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点整,市委副书记兼副市长钱子武已经准时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第一件事就是给隔壁的市委书记兼市长赵本立打电话。他是这座城市双重的二把手,有急事要向双重的一把手请示。接电话的是秘书,说:“钱书记啊?赵书记还没来。”
过了一刻钟,他再打电话过去,秘书还是那句话。
又过了一刻钟,他第三次打电话,秘书仍然是那句话。
他沉不住气了,小声咕哝了一句:“怎么搞的?‘从此君王不早朝’!’,于是直接把电话打到赵书记家里去,电话通了,响了半天没人接。这并不说明赵书记不在。他知道,赵书记家里的电话装了个开关,休息的时候怕吵,就关上,任你天大的急事也别打算惊动他,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书记不在,这样也不得罪人。
“在关键时刻搞这一套,不拉屎还要占着茅坑!”钱副书记有些恼火了。他马上又把电话打到司机班,问每天接送赵书记上下班的小孙这是怎么回事。
小孙回答说:“我是准时去接他的,我们班长可以作证。可那时候赵书记还没醒,李局长说:‘书记昨天休息得晚,让他多睡会儿,你先回去吧!’”
小孙说的“李局长”就是赵本立的老婆,市民政局副局长李皎清,本市“第一夫人”。她男人没当书记的时候,她只是民政局的一个会计,男人升官之后她就马上成了副局长,也只是挂名,没正经上过班,倒是有什么宴会的时候经常陪着赵书记出没,全市官民人等人人都惧她三分。
“妈的!什么大事儿都得误在这个娘们儿手里!”钱子武心里骂着,没挂上电话,就手对司机小孙说,“你马上把我送到他家去!”
十分钟之后,车子开到赵书记家门口。钱子武上了楼,急切地按门铃,却又是一点声息没有。钱子武突然想起来,赵书记家的门铃也和电话一样,是想关就关、高兴开才开的。“哼,有事儿找你比登天还难!”钱子武满腹怒气,伸手朝着紧闭的大门猛敲起来。
“这是谁啊?敢这么放肆!”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怒斥,这当然是“第一夫人”的声音。
钱子武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连忙收回了插门的手,换了谦恭的态度,说:“李局长,是我!”好像他是个下级来拜见“局长”似的。
他的声音是这家人熟悉的。门里边也马上息了怒气,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了圆圆胖胖、眉眼带笑的脸:“哟,是钱书记呀?请进,请进,客厅里坐吧!老赵他……”
钱子武无心跟她客气,也没工夫坐,急着问:“赵书记怎么了?”
“没怎么,”第一夫人说,“昨天晚上他开夜车看文件看到两点半,累得简直不行了,今天早晨我就没忍心叫醒他,咳,市委书记也是人啊!”
这话说得也在理,而且颇动人:市委书记也是人。好像全市人民都没把这位人民公仆当人,她才不得已仗义执言似的。但她有意改动了一个事实:赵本立昨晚“夜车”开到两点半不假,但却不是看文件,而是陪她打麻将,还有两位亲戚作陪,后半夜才各自睡去了,至今未醒。
钱子武也是经常熬夜的人,心里未必不同情。但他还是说:“哎呀,我这里有急事儿呢!”
“找书记的都是急事儿!”第一夫人并没有通融的意思,执意要先过她这一关,“什么事呀?”
