X射线?”第一夫人又犹豫了,“我听人家说,X射线可不是好东西呢,一些科学工作者,成天吃X射线,身体里边儿中了毒,那可是要命的事儿!老赵身体这么弱,我担心……还有没有不吃射线的检查方法?”

说得也有道理。X射线并没有这么可怕,许多病人为了确诊都要“吃”的,偶然“吃”一次,对身体并无伤害,也不会像一些因为工作关系常年累月“吃”射线的科学工作者那样形成无法治愈的病变。但赵书记身体金贵,非凡人可比,又作别论。其实钡餐检查这一着,周局长本来也是临时想到,并非非做不可,他也并没有任何根据说赵书记肚子里一定有癌,只是为了万一的万一罢了。既然第一夫人有顾虑,他就改变主意,说:“不吃射线,那就做个胃镜检查吧!”

第一夫人不放心:“有问题也能查出来吗?”

“当然,”周局长说,“您想,我们把窥测镜直接插到病人的胃里去,什么问题能逃得过科学的眼睛?只不过,这项检查,赵书记要吃些苦……”

冯主任在一旁听着,心里在暗暗发笑。周局长这是干什么?唬老百姓行了,没想到却敢唬第一夫人!你开始的诊断就是错的,这会儿又搞胃镜,纯粹是瞎掰!他又忍不住了,说:“周局长!即使是急性胃炎,钡餐和胃镜也是不必要的,没有什么价值,何必让赵书记受这份儿罪呢?”

这时候,小护士把化验报告送来,粪便常规检查结果表明:白血球数量在正常范围,也没有发现大肠杆菌和痢疾球菌。这个结果本来是令人高兴的,但对第一夫人却带来了更大的压力:化验不出问题不等于没有问题,说不定隐藏着更大的问题,这就更有必要做周局长说的那个什么“窥测镜”的检查了。

说检查就检查,周局长奉命行事,苦的是赵本立。他本来就恶心呕吐,这一折腾简直像要把他的五脏六腑翻个底儿朝天,连胆汁都给倒出来了!

折腾完毕,天已经快亮了。第一夫人一直眼盯着现场,连大气也不敢出。此时,才急急地问周局长:“老周,他是……是癌吗?”

周局长汗流浃背,长长地喘了口气说:“胃部没有发现明显的病变。”

话说得既肯定又含蓄。“没有发现”,这为以后一旦发现留有相当的余地。

“好,”第一夫人浑身的紧张也稍稍松弛,“没有癌就好。我的天,我可真怕,真怕啊!”

这时,疲惫已极的赵本立躺在病床上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噢,他睡着了,”第一夫人欣慰地说,“你看,还是检查一下好,赵书记也心里踏实了。不要惊动他,让他睡,好好儿地睡一觉,明天早上可能就会见好。”

老半天插不上嘴的吴院长终于等来了气氛缓和,对第一夫人说:“李局长,这一来您就放心了!您的身体也要保重,我看,还是去休息一会儿吧,这儿有我们呢!”

第一夫人苦笑笑说:“这种时候,我哪儿还能睡得着觉?不要紧的,我常陪着赵书记熬夜,习惯了。倒是你们几位比我辛苦,趁这会儿没事儿,轮流去歇会儿吧!”

吴院长很激动的样子,因为这表达了领导的亲切关怀。越是这样,他越得知恩报恩:“不不不,我们更应该坚守岗位!”说到这儿,看了一眼周局长,那位已经因得不行,脑袋直晃悠,就借花献佛,“呢,老局长年纪大了,这么跟我们一样熬,怕受不了,这样吧,局长去睡会儿,有事儿我们及时叫您!”

周局长最怕人家说他老,现在又是在赵书记的病房,还当着第一夫人的面,更应该好好儿表现表现,哪有告退的道理?无奈他心里这么想,眼皮却不听使唤,说咳嗽就喘,困劲儿还真上来了,强睁着眼,半推半就地望着第一夫人说:“这……不合适吧?”

第一夫人宽容地笑了:“老周,没什么不合适的!你是咱们卫生战线的台柱子,重点保护对象,要养精蓄锐!说不定明天早上还要你这员大将出大力呢!”

