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子武是中午十二点钟赶到的,这时赵本立已经进了太平间的冰箱,冻成冰坨子了。赵书记死了?死了!昨天还活着,今天已经死了,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钱子武是接到人民医院吴院长的电话匆匆赶来的。当然,人命关天,吴院长不可能开这种玩笑,何况是对于赵书记,谁敢?问题是,赵书记是怎么死的,又怎么能死?
他赶到抢救室,抢救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人都集中在院长办公室,此时正乱作一团,第一夫人披头散发,正躺在地下打滚儿,嘶哑的嗓子哭喊着:“你们是杀人犯,杀人要偿命,我要你们承担法律责任!”
参加抢救的那些人,谁都别想走,全在这儿,一个个愁眉苦脸,耷拉着脑袋。周局长和吴院长几乎是在跪着,一左一右地拉着第一夫人:“李局长,您冷静冷静……”
钱子武一脚迈进来,人们立即惊呼:“钱书记来了!”
第一夫人听见,猛地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腿:“子武!钱书记!你可要为老赵做主啊!”
钱子武的眼睛瞪得血红。他没有想到,自己一天不在场,这儿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连书记的命都没了。他也没有想到,既然出了问题,怎么就没个人来主持解决呢?瞧瞧,乱成了这个样子!他站在那儿足足有一分钟,一言不发,任凭大家眼巴巴地望着他,等待他说话。这倒使他更加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不管赵书记是怎么死的,反正已经死了,活不成了,这座城市的实际上的第一把手就是他钱子武了。他说出去的每一句话都将有千钧重量。
他说话了,声音不高,但具有绝对的权威力量:“给李局长打一针镇静剂,让她去休息!”
周局长正巴不得如此,立即招手唤来两名护士,搀着第一夫人就走。
“我不去!我不去!”第一夫人挣扎着,“我要和你在一起,处理这件事!他们是杀人犯!我要他们偿命……”
两名小护土就停下来不敢走了,惊惺地看看钱子武。钱子武没说话,只是把头一摆,嘴巴往门外一努,那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小护土执行命令,把第一夫人像对待精神病人似的带走了。
钱子武又对周局长小声说:“好好照顾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噢,明白明白!”周局长随即又对吴院长交待了几句,吴院长把神经科主任褚大夫叫出房门,吩咐他如此这般,褚大夫领命而去。
第一夫人这个不安定因素请走了,办公室里死一般的沉寂。钱子武走到一把沙发前坐下来,阴沉着脸说:“说说吧,是怎么回事?”
周局长先说,哭丧着脸:“钱书记,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市委!我万万没有料到赵书记会突然逝世,对于他的死,我负有直接责任!我失职,请求批准我辞职!”
钱子武心里暗笑:这个老家伙倒真是滑头,问题还没谈就先辞职,你那个职有什么可辞的?要不是赵本立坚持用你,我早就把你扒拉下去了!
“不不!”吴院长见老局长这么挺身而出,连忙抢着说,“我是医院的负责人,这场医疗事故,责任应该由我来负!”
钱子武摆摆手:“先不谈责任,还是谈谈情况吧!医疗事故是怎么造成的?”
吴院长声泪俱下:“赵书记他……他是死于心力衰竭。可是在这以前,我们都不知道他有心脏病,误诊了!”他说到这里狠狠地瞪了坐在墙角里的郑震一眼,“看来从第一次发作就误诊了。当时情况紧急,我来不及找别的大夫,带着郑震去了。他毕竟经验不足,没有查出赵书记有心脏病,就下结论说是美尼尔病,唉,要真是美尼尔病,哪会死了人?……”
这就把他自己和周局长刚才承担的责任都卸到郑震身上去了。郑震这个倒霉蛋,赵书记发病那天就是他经手的,临了儿临了儿的抢救,本来没有他的事儿,他又非挤进来不可,正好开头结尾都有他,不是活该倒霉吗?反正他只是一名普通大夫,无职又无权,对他怎么样都可以。如果第一夫人坚持非要“偿命”不可,那就把郑震送进去!
郑震半闭着眼睛,听到这些矛头指向十分清楚的话也不反驳,只是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
钱子武看了郑震一眼,并没有问他,仍然面朝着吴院长说:“这么说,我请来的那位气功大师沈天成也误诊了?”
“这……”院长没提防他从这个角度提出问题,一时语塞,“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呢?”钱子武看来是要和他过不去,姓吴的这个院长以后恐怕当得也悬了,“要不然,你无法解释嘛!告诉你:我虽然没学过医,也至少知道,心脏的问题相当复杂,有些人死于心脏病,是突发性的,并不一定有心脏病史。我老丈人就是这么死的。何况,心力衰竭在许多情况下都可能发生,并不是只有心脏病人才会心力衰竭。你作为一个院长,怎么连这都不懂?”
会议室里一阵骚动,人们无言地表达了对吴院长的嘲笑。
吴院长很是狼狈,额头上冒出一层汗珠:“啊,啊……”
钱子武无心再听他废话,转脸望望一言不发的郑震:“郑大夫,你谈谈看法!不要不说话,人家要送你去坐班房哟!”