钱子武心里说:副书记找书记,甭管什么事儿也用不着先向你汇报!在咱们这个地级市,我身为市委副书记才是个副局级,你算什么‘局长’?副局长只是个副处级,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可是面对这个拦路虎,他也不得不屈尊求得通融。“新加坡那个大投资商来了,昨天晚上到的。我让外办主任接待他,他觉得规格低了,提出要见本市‘最高长官’。我没惊动赵书记,临时赶去和他见了个面。外办主任介绍说这是市委副书记,没想到那个资本家竟然老大个不高兴,说:‘我是敝公司董事长,为你们投资两千万,可是你们只派个书记来见我,还是个副的!’外办主任忙说:‘误会了,误会了!我们的书记和你们的书记不同:你们的‘书记’就是文书,只管抄抄写写,我们的书记是最高长官,有权拍板的!’资本家听了直‘啊?’似信不信。看了看我,说:‘这位书记既然是副的,想必还不是最高长官,要拍板还是要请正的来!’所以……我只好来请赵书记,跟人家约好了的,今天早上九点见面!”说到这里,焦急地看看手表,只剩下十分钟不到了。
第一夫人听了,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个洋老帽儿看来是头一回到中国来,对我们的国情太不了解了!”她极为放松地嘲笑着,又说,“哪儿能第一轮谈判就见第一把手?这样我们没有回旋余地,我看你先抵挡一阵再说吧!”
钱子武当然听得出来她话里有话,借这个机会还要压他一头,在嘲笑洋人的同时也嘲笑一下他这个副职。他本人在洋人面前已经窝了火的,现在在自己人面前再次窝火!但事情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也就不再计较,央求着说:“李局长啊,咱们不是穷吗?为了那两千万,赵书记还是见见他嘛,反正见面也不花成本!”说着,不待第一夫人放行,径直朝赵本立的卧房闯去。
“哎,不行,不行!累死了人我找你算账啊?”第一夫人追上去拉他。
“扯淡!”钱子武急了,一把甩开了她的手,“你把老赵看得比皇上还金贵,应付应付外宾能累死人?喊!”
他推门进了卧房,赵本立还在酣睡,四脚朝天,大张着嘴,肉滚滚的脖子上喉结一动一动地,发出响亮的呼嗜声。
钱子武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赵书记,醒醒,醒醒!”
呼噜声戛然而止。赵本立猛然睁开蒙俄睡眼,看见的是一团土黄色的光斑。“快起来吧,有急事儿!”他糊里糊涂听见这急切的叫声。他的瞳孔急速调整焦距,于是看清了那张贴在他面前的精瘦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认出了那是市委副书记钱子武,并且弄明白了自己还躺在家里,副手跑到床头来找他了。他一个激灵坐起来,“老钱,出了什么事?”
“赵书记……”
没等钱子武把话说完,赵本立的脑袋突然失控地又摔回到枕头上,同时发出一声足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啊!”
钱子武惊得灵魂出窍:“赵书记,赵书记!”
第一夫人冷不了听到这叫声,脚一软扑腾跌倒在地。但她马上爬起来,磕磕绊绊地跑到床前,声音都跑了调儿:“老赵,老赵!你怎么了你?……”
赵本立那吓人的“啊”还没喊完。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回事嘛!”第一夫人和钱副书记都傻了眼,慌得不行,趴到床前抢着问。
赵本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只顾嚎,腾不出工夫来回答他们。他的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这两个人,只觉得这两张脸在飞速旋转,他们身后的吊灯、衣柜、墙壁、字画都在飞速旋转,好像他躺着的床是个大陀螺,玩命儿地转,转得他头晕眼花想停也停不了!突然胃里一阵恶心,他大张着嘴:“呕,呕……”却又什么也吐不出来。
第一夫人吓坏了,急忙抱住赵本立的脑袋,不知道他这是得了什么急病。男人是她的靠山、她的本钱、她的命根子、她的一切,要是男人有个三长两短她可就全完了。气急败坏之际,她把一肚子火都撒给钱副书记:“都怪你都怪你!我告诉了你他昨晚缺觉你没听见?他睡得好好的你干吗叫醒他?你看你把他从梦里吓醒了弄成这样,你得负责,你!”
