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剂药吃了三剂,赵本立的天旋地转并未见明显的好转。第一夫人对侍候在侧的周局长和吴院长说:“这个老家伙说‘吃了就好了’,怎么到现在也不见好?你们把他叫来!”
吴院长唯唯,就要去叫,周局长拦住他说:“你别像提审似的,得去‘请’!蒋老这个人清高得很,一身的怪癖,我和他相处多年,是深知的了。这么着,你别去了,还是我去请他吧!”
周局长于是屈尊去请蒋大夫。蒋大夫正在看门诊,一脸庄严地把脉,竟对局长说:“你等会儿!”
周局长说:“蒋老,等不得,是赵书记的夫人请你!”
蒋大夫翻了一眼:“我不是开了方子吗?”
“是啊,可是吃了不见好呢!你是不是再去瞧瞧,换个方子……”
“七副药还没吃完我换什么方子?让他接着吃!我这儿忙着呢,不去!”
周局长气得七窍生烟,可又得耐着性子,“不去,你得罪得起?还是我得罪得起?我……我要不是顾全大局,咳!”
“什么大局啊?”蒋大夫却纹丝不动,“他那么点儿病碍不了大局,这儿的病号都比他重,我扔下大伙儿顾他一人儿,那算个什么?我又不是他的‘御医’!”
这番话说出去,引得在诊室候诊的病人一片声地啧啧赞叹。
周局长正要提醒他注意群众影响,蒋大夫却说:“告诉你,那天会诊,我已经一忍再忍,哪儿有患者家属指挥大夫的?”
一句话说得周局长哑口无言。是啊,她不但指挥你,还指挥我呢!妈拉个巴子,我堂堂一个局长受她个副局长的气,也算窝囊到家了!他没有再劝蒋大夫,扭头气冲冲而去。
等到他回到了抢救室,看到了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的第一夫人,腿不觉又软下来,想到自己这把年纪,已经“超期服役”,早就该回家抱孙子去的,还不是因为赵书记一句话:“有老周在卫生局,我放心,再干两年吧!”要不然,他早就不在这个位置上了。知恩图报,这是没话说的;不冲这个母老虎,还得冲赵书记哩!这么一想,就退一步海阔天空,刚才的烦恼都不提,只拣好的说了:“李局长,蒋大夫他……他说一见首长就紧张,所以把话都跟我说了,由我转达也是一样的……”
“见我就紧张?”第一夫人的嘴角泛起一丝难得的微笑,“紧张什么?我能吃了他?穷毛病还不少!——关于老赵的病,他说什么?”
“他说……”周局长一边答话,一边琢磨着该怎么把蒋大夫的意思说明白而又听着不刺耳,“他说治病是循序渐进的,一副药一副药累积起来才能见效。他这个方子是用了心开的,赵书记吃的药,他敢怠慢吗?他计划七剂药一个疗程,吃完了就一定会好的!”
“他是这么说的?”第一夫人再次核实,等到周局长又重复了一遍之后,才说:“那就等这七副药吃完,要是还不见好,我就拿他是问!”
周局长不禁一哆嗦,心想你拿他是问也等于拿我是问。旁边吴院长见周局长哆嗦也跟着哆嗦,要是拿周局长是问当然也少不了他。
第一夫人的指示还没完,她接着说:“不过,老周啊,我们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你看该采取什么其他措施,还要更主动些,调动一切积极因素,设想到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周局长心说,谁说不是呢!可是挖空心思去想,一时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高招儿来。
正在这时,钱子武来了。
第一夫人一看见他就来气:“我说钱书记,你一走就是三天没冒影儿,倒是真放心啊?告诉你,老赵的抢救小组,你可是组长呢!”
