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绝症

赵本立立即住进了人民医院抢救室。一级特护,抽调最好的护士,由王护士长率领,二十四小时排班,不离人;输液、输氧、输血、手术等等做好一切准备。这些,由吴院长一声令下,都是极其容易做到的。为了抢救市委书记的宝贵生命,所有有关人员不但责无旁贷,而且感到无上光荣。

现在的问题是,赵书记到底得了什么病?怎么抢救?这个问题悬在那儿,一切都无从谈起。

周局长望望吴院长,吴院长望望郑大夫。郑震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想了想说:“既然李局长不同意推葡萄糖,那就输液吧,这是我惟一可以开的处方。我坚持认为,美尼尔氏病不需要采取其他措施,为了保证营养,点滴葡萄糖还是应该的。’

于是就输液,王护士长熟练地扎止血带,把针头插进手臂。的静脉血管,五百毫升葡萄糖开始点点滴滴地渗人赵书记的体内,这当然不成问题。问题是,这就完了吗?这就算抢救?哪一个普普通通的病人不曾享受这种待遇?

“老周啊,”第一夫人烦躁地坐在沙发上,招呼周局长,“你刚才不是说了嘛,我同意的,老赵的病,还是要会诊一下……”

亏得她提醒,要不然,周局长都忘记了自己是干什么的了。“会诊,会诊,立即会诊!”他说,朝着吴院长下达命令。

吴院长箭在弦上,只待他这一拨。于是马上发话:召集各科专家跑步到抢救室!

这当儿,第一夫人又说:“老周啊,事情出得紧急,要把它办好,关键在于领导。你看,是不是需要成立一个抢救领导小组啊?”

“哎,李局长考虑得周到,应该,应该!”体态雍容满脸老年斑但戴着乌黑的发套的周局长猛拍了一下脑门,“这很重要,领导是一切的保证!”他看了直属部下吴院长一眼,“小吴啊,你是医院的一把手,就由你挂帅吧!”

“噢,不不不!”吴院长急出来一身冷汗,忙说,“有您在这儿,我只配当马前卒!周局长,这个大帅,自然是您了!”

“啊,啊,”周局长像往常一样在下级面前做出那种介乎非我莫属和牛刀杀鸡的神态,却随即又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这个帅可不是好挂的!赵书记的病,治好了固然皆大欢喜,但万一遇到麻烦呢?于是把目光转向第一夫人,试探地说,“此事关系重大,我看由李局长挂帅最好……”

第一夫人瞥了他一眼,心说这个家伙倒还知趣。但转念一想,你这个老滑头,该负的责任你不负,倒推给我?这么一想,便没有接受他的“劝进”,做沉思状,略一沉吟,说道:“我只是赵书记的家属,既不是市级领导,也不是卫生局长,你们不要把责任推给我噢!”

虽然是谦虚,却也说得有理。而巳话外有话,弦外有音。周局长和吴院长展开了紧急磋商。一阵咬耳朵之后,终于有了结果:抢救小组由此时并不在场的市委钱副书记担任组长,副组长有李局长、周局长和吴院长,李局长是第一副组长和常务副组长。这样,既保证了市的领导挂帅,又把各方关系摆平,还给了第一夫人面子,大家都没有话说。至于组员则不做具体规定,本市所有的医学专家和医务人员可以随时抽调。

第一夫人听了,心里琢磨着这个班子。有钱子武挂帅,这在本市就已是最高规格,再高就是赵本立了,总不能让他躺在床上头晕脑胀直嚎乱叫地领导对自己的治疗。周局长和吴院长都在小组内,医疗上有了保障。而钱子武明摆着只是挂名儿,第一副组长说了算,大权把在第一夫人的手里,谁也别打算不听话,这很好。于是她点了点头,算是认可,抢救小组等于宣告成立。

这时候,会诊专家也已经赶到。前来报到的有:内科主任冯大夫,外科主任陈大夫,神经科主任褚大夫,脑外科主任卫大夫,中医科主任蒋大夫,妇科主任沈大夫,小儿科主任韩大夫。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吴院长看到他们那气喘吁吁惊恐万状而又充满荣誉感的神色,不无感动也不无恼火。

“去去去,”他朝妇科主任、小儿科主任一挥手,“你们来干什么?还不知道赵书记是男的女的、大人小孩?”