吴院长听见第一夫人吐了口,就扶着周局长往隔壁休息室走:“您放心,我和冯主任不是在这儿盯着呢嘛!”

冯主任心里叫苦不迭:我说的话一钱不值,要这儿“盯着”管个屁用!

抢救室里现在平静得很,谁也不再说话,仿佛连输液瓶里一滴一滴的声音都可以听见。王护士长和她的那一班姐妹们忠于职守,每隔一段时间就为赵本立量血压、测体温,她们所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事,第一夫人现在心里踏实,对她们也发了善心:“小王啊,赵书记能睡个安稳觉不容易,你们就不要惊动他了,啊?”

王护士长是听话的。既然连院长、局长都听这位夫人的,她一个护士长算什么?那就……这么办吧!

黎明时分,赵本立的鼾声停了,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第一夫人最警觉:“噢,他醒了!是不是要小便?”

王护士长立即端来便盆,轻轻地呼唤着:“赵书记,赵书记……”

赵本立没有要使用便盆的意思,眼也不睁,嘴里含含混混地说:“年龄到了杠杠儿……一刀切我没意见……就是不放心钱子武这个人……这个人……”

第一夫人一惊,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老赵这是做梦呢,梦里吐真言,她知道丈夫的心事。可是在这种场合,当着这些人的面说这些话,就不大妥当了,她得马上制止他!

“老赵,你醒醒!”她推了推他,他却没有醒的意思,嘴里继续说:“这个人……这个人……这个家伙……这个忘八蛋……”

第一夫人感到不妙!她伸手摸了摸赵本立的脑门儿,惊得哎呀一声:“他……他怎么这么烫啊?你们……你们怎么一直没给他量体温?”

王护士长有口难辩!不是你老人家不让我们量的嘛!这话当然又是不敢说,赶快量就是了!体温计插到赵本立的腋下,水银柱立即噌噌噌上升,连最顶端的四十度都打不住了!

第一夫人慌了,声音都变了腔儿:“他烧得都说胡话了!快,快叫周局长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可怜周局长刚刚睡着不大会儿,猛然间被提溜起来,连自己是在哪儿都想不起来了,揉着眼睛跑过来:“什么事儿什么事儿啊?”

他老人家懵头转向,也不知道那一头黑发的头套儿在睡梦中给弄到哪儿去了,这时露出了本相。原来他的脑袋也并不是秃瓢儿,倒是有一层稀疏的白发,他是觉得染起来既麻烦又不好看所以才戴的头套儿。现在没有了头套儿,原来的白毛毫发毕露,一时显得老了十几岁,别人不知底细,还以为他这是为赵书记的病发愁,一夜愁白了头呢!

第一夫人猛然看见他变了样儿,一愣。但现在是十万火急,当然顾不上问他怎么愁成这样儿并且表彰他的忠心,只是急急地吼道:“老周!你看他怎么说胡话?”

周局长惊得一头冷汗,醒了。他快步跑到病床前,赵本立正在接茬儿断断续续地骂钱子武。“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他急得两手直打颤,问身边的冯主任,“他……说胡话是怎么回事儿?”

好一位老局长,自己一问三不知又去问别人,看起来这个局长再当下去也确有难处了。

冯主任倒是有问必答:“上呼吸道感染合并肺炎是可以发生神经症状的,比如神志模糊、烦躁不安、嗜睡、谵妄等等,我看应该……”

好容易轮到他发表意见了,却又是这么紧急的时候,第一夫人是急性子,没等他说完就火了:“你这个人怎么还没忘了‘上呼吸道感染’?又出来个‘肺炎’!”眼瞅着在场的局长和主任都是废物,第一夫人才突然感到事先对事情的严重性仍然估计不足,必要的准备不足,“老周,快,快把其他科的主任都给我叫来,紧急会诊!”

周局长看了看手表,早晨六点半,为难地说:“他们现在还没上班儿呢!”

“去找!去叫!去接!”第一夫人对这位窝囊局长大发雷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赵书记病成这样儿,他们还在家睡大觉?”