“噢,噢,”钱子武略感惊异地答应着。这年头儿,当官的兼职本来就够多的,本市的许多民办组织总想拉个头面人物来挂名牵头,凡是攀不上赵书记的就都找他了,他已经挂了许多诸如老年书画协会、盆景协会、钓鱼协会、邮票火花研究会的会长了,没想到现在又多了一个头衔:抢救小组组长。这个头衔意味着什么呢?那就是说赵书记的命攥在他钱某人手里。乱弹琴,我又不是大夫!不过,他是当官当惯了的,也不在乎,反正赵书记的病也死不了人,那天郑大夫不是说了嘛,美尼尔氏病是个常见病,没什么危险,不治都能好,何况人民医院有那么多名医在呢!于是凑上前去,问道:“赵书记,这两天您感觉怎么样?”
赵本立仰卧在病床上,朝他翻了翻眼,摆摆手,没说话。
第一夫人替他说:“他不能说话,不能翻身,一动就晕!”
“噢!”钱子武皱了皱眉头,“那您就好好养病吧,工作上的事儿暂不要考虑,我盯着新加坡的那位投资商,我向他讲明了您正在生病,不好见面,会谈还算顺利,由我和他草签了一个意向书,等您好了之后再正式签约。我现在把他打发走了,让他旅游一趟,到北京看看长城、故宫,到西安看看兵马涌,到敦煌看看石窟,这一转就得一个多礼拜。等他转够了回来,您也就好了,到那时候还是抽时间见见他,让他投资投得放心……”
赵本立静静地听他说着,吃力地点点头。
第一夫人却不耐烦地打断了钱子武的流水账:“咳,咳,说不谈工作怎么又谈工作?你们两个人哪,真是的!钱书记,老赵现在是个病人,你知道不知道?”
钱子武笑笑:“嫂夫人,李局长,我这不是在百忙之中来看病号了吗?而且,我还带来了一位客人……”
“什么客人?”第一夫人说,“你尽给他找麻烦,不见不见!这儿是抢救室,不是大夫一律不让进!”
钱子武等她把恶话说完了,才说:“这个人就是个大夫,我好不容易请来的!人家在北京给很多大首长看过病,这次是偶然路过这儿,正好我妹夫的朋友的亲戚认识他,让我绕了八道弯儿给请来了!”
“噢!是吗?”第一夫人眼里放光,“他在哪儿?”
“就在门外。”
“怎么不快请人家进来?你看你!”
“这道门儿,不是说没有您的许可,谁都不准进吗?”钱子武说这话倒不像开玩笑。
于是钱子武开门请客人进来。这人是个大高个儿,西服笔挺,打着领带。一张瓦刀脸,戴副金丝眼镜。脑袋秃顶,只几络稀发,褐黄色,颏下却是一部大胡子,还烫得曲里拐弯儿,乍一看像个外国人。他在门外等得久了,显然有些不耐烦,一脸的傲气。
钱子武把他介绍给第一夫人:“这是赵书记的夫人李局长,这位就是我请来的沈大夫……”
沈大夫显然仅仅出于礼貌,伸出手去微微地一握,就收回去。想必他见过的大干部多了,这个地级市的赵书记算个啥,李局长又算个啥!只不过驳不开几层熟人的关系的面子才屈尊到此的。他傲然地从西服上衣日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说出自己如雷贯耳的名字:“沈天成”。
可惜这小城的人孤陋寡闻,对此竟然闻所未闻。第一夫人接过名片看了看,那上面印着好几个什么协会的头衔,沈天成的名字旁边印着四个字:“气功大师”。
第一夫人颇觉意外。这几年气功热热得出奇,听说谁谁会耳朵认字,谁谁会用意念搬运,都是传闻,未曾眼见为实。便不放心地看看身旁的周局长和吴院长,那意思是说我可不敢让这个家伙给赵书记治病,你们的意思呢?周局长、吴院长和她不谋而合。这几年气功和医院抢生意,本市也有不少人到公园里跟着练;有的练坏了,回过头来再找医院治。在周局长和吴院长看来,气功师和巫婆神汉属于一路货色,是万万不可信的。赵书记是本市的顶梁柱,万一治坏了,如何是好?