这二位当然就没趣地告退。但直到这一刻他们也才惊慌地知道到底是谁得了病。

现在开始会诊。

郑震是第一个经手的大夫,自然是他先发言。他说的都是重复刚才的诊断。

内科主任冯大夫吸溜着嘴,表示不赞成:“没有耳鸣啊,不典型,不能确诊为美尼尔氏病。”

他这么一说,第一夫人和周局长、吴院长立即紧张起来。姜还是老的辣,内科主任毕竟比郑震有经验。这时便不约而同地向郑震投射以不信任的目光。

遗憾的是郑震这个家伙不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对待自己的顶头上司竟然振振有词,当面顶撞:“冯主任,我治过的美尼尔氏病人少说也不下几百例,却没有一例是完全相同的。任问事物都有它的特殊性,谁得病也不会根据书上的条条框框去得,书上写的只是前人总结经验的一部分,也不能作为约束后人的金科玉律!”

冯主任听了一愣,脸马上沉了下来,心说郑震你小子太放肆了!但他没把这句话说出来,而是谨慎地看看周局长和吴院长,说:“啊,年轻人总是敢于向权威挑战,精神可嘉。不过,科学总还是科学,这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对于赵书记的病,我看还是慎重为好。啊?”说到这里,把目光停在第一夫人的脸上。

第一夫人当然听得顺耳。她早就觉得郑震的诊断过于草率,而且态度傲慢,把病人交给这样的大夫很不令人放心。病人是什么人?是市委书记兼市长,本市人民的第一父母官哪,又是她相伴几十年的老伴儿,家里的顶梁柱,关系实在太重大了!现在他有了病,只能看好,不能看坏,试问,不谨慎行吗?

但是第一夫人毕竟是当局长(确切地说是副局长)的材料,她已经习惯于把心里的话不直接说出来而是借助于他人之口。她现在虽然不悦地白了郑震一眼,却还是把目光移开去,朝着那几位专家扫射一番:“你们的意见呢?”

专家们立即感到如芒在背,该表态了。好在内科主任冯大夫已经说过了话,他已经多多少少有了一些被“提审”过的轻松,现在该别人说话了。

神经科主任褚大夫此时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他刚才全神贯注地听冯大夫讲话,心里想着该讲些什么,两只手紧张地攥在一起,这时才发觉手心里全是汗。在他的目光接触到第一夫人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干咳了一声,说:“眩晕是多个系统发生病变时所引起的主观感觉障碍。引起眩晕的病变多种多样,比如前庭神经元炎,病变部位在第八颅神经的末梢部分,发病突然,最突出的症状是眩晕,剧烈时病人可以跌倒,伴以恶心、呕吐,检查可发现眼球震颤等等,但往往没有耳鸣和听力减退,这是和美尼尔氏病很重要的区别……”

“噢?”第一夫人不觉猛地抬起头来,这句话给她以强烈的刺激,这就是说,郑震误诊了,赵书记的病不是美尼尔氏病而是前庭神经元炎!那么,这种病是不是很要命?

褚主任的话还没讲完,他继续说:“……前庭神经元炎发病多在二十至五十岁之间,大部分病人于起病前有发烧或上呼吸道感染,比如感冒啊,扁桃体炎啊,鼻窦炎啊……”

大概由于第一夫人的目光的鼓励,他说起来倒不再紧张了,反而滔滔不绝。可是,郑震却半道儿打断了他:“褚大夫,据我所知,前庭神经元炎患者有单耳或双耳胀满感、耳鸣、听力减退等症状的也不乏其例!更重要的是,赵书记根本不发烧,也没有什么感冒、扁桃体炎、鼻窦炎!”

褚主任只好打住,退一步说:“郑大夫,我也并没肯定就是前庭神经元炎嘛!造成眩晕的也可能是其他原因,比如因中耳病变或淋巴扩散引起的迷路炎啊,内耳药物中毒啊等等,我们不可大意,宁可把问题想得复杂一些……”

他本来是借此打退堂鼓,却不料“复杂”二字更激起第一夫人的担心。

第一夫人两眼直直地望着他:“啊?复杂?”

这一来,褚主任倒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了,躲躲闪闪地看看身旁的脑外科主任卫大夫。

“卫主任,你看呢?”这回是吴院长向他发问了。

“这个嘛,”卫主任不得不发言,却又是满腹疑虑,“眩晕的起因是多方面的。也可能是动脉供血不足,锁骨下动脉偷漏综合症,延髓外侧综合症,脑动脉粥样硬化,高血压脑病,小脑出血,甚至有可能是脑部肿瘤……”

“肿瘤?!”第一夫人闻声色变,问题果然复杂了,她的厄运已经乌云压顶了!她一把抓住卫主任的手,“这种肿瘤危险吗?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卫大夫这一辈子曾经无数次地这样被病人家属抓住追问,但现在是第一夫人的手啊,抓得他受宠若惊而又心惊胆战。“这……这得看检查结果才好说……”他抖抖索索地说。

“那就马上送去检查!”吴院长抢先发话。既然可能是肿瘤,那就宜早不宜迟!