小说写到这里,作者还得插空儿噜苏两句。可能有的读者从这儿就开始不信了,埋怨说:“你写得不真实!一个堂堂的书记夫人怎么跟个家庭妇女街道老娘们儿似的,这么没水平?”我说信不信只好由你,赵本立的老婆就是这个水平,我也没法儿拔高她。须知“夫人”既不是官阶也不是职称,无须文凭也不用审查考核,丈夫是个什么她也就自然是个什么“夫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儿,谁气恨也没用。何况小说才刚刚开头儿,也不必匆匆忙忙下结论,这位“夫人”还有她发挥水平的余地……
当时钱子武被她气得眼发黑。钱副书记在本市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曾被人这么训斥抢白?有心要顶她一顿:我负责我负责我负什么责?我是打他了骂他了气他了还是投毒害他了?我只不过是在上班时间把他叫醒而且还是百分之百的公事!说不定他的病早就在身上了只是他没醒你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叫醒说不定还误了大事呢,你这个娘们儿不知好歹倒跟我没完,什么玩艺儿啊,你!可是这些话他全没说出来。不看僧面看佛面,市委书记现在正嗷嗷叫,他跟人家的老婆一般见识就显得水平太那个了。赵书记今年五十八岁,再过两年就交权,他钱子武是继承人当中的第一号种于选手,这关键的两年他得做出个样子来。他早知道“第一夫人”对他没有多少好感,好像他钱子武近几年的“表现”都是为了篡党夺权似的,又好像一旦大权落到他的手里就会江山易手全面复辟似的。唉唉,好人难当啊!钱子武一边感慨一边运气一边琢磨对策,这一切都是在几秒钟之内完成的。当第一夫人还在嚷嚷“你负责”的时候,他已经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
“我负责我负责我当然负责!”他脸不变色心不跳,掉头就往门外跑,“我叫小孙上来,赶快送赵书记去医院!”
“你回来!”第一夫人却喝住他,“快打个电话,把周局长叫来!”
她说的“周局长”是本市卫生局局长。毕竟是第一夫人哪,有病首先想到的不是找医生,而是找管医生的局长,“纲举目张”。
十分钟之后,一辆救护车呜哇呜哇地叫着飞驰到赵书记的楼下,从车上跳下来三个穿白大褂的人,飞跑上楼,直奔赵书记家。第一个就是卫生局的局长周大庸,五十多岁,肥头大耳,眉毛灰白而稀疏,却有一头乌黑的浓发,那是选配得不大得体的头套,当然是为了某种原因而掩饰自己的年龄。这涉及个人的隐秘,姑且不提;第二个是人民医院的院长吴力维,从面相看来只有三十几岁,为了显得老成些,戴了一副黑边眼镜,而且把头发梳成背头;第三个年约四十七八岁,面色苍白,皮肤多皱,属于未老先衰的那种人,一双眼睛很大,在多层皱纹中包着充血的眼球,像是睡眠不足的样子。
三个人鱼贯进入赵书记的卧房。
“钱书记!李局长!”周局长慌慌张张地然而又是恭恭敬敬地向这两位上级(其实李局长比他还低半级)打个招呼,回头指着身后的那位说,“这是人民医院的吴院长,我把他给抓来了……”
一个“抓”字,有着许多含义:其一,说明周局长对赵书记的病是极其重视的,你看,把院长给“抓”来了;其二,说明周局长在卫生系统是有权威的,你看,全市最好的医院院长,他一把就能“抓”来,十分钟救护车开到门前,这种速度跟一级战备似的;其三,请钱书记、李局长放心,甭管赵书记得了什么样的病,都可以包好的,院长在这儿嘛!
现在其实顾不上解析周局长脑壳里的意识流,因为钱副书记和李局长心急如火地等着看病,把期待的目光一齐投向了吴院长。
吴院长毕竟和市级领导之间隔着局一级,不如周局长和他们见面的机会多。钱副书记他是认得的,但只怕人家认不得他,所以这次见了面,情绪很是激动,弯腰,握手:“钱书记,我是吴力维……”说到这里又看看旁边的那位女同志,他虽然不认得,但肯定是赵书记夫人无疑,早已如雷贯耳,人家虽然只是个副局长,却是本市“第一夫人”呢!于是连忙又朝这边弯腰握手:“您是李局长吧?”