第一夫人看到他俩的眼神,心里有了底。但她不能立即打发这位气功大师滚蛋,毕竟是从大地方来的人,过于得罪了也不好。她想盘盘他的底,盘倒了,让他不战自退。
“沈大师请坐!”她说道,“过去我听说有的气功师眼睛会透视,有的会呼风唤雨,没想到气功还能治病?”
一个问号,明确地摆出她对面前这位大师的不信任。
沈天成微微一笑:“这是我常听到的问题。一般对气功无知的人总是把特异功能和气功混为一谈。气功学认为,人类普遍存在所谓的特异功能,区别只在开发和显示。少数人显示得强或者开发得好,便具有超常的能力,在常人看来就是‘特异功能’,耳朵认字啊,意念搬运啊,呼风唤雨啊,就显得很惊人。其实人人都具有这种潜能,只是由于漫长的‘进化’而退化了,您明白这个辩证关系吗?”
气功大师讲起了辩证法,使从未读懂辩证法的李局长倒更加混沌了。“噢,噢。”她只能用这含混不清的回答来回答。
“其实,具有特异功能的人不一定懂得气功;对气功大师来说,那些哗众取宠的表演也只不过是雕虫小技。气功是什么?它是我们中华民族数千年文明之瑰宝,古代称之为养生术,有健身、益智、祛病、激能、延年等多种功效,是一种体能消耗少而收获大、男女老少皆宜修炼、医治疾病的妙方。随着现代科学的发展,玄奥的气功将是一门和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密切相关的新兴学科,人类靠吃药、打针、开刀治病的时代用不了多久就要结束了!”
第一夫人的肚子里有多少墨水?没等她“盘”倒人家就被人家盘倒了。这位大师厉害,不故弄玄虚,不搞唯心主义,口口声声都是在谈科学,这就使不懂科学的第一夫人真真无懈可击。不过她倒没有因此就放弃自己的初衷,心里有话还是要说出来的。
“那么,您一定是严新的弟子了?”她问道。她在气功大师的名单中只知道严新。她想弄清这位沈大师的来历。
沈天成明显地现出不悦之色,“对不起,严新和我只是平辈儿。一般人不懂气功,只看名气。名气哪儿来的呢?我不愿意贬低同行,但我至少了解自己,我知道我的功力至少不亚于严新,只不过不愿意宣传自己罢了!”
说着,从衣兜儿里(他这兜儿还真能装东西,要什么有什么)掏出一本袖珍相册,一页一页地翻给第一夫人看,“您看,这都是我看过的病人,没点儿真本事,这些人的门儿是好进的吗?”
第一夫人和周局长、吴院长随着他的翻动一页一页地看去,惊得张口结舌。我的妈吔,跟这位沈大师合影的都是些什么人哪,那都是只在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和各大报纸头版露面的人物,本市的头面人物如赵本立、钱子武为官这么些年,也没有机会见上他们一面,更不要说李局长、周局长和吴院长了,而这位沈天成沈大师出入这些大人物的府邸却像走平道儿,俨然是“御医”嘛!今天能得见他一面,能请他为赵书记看病,简直是无上光荣了呢!
于是形势发生逆转,第一夫人哪敢再“盘”人家,恭敬惟恐来不及,战战兢兢站起来,不知说什么才好:“哎呀,我这有眼不识金镶玉呢,沈大师那么忙,请都请不来,怎么可巧让我们给赶上了呢,这是我们老赵有造化,他的病该好!呢,这个……沈大师还没吃饭吧?这么着吧,老周,你赶快去安排一下吧,就去栖凤楼酒家吧,咱们这儿和北京没法儿比,栖凤楼也就到了顶儿了!沈大师,将就着先吃饭,再看病!哎,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周局长和吴院长闻声就垂手侍立,跑堂儿的似的。
沈天成却摆摆手,“不必,不必,吃饭是小事儿,我在外面看病,从来不扰人,只是以治病救人为己任。我待会儿还有事儿,还是先看病吧!”