一片紧张气氛。

郑震觉得很好笑。

“各位主任,各位专家!你们都是我的前辈,理论和实践经验都比我丰富,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普普通通的美尼尔病会搞得你们这么紧张?不要以为大人物得的病就一定复杂,大人物也是人,五脏六腑和普通人一样嘛!”

第一夫人已经无法容忍他的如此无礼如此狂妄如此不负责任!“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儿?亏得你还穿着白大褂、拿着人民的俸禄、当人民的医生,说这种话不感到羞愧吗?”

郑震不知道他该羞愧什么。但他现在没有再说话的份儿了,吴院长已经用怒不可遏的眼色告诉他:快闭上你的嘴吧!周局长当机立断下命令:“快,立即送去做一系列检查!哪一个环节耽误了,我就拿谁是问!”

这倒显示了一位局长的魄力。王护士长当然服从命令听指挥,马上从赵书记的手腕上拔掉输液的针头,送去做检查。

参加会诊的大夫一窝蜂地都跟了去。郑震有些犹豫,跟在后面。吴院长朝他挥挥手,“算了,你回门诊去吧,这儿的事儿就不要管了!”

郑震立定了脚跟,想转脸走开,却又说:“吴院长,记住,赵书记的输液不要停;如果他可以吃东西,要用低盐饮食;注意让他卧床休息,尽量保持体位少变动,这样眩晕就会轻一些,大约一个星期左右就可能好了……”

这个人好不识趣,到这个时候还嗜苏他这一套,吴院长悻悻地看了他一眼,就跟上头儿和专家们走了。他很可惜郑震的不争气。唉,我本来想帮他一把的,为他创造了这么好的机会,倒让他自个儿给搅得乱七八糟!

赵本立被王护士长推着,一群领导和专家跟着,去做了心电图、脑电图、CT等等一系列检查,把他折磨了个够,一次次杀猪般地嚎叫:“求求你们,不要再折腾我了,我刚才挺好的,一动窝儿就晕,你们这是干什么、干什么!”

第一夫人流着眼泪说:“老赵,你病成这样儿了还这么任性?病不治可怎么得了?毛主席说过,不能‘讳疾忌医’,啊?”

总算折磨完了,该检查的都检查了,并没有捕捉到任何“复杂”的情况,只是白白地让赵本立喊哑了嗓子。可是,没查出来并不等于没有,谁敢打这个保票?

王护士长把赵书记推回病房。第一夫人问周局长怎么办,周局长问吴院长怎么办,吴院长问在座的专家怎么办,专家们面面相觑。

神经科主任说:“问题恐怕不那么简单……”

脑外科主任说:“还要继续观察……”

内科主任说:“继续输液吧,另外,补充必要的维生素,低盐饮食。”

还是郑大夫的那一套。刚才否定他是必要的,现在再回到他的办法也是必要的。只是不需要明说,不需要拨乱反正,因为事物是在发展的,此一时,彼一时也。

第一夫人火了:“输液,吃维生素,这样的方子我也会开,你们这些专家是干什么吃的?老赵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你们有谱儿没有?”

已经发言的那几位就脸上无光,心里愤愤然:你是抢救小组第一副组长,我们当然得听你的。你非让我们找出惊人的毛病来,可我们就是找不出来又怎么办?可是又不敢争辩,便只有惶惶然。

最着急的是周局长和吴院长,因为大夫也罢,主任也罢,都在他们麾下,谁出了纸漏也得找到他们头上。本来显得老成的吴院长此刻也不那么老成了,他捅捅周局长的胳膊:“您看……”

周局长毕竟走的路比他过的桥多,吃的盐比他吃的饭多,戴着黑发头套的脑壳那么一转,想起来他的麾下还有一位未露锋芒,这就是中医主任蒋大夫。于是面带笑容地说:“李局长,俗话说‘病笃乱投医’,我是从最坏处打算,所以尽可能把各方面的专家都请到了,宁可备而不战,不可战而不备。其实呢,我们的检查还没完呢,您瞧,蒋大夫至今一言不发,想必他是有想法的!”

站在一旁听了半天跟着跑去又跑回的中医科主任蒋大夫此时心里叫苦不迭。把别人都否了,再把他推向第一线,无异于拿他试刀。成功了固然好,但若是失败了呢?但转念一想:现在打退堂鼓已是不成了,不如豁出去试试看,也说不定药到病除、首功属我呢!