若在平时,钱副书记和李局长也许没工夫答理这么一位科级的“院长”,但在今天的用人之际,却显出了他的重要。所以在握手的时候,就显得很真诚,很有分量。
钱子武说:“吴力维同志,你来得好啊!”
第一夫人说:“吴院长,快快快,你看赵书记他……”
这时,刚刚喘息了一会儿的赵本立好像为迎接他们到来似的又重新喊叫起来。吴力维吓了一跳:“啊,赵书记!”
吴力维好像突然想起来自己是来干什么的,连忙转身去命令那第三个穿白大褂的人:“快!还等什么?”
那个人其实早已掏出了听诊器,正准备检查病人。
“他是谁?”第一夫人不放心地问,“吴院长还是亲自出马吧!”
“哎,他行他行!”吴力维忙说,“他叫郑震,我们医院最好的大夫!”
钱子武噢了一声,问:“是内科主任吧?”
吴力维犹豫了一下:“呢,倒还不是……”
第一夫人追着问:“是主任医师?”
吴力维又犹豫了一下:“也不是,他……刚刚评上个主治医……”
钱副书记和李局长的脸上期待的目光顿时黯淡了一层。你说是“最好的”,却又什么都不是,这……
“老吴啊,你可要……”第一夫人不放心地说了半句话。
“您放心您放心,”吴院长完全明白领导的心思,赶快声明,“我拿脑袋担保他的医术是第一流的!至于职称嘛,这个东西就难说喽,有时候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有时候古来才大难为用,领导意见群众舆论僧多粥少许多事情也是很难办的。不说了不说了,这么着吧,等他给赵书记看好了病,我马上给他提到主任医师,也名正言顺嘛!”
在他们就郑大夫为赵书记治病的资格问题饶舌的时候,郑震已经开始了工作。
“赵书记,您感觉怎么不舒服?”他问,同时把体温表塞在他的腋下。
“我头晕哪,晕得厉害,天旋地转!”赵本立抱着脑袋呻吟着说。
“呕吐吗?”
“想……想吐,就是吐不出来!”赵本立说着又要吐,扭着脖子“呕、呕”地大张着嘴,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好了,您不要动,不要说话……”郑震拿起听诊器,撩起赵本立的衬衣。
“不行,晕得厉害!要了我的命了!”赵本立根本做不到“不说话”,反而嚷得更凶。
郑震问:“一直这么晕吗?我刚进来的时候您好像好一些……”
赵本立呻吟着说:“平躺着就好一点儿,坐起来就晕,一翻身也晕,脑袋侧过来也晕……”
“噢,体位变化时眩晕,”郑震说,“那您就平躺着,不要动。”
赵本立就不再翻身,也不侧脸看他,果然出现了暂时的平静。郑震用听诊器仔细听了听,说:“心肺正常。”又给他量血压,“血压也基本正常,稍稍偏低。”他从赵本立腋下抽出体温表,“不发烧。赵书记,您不用紧张,没有太大问题……”
在场的人都多少松了口气。第一夫人却狐疑地望着他。“你可要仔细检查,要是股有问题’,他怎么晕得那么厉害?嚷起来怪吓人的!”
“夫人,我并没说‘没有问题’,而是说‘没有太大问题’。”郑震纠正她说。
有点儿顶嘴的味道。
“那你说‘问题’是什么?你这个人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第一夫人并不饶他。
郑震没有马上回答,或者说他觉得没有必要和一个病人家属讨论这些。他伸出一个手指,对赵本立说:“请您看着我的手指,眼睛随着它移动。”赵本立乖乖地听他摆布,几个来回之后,郑震的手收回来,说:“不持续地水平性眼球震颤。”
又问:“您有没有耳鸣的感觉?”