第一夫人很感动,心里惦记着丈夫的病,请吃饭原是客气,人家不吃也就不再勉强,就说:“沈大师,那就请您给赵书记看病吧!他这个病啊,是……”
沈天成伸手制止了她,“不必说,我刚才进来第一眼就看出他有什么病。他是气血两亏,神经衰弱,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满脑于糨糊一盆、一盆糨糊。”
“哎呀,神了!”第一夫人惊呼,周局长和吴院长也暗暗称奇,刚才心里对这位气功大师的不信任情绪不觉如乌云散去。却全然未曾想到:刚才钱子武陪同这位大师来的一路上难道不会谈到赵本立的病情吗?
沈天成从沙发上站起来,从容地脱去外衣,走到赵本立病床前,开始发功治病,两只手掌展开,在病人的头部盘旋,然后作驱赶状,作抓抛状。一边嘴里还说个不停:“你看你看,他全身都是浊气,怎么能不头晕眼花?我给他排除浊气,补充真气……”
第一夫人和周局长、吴院长都看得两眼发直。明明什么也看不见,浊气吧,真气吧,都是来无踪,去无影,人家却说得斩钉截铁,那就只能怪自己的肉眼凡胎了。
沈大师还在解说个不停:“……俗语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话是不对的,是愚昧的。普通人的眼睛能看见什么呢?能看见银河系吗?能看见外星人吗?您连个微生物也看不见,能说这些都不存在?佛教徒供如来,供观世音,按唯物主义观点来看这都是迷信。如来在哪儿?观世音在哪儿?看不见,那就是假的,骗人的!可是您看不见的东西多着呢?都是假的?
第一夫人听得心里发毛,心说这个家伙怎么公开在这儿攻击唯物主义、宣扬唯心主义?但人家在为老赵看病,她也不好当面批驳。
沈大师继续说:“观世音有没有呢?凡人看不见的东西不一定就不存在,今天的科学解释不了的东西不一定就是迷信。对一些扑朔迷离的事物,如果过早地下结论,可能将来会受到历史的嘲弄,所以还是慎重一些为好。我在没亲眼瞧见观世音之前也怀疑来着,可是……”
第一夫人一愣:“怎么,您还真见过?”
“也就见过那么一次……”
“她……什么样子?”
“跟画儿上画的满不是一回事儿。我看见一队乘舆从东向西行进,黄罗伞盖,旌旗蔽日,当中的那一位就是观世音菩萨。她一身印度装,缥缥缈缈,转瞬而逝……”
“看见她手中的净水瓶没?看见她身旁的红孩、秀英没?”
“这些都是民间传说,毫无依据的。”沈大师说,“一般的老百姓信观世音,既没有理论根据也没有感性知识,完全是人云亦云。应当说,那只是一种封建迷信,根本不懂得观世音的来龙去脉,她长得什么样儿,有什么能耐,在佛界掌什么职,对下界起什么作用,总而言之一问三不知,只知道烧香磕头,还在观世音牌位前供个大猪头,这不是瞎掰嘛,观世音是吃素的!”
沈大师说到这里,朗声大笑。这笑声使第一夫人和周局长、吴院长如入五里雾中,目瞪口呆。说什么?还能说什么?要批判人家,也得找得着词儿啊!如果说他这一套都是胡说八道,那么照片k的那些个大人物怎么会请他看病呢?怎么不批判他呢?还是咱们见识短浅,人家是亲眼见过观世音的人,自个儿这几十年的唯物主义都白学了!
这当儿,沈大师收住了手,说道:“行了。我还有事儿,就到这儿吧!”
说着就穿西服上衣,要走。第一夫人连忙拉住他:“活菩萨,您可不能走!老赵这病,全靠您了,您好歹给他治好了再走,救人救到底,送佛到西天!”
用词儿马上带有佛教色彩,也许是不得不投其所好。
沈大师已经穿好了上衣,做为难状:“我这是路过此地,没打算久留,今天就该走的。唉,佛家以慈悲为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看你们一片诚意,那就……再留三天吧,每天来给他做一次,三天后,他就该好了!”
“哎呀,”第一夫人激动得不知所措,“该怎么感谢您呢?”
“不用谢,不用谢,”沈大师慈祥地笑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