郑震缓缓地抬起头:“钱书记!在我们医院里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很遗憾,很惭愧,很痛心!赵书记不该死,他的病根本不存在致死因素!一个星期以前,他的眩晕只不过是极其平常的美尼尔病,没有任何危险,我说过,不治都是可以好的,因为美尼尔病没有特效药。但我们为了给病人和家属一些精神安慰,也是考虑到病人需要补充水分和营养,采取了输液的措施。事实证明,一个星期之后,赵书记已经明显见好,根本不存在什么误诊!至于他昨天突然发病,完全与此无关。据我事后分析,他是因为醉酒造成的急性中毒感染肺炎,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却把他当成胃炎来治?要知道,在某些肺炎病人身上,是会出现腹痛和腹泻的症状的,但这只要认真判断,是完全可以区分的……”
郑震说到这里,突然被周局长打断了。周局长激动地站起来,抢着说:“对呀,我当时就判断是急性肺炎,冯主任也这样主张的……”
郑震愤怒地喊道:“那你们为什么不及时治疗,却给病人吃什么痢特灵,还搞什么胃镜检查?一直到病人休克,你们还在做毫无意义的‘会诊’,贻误了时机,以致病人发展到肺水肿、脑水肿、肾功能衰竭和心力衰竭,造成死亡!这简直是医学史上的耻辱!你们作为医生的良心何在?职业道德何在?”
“唉!”周局长垂下了头,“我们……有难处啊!李局长她……她……我们得尊重她的意见呀,这种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上回你不也是身不由己吗?”
“乱弹琴!”钱子武的手重重地拍在沙发扶手上,“你们是医生,怎么能听从一个家属的指挥?这个责任到底由谁来负?”
办公室里又是一阵沉寂。人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把目光集中到周局长和吴院长身上。大家心里明白,不管别人怎么发落,这两位脱不了干系是可以肯定的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周局长全身已经软瘫。他知道,钱子武对他的“超期服役”早就不耐烦了,现在没有了赵书记为他作靠山,想怎么收拾他就怎么收拾他,这个结局无论如何也难以挽回了。尤其有口难辨的是,他这次的失职是因为赵书记的死,又给了钱子武整治他提供了一个最好的、不露痕迹的天赐良机,整得越狠,越证明钱子武对赵书记之死的痛心!既然如此,他除了束手就擒还能有什么出路呢?
“钱书记!”周局长痛哭流涕,“我请求处分,无论是什么处分,我都毫无怨言!只是希望……”他眼泪汪汪地看着屋子里各位,说出了他作为一个局长在卸任之前所能说出的最富有人情味儿的一句话,也许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希望不要连累小吴和同志们,他们这些天也都够辛苦的了。我们的医院还要办下去,还要指望他们啊!”
尽管周局长在任期间并非那么得人心,但临垮台前的这句话倒也掷地有声。一个男子汉,虽然一辈子不乏可指责之处,到这时却突然闪了闪光彩,竟然能让人们忘记他历来的种种短处,赢得几分尊敬。吴院长和在场的主任、专家们不由得被他这舍将帅保车马的壮举感动得渗出了泪水……
钱子武注视着大家,把目光送到每个人脸上之后,才说:“我看,同志们为了抢救赵书记,还是尽了力的,尽管力不从心。要好好总结这次的经验教训,但是范围只到此为止,请大家在走出这间房子之后,不要向任何人议论今天我们所谈的内容,我代表市委要求在座的每个人严守纪律!至于处分嘛,我看就不必要了!”
谁也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宽容,会这么快地对这次“重大医疗事故”的肇事人发布特赦令,这是怎么回事?!
周局长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泪眼凝望着敬爱的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钱书记:“啊?”
“老周啊,”钱子武亲切地叫着他,“你们赶快写一个严密的、经得起推敲的报告,我好向省委、市委,向全市人民交待!”
“钱……钱书记!”感激涕零的周局长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仍然顾虑重重,“还……还得向李局长交待!她要是坚持追查责任……”
“追查什么?”钱子武冷冷地说,“她本人是抢救小组的第一副组长,我是组长,她愿意追查就让她追查去好了!”
钱子武说完,看了看手表,匆匆地站起来。他现在可是最忙的时候,必须得走了,要去召开市委常委会,商量赵本立的后事——后事一定要办得隆重。
临走,他又向周局长交待:“要注意照顾好李局长的身体。根据她现在的情况,是不适宜外出参加一切活动的,你一定要负起责任来!另外,那份报告要马上写,越快越好,写完立即送市委!”
当晚,市广播电台以沉痛的声音播出了赵本立的死讯,对他的一生做了高度的评价。其中,关键的一段是这样写的:我市市委书记兼市长赵本立同志因身患重病,于×年×月×日住院治疗。赵本立同志患病期间,市委、市府的领导同志非常重视,指示市卫生局和人民医院不惜一切代价,挽救赵书记的生命,由市委副书记钱子武同志担任抢救小组组长,赵本立同志的夫人、市民政局副局长李皎清同志任第一副组长,市卫生局局长周大庸同志任副组长,集中了我市最好的医生和医疗设备、药物,进行了长时间的抢救。但由于赵本立同志所患的是目前的医学还未能攻克的绝症,医务人员尽了最大努力,仍医治无效,赵本立同志不幸于×年×月×日×时×分逝世,终年六十岁……
“绝症”?绝症!绝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