“什么?”赵本立没有听清“耳鸣”这个词儿。
“就是耳朵里好像听见很响的嘶嘶声,或者轰隆声,”他具体解释说,“有没有?”
“没有。”赵本立回答得很肯定。
“那么,有没有耳聋的感觉?”
“没有。”赵本立也是否定的回答。
第一夫人愈加觉得这个大夫没谱儿了,白了他一眼:“他要是聋了,还能听见你说话吗?真是的!”
郑震仍然没有和她争辩,而是从白大褂兜儿里掏出个铜质音叉,猛敲了一下,然后飞速地放在赵本立的左耳,又移到右耳。反复几次,问道:“您感觉两边的声音一样吗?”
赵本立伸手指指右耳朵:“这边儿响,那边儿不大响。”
“唔,”郑震说,“左耳听力稍差。”
他收起手里的家伙,一系列检查好像完事儿了。
钱副书记、周局长、吴院长一直都在屏息静气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此时几乎同时问道:“怎么样?”
“不要紧,”郑震答道,“眩晕综合症,或者叫美尼尔氏综合症、非典型美尼尔氏综合症,也有人叫假性美尼尔氏病……”
第一夫人眉毛拧成了疙瘩:“你怎么说了一大套?他到底得了什么病?你有个准谱儿没有?”
郑震看了她一眼,平静地说:“这都是一种病,只是名称不同,夫人!”
站在他旁边的吴院长听到这里,不禁想笑。但他看了一眼周局长,见周局长一脸的严肃。毕竟人家在官场混的年头长,懂得这种场合可笑的可不能笑。于是吴院长赶忙掏出块手绢儿,装做擦鼻涕,捂住了自个儿差点儿笑出声儿来的嘴,也一脸严肃地听下去。
“我们不妨简称为美尼尔氏病。”郑震继续说,“这是一种独立的疾病,其发病机理及病理改变是内耳的淋巴失调,淋巴分泌过多或吸收障碍,引起内耳迷路积水,内淋巴系统膨胀,压力升高,致使内耳末梢器缺氧和变性。”他一说就是这么一大套,并巨征求意见似的望身边的两位领导,“吴院长,周局长,是这样吧?”
“噢,是的,是的!”吴院长没想到他会在理论上请教自己,而且自己从一个管理干部升为院长,在这方面自知是稀里糊涂、不懂装懂、二五眼加假行家的,但也只好随声附和。说完之后,又觉得郑震刚才先请教他而把周局长放在后面有些不妥,所以赶紧仰脸谦恭地请示上级,“周局长的经验比我丰富,老专家嘛,您看……”
“分析基本正确。”周局长确实既年长而又是大夫出身,所以话说得颇有分寸,没有给郑震打满分,只是“基本”肯定,留有一定的余地。这样,如果郑震的判断正确,他也基本正确;如果郑震错了,他还来得及做修正性的“指导”。其实现在让他表态是有些勉为其难的。第一,他已做领导工作多年,早就不临床了;第二,他并没有为赵书记做任何检查,又从何判断?所以积半世经验,在关键时刻把话说得模棱两可是绝对必要的。
吴院长放了心,对郑震说:“那么,就赶快给赵书记治疗吧!咱们研究研究该用什么药,尽量用进口的,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治好赵书记的病!”