周局长讨了个好没趣儿,刚才他自己不就在睡大觉吗?唉唉,真不该,真不该!刚说要派车去火速拉那些睡大觉的家伙,没留神旁边儿吴院长已经打完了电话,转过脸来说:“不用去了,他们马上就到!昨天晚上我已经打了招呼,为抢救赵书记的特殊需要,各科主任一律不准离开岗位,随时待命!”

哎哟嗬,这个老成的年轻人虽然不懂医,倒是很会做领导,瞧这关键时刻这一招儿干得有多漂亮!人比人气死人,眼见得老周从卫生局滚蛋之后局长的宝座就该是他的了!

说话间,神经科主任褚大夫、脑外科主任卫大夫、中医科主任蒋大夫都已经赶到,这几位是我们曾经见过的,还有泌尿科主任、肝炎门诊主任、肛肠科主任也随后赶来。真是有备无患,招之即来。惟有妇科、小儿科、皮肤科估计和赵书记的病没有瓜葛,就免了。

这些专家济济一堂,阵容很是强大,使第一夫人感到充满希望,至少保险系数大得多了。由于事情来得紧急,来不及客套,她便开门见山:“今天请各位来,是因为……”

没等她说完,赵本立那边又噜噜苏苏地骂上钱子武了。第一夫人脸上尴尬,也没有办法,只好说:“你们看,赵书记发烧烧得都说胡话了!怎么办?大家群策群力,采取紧急措施!”

这些专家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愿首先发言。倒不是自卑,而是害怕。褚大夫、卫大夫都是参加过上次的会诊的,至今没忘了那场惊吓,这次奉召前来,本身就腿肚子转筋,却又不得不来,但开口说话就慎重得多了。可是别人又因为他们已经参加过上次的会诊,当然更了解情况,更有发言权,都把眼睛瞄着他们。这两位没辙,就怂恿中医科主任蒋大夫先说,因为上次是在他们被否定之后蒋大夫上了第一线,开了六副中药,吃了六天。至于后来蒋大夫也受到怀疑,并且违旨没有换方,他们就不甚了了了。

蒋大夫上次已经憋了一肚子气,今天是不得不来,本不想说什么,这时却又憋不住,说道:“我上次已经说过,赵书记的病是肝阳上亢,痰浊中阻。宜平肝潜阳,清风熄火;燥湿祛疾,健脾和胃。《脾胃论》曰:‘凡怒忿悲思恐惧,皆损元气,夫阴火之炽盛,由心生凝滞,七情不安故也。’须知,情志抑郁,肝气不调,气郁化火则可引起发热;或因恼怒过度,肝火内盛也可引起发热。这都和情志有关,故又称五志之火。火盛当然可引起谵妄……”说着,上前为赵本立把脉。

第一夫人听得发急,挥挥手说:“算了,老先生!这种时候,哪还有工夫熬你的中药?要立竿见影!”

蒋大夫向来是火暴脾气,陡然抽回了手,作色道:“你信我,则听我的,不信,何必再找我来?告辞了!”说着,拂袖而去。

周局长慌了神儿,忙上前阻拦:“哎哎,蒋老,您可不能走啊!”

第一夫人大怒:“让他走!死了卖鸡蛋的,还不做糟子糕了?我早就看他倚老卖老地没有多大本事,让他走!你们这些人,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啊?”

杀一儆百,在场的人都战战兢兢,自然谁也不敢走,也不敢沉默,就只有你一言我一语地“探讨”起来……

会诊会议开了一个多小时,竟然众说纷坛,莫衷一是,没有一个真正可以马上实行的主意。正吵得热闹,王护士长忽然惊叫一声:“不好!赵书记休克了!”

这一声喊,虽然声音不高,却振聋发聩,把大家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第一夫人脸色煞白,“还不快点儿抢救!”

是了,周局长如梦方醒,弹跳起来:“立即抢救!”

早晨八点钟,内科大夫郑震一进门诊就听说赵书记情况不好,正在抢救,他顾不上请假,立即赶到抢救室。门口却被小护士挡住,说:“李局长有命令呢,任何人不得随便进去!”

“什么‘李局长’?”郑震一把推开小护士,“我是医生,我得对病人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