于是定了定神,走上前去,为赵书记把脉。

蒋大夫身材魁梧硕壮,面色黧黑,头皮谢顶,脑勺儿后头一圈儿稀疏的白发。双目微闭,厚厚的嘴唇绷成一道弧形,确是一副德高望重的老中医模样。把了一阵脉,缩回胖胖的手,说:“脉弦濡滑。”又看舌苔,道:“舌红,苔薄黄。”

第一夫人当然听不懂其中的意思,只急急地问道:“这病,要紧吗?”

回答并没有这么干脆,或者Yes或者No,看病有这么简单吗?

老中医仍然微闻双目,缓缓说道:“眩晕者,‘眩’是眼花,‘晕’是头晕,如坐车船,旋转不定,二者常可同时并见,故统称‘眩晕’

第一夫人又急着打岔:“噢?到底是‘美厄尔氏’,还是脑瘤?”

老中医说:“我们中医,没那么些说头儿。中医认为,百病皆五行不调所致。肝属木,心属火,脾属土,肺属金,肾属水。五行相生相克,相乘相侮,这便是健康与疾病的规律……”

第一夫人越听越着急,这等于是干打雷不下雨,锣鼓点儿敲了半天还不见唱戏的出场,就打断他,单刀直入:“你快说老赵的病!”

“赵书记的病嘛,”老中医被打断当然是不耐烦,要是换在平常门诊早就该“翻儿”了,可是今儿不成,只好省掉几个锣鼓点儿,纳入正题,“本病早在《素问·至真大要论》就有‘诸风掉眩,皆属于肝’之说,指出眩晕可因肝风内动而发生。后世刘河间认为是风火为患,有‘风火皆阳,阳多兼化,阳乎主动,两阳相搏,则为之旋转’的论述。我看赵书记的病是因为长期工作繁重,案牍劳形,情志不舒,忧郁恼怒,郁气化火,使肝阴暗耗,风阳升动,上扰晴空……”

听到这里,第一夫人点头称是:“说得对着呢!他这个人啊,就是没有一点儿私心,整天整夜的就是工作啊工作啊,废寝忘食!市里什么事儿不找他?班子里的团结问题啦,上下级的关系问题啦,还有全市人民的吃喝拉撒睡,烦心着哩!

可是现在不是第一夫人在为她的丈夫看病,而是蒋大夫在看病,所以她话说到喘气的时候,蒋大夫又继续说:“再加上他肾阴有亏,不能养肝,以致肝阴不足,肝阳上亢……”

“怎么?他的肾亏吗?”第一夫人听到这里很是着急,她也许操起别的心去了。

老中医并不是每问必答,只照他的思路说下去:“况且,他于饮食上长期恣食肥甘,伤于脾胃,健运失司,以致水谷不化精微,聚湿生痰,痰湿交阻,则清阳不升,浊阴不降,发为眩晕。所以,要治此病,当平肝潜阳,清火熄风;燥湿去痰,健脾和胃……”

第一夫人忙说:“不对,不对,他不咳嗽不喘,没痰!”

老中医此刻好像忘了她是第一夫人,不屑地说:“呃,你说的‘痰’不是我说的‘痰’,我说的‘痰’并不是大街上不准随地吐痰的‘痰’。痰如在肺,则多咳喘;痰迷于心,可引起心悸、神昏、癫狂;痰在胃,多见恶心、呕吐;上逆头部,多见眩晕昏冒……”

不能说他说得没道理,第一夫人无言以对,不再打岔。周局长和吴院长这才微微透了口气。

“到底是祖国的传统医学神秘玄妙,把病理都找出来了!”吴院长说。其实找出来没找出来他也听得稀里糊涂,但不这么说他还能说什么呢?“蒋主任,看来对赵书记的病你已经胸有成竹了!”

局势到了这一步,不成竹也得成竹了。蒋大夫受到院长的鼓励,自觉也底气颇足,于是从赵书记的病榻前退开,坐在沙发上,戴上老花镜,从白大褂的兜儿里掏出处方笺来,略略思索,开出一方汤剂,把那些天麻、钩藤、生石、决明、川牛膝、桑寄生、杜仲、山栀、黄芩、夜交藤、半夏、白术、陈皮、甘草、生姜、大枣、蔓荆子、黄连、竹茹、积实……写了满纸,又斟酌再三,一一写上多少多少克,然后在右下角写上“七剂,水煎服”,并且签上自己的大名,这才递给第一夫人,说:“这药,吃了就好了。”那语气十分肯定。

第一夫人点了点头,却没有伸手去接。一则她看也看不懂,二则这抓药熬也不是她第一夫人的事儿。

王护士长善解人意,伸手把那方子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