话说得是命令式的,对郑震,显示了他作为院长的权威性和当机立断;又是表态性的,对钱副书记和第一夫人,表达了忠心耿耿;而其中的“研究研究”只是装饰性的,因为该用什么药他也不懂。
在如此庄严的命令之下,没想到郑震的反应却极其平淡。“没什么可研究的了,”他看了院长一眼说,“美尼尔氏病是一种很常见的病,没有什么危险性。好好休息,不治也能好的。少则几小时、几天,多则十天半个月。”他对于院长那“不惜一切代价”的危言耸听似乎觉得很好笑,虽没有明说,也表达得差不多了。
吴院长听了,脸上的表情一时挺复杂。一则为这病好治感到庆幸,一则又觉得自己丢了面子。这个郑震太不懂事,他在心里说,当着市、局领导的面,你也太不给我留脸了!医家哪有你这样的?有一分病也说个三分,有七分病就说个十分,心里越有把握越不能轻描淡写,这样你治好了人家也不感谢你!何况你面临的病人不是平头百姓,而是咱们的市委书记,这座城市的第一把手!你就是装也要装出个千方百计百折不挠想方设法攻破难关的严肃状嘛!真不会做事,真不会做人,难怪评职称的时候你连个“副高”也没捞着!唉,今儿真不该带你来——还不是饥不择食、抓着谁是谁吗?要不是你正当班,我想也想不起你来,咳,刚才还好心吹捧你是“第一流”的呢,“流”你娘的屁!这一回,你不但坏了自个儿的事,还把我给煮到里头了!
且不说吴院长这边心里翻腾,那边钱副书记却讨到了底,心里踏实了。他猛地抬起腕子看看表,不觉哟了一声:“九点半了?糟糕,糟糕!新加坡的投资商还等在宾馆,说好九点和赵书记见面呢!”
躺在床上的赵本立猛地一惊,挣扎着要坐起来:“我去,我去,跟外国人要守信用……”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眩晕,头摔在枕头上,杀猪般地嚎叫起来。
第一夫人连忙上去扶着他:“你呀,整天是工作、工作,自己的命都不顾了!”又抬眼威严地瞟瞟钱子武,“你说,他病成这样儿,怎么去?”
“是啊,是啊,”钱子武说,“我去应付一下吧,向外商说明情况,请他谅解!你们……”他严肃地对周局长和吴院长说,“赵书记就交给你们了!”
说完,匆匆离去。卧房里顿时失去了市级领导,如果作为病人躺在床上的赵本立暂不算数的话。
吴院长仰脸望着他的顶头上司:“周局长,您看……”
周局长直接向郑震下达命令:“抓紧时间,用药吧!”
郑震却依然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美尼尔氏病,没什么特效药,周局长,这您知道。充其量给点儿眩晕停,也不起什么作用,只是对病人一点儿安慰而已。为了补充病人因呕吐而不能进食造成的营养不足,可以推几百毫升葡萄糖……”
周局长也别无良策,就说:“你带着没有?那就快推吧!”
郑震说:“带着呢。”
正要动手,躺在床上的赵本立嚎叫达到高潮,似乎脑袋都要炸了。
郑震知道,这是因为刚才赵书记和钱书记说话,体位移动造成的。
第一夫人的脸上却急出了一层汗珠。丈夫的一声声呻唤都牵着她的心,她直到这时才明白:在赵本立同志处于极度痛苦的时候,真正心连心的其实只有她一个人!钱子武动心吗?他把和外国资本家见面吃饭看得比老赵的命还重!周局长和吴院长动心吗?看他们那个样子,只惦记着邀功请赏,一脑门子个人主义!要是真正认真负责,怎么两人都不拿主意?
想到这里,她突然勇气倍增:这事儿得我做主!于是劈手夺过郑震手里的注射器,大吼一声:“咳!别拿狗屁不当的葡萄糖糊弄我,老赵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你们明白不明白?不吃药就能好?那还要你们这些穿白大褂的干什么?”
一鸣惊人。郑震只好停住手。周局长和吴院长都吓傻了眼。是啊,单凭郑震的一面之词,要是误了事儿怎么办?到时候你宰了他也顶不了市委书记!
周局长的脑子快,马上说:“李局长的意见很重要,我看还是请其他专家一起会诊会诊……”
吴院长最善于领会领导意图:“对,马上送我们医院!”
救护车上本来是准备好了担架的,这时正好派上用场。于是七手八脚把赵本立抬下楼,抬上车,朝人民医院飞驰而去。赵本立一路不停地嚎叫,伴随着呜哇呜哇的警报器,引得沿途的百姓们行注目礼,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危重伤病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