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度过了那个难忘的夜晚之后,雪妮就不再声嘶力竭地叫了,性情变得十分安分,或者说恢复了往日的安分,按时进食,按时睡眠,无事可做时也不再外出寻寻觅觅,只在家中玩耍,极有耐心地梳理着身上的茸毛,先用前爪抚平,再用舌头舔,把那身雪白的毛皮修饰得一尘不染、光彩照人。女主人俞倩倩不在家时,它就在闺房中的地毯上坐一会儿,卧一会儿,然后,或者跳上梳妆台照照镜子,端详一阵自己的倩影,或者攀上窗台,懒洋洋地晒晒太阳,或者和女主人的那些小玩具狗、玩具猫嬉戏一番。倩倩刚刚十六岁,还保留着一些童年时代的玩具,都是做得很精致的工艺品。晚上,女主人回来,雪妮就陪坐一旁,看她做功课,或者爬上她的膝头,偎在她的怀抱里看看电视。也许是因为喜欢雪妮,女主人特别喜欢看“动物世界”和动画片,这也正对雪妮的胃口,因为那里边的主角常常是它的朋友甚至是同类,远比看人类“演戏”更亲切,它总觉得人类的情感太假,人类虽然由于进化最快而处于生物界的主宰地位,但脱去了毛皮却又披上了形形色色的伪装,反不如动物纯朴、自然。动物之中当然也有善恶,雪妮并不喜欢虎啊狼啊老鹰啊之类强盗,但它们为非作歹也只是出于天性,并非有意要作恶、要称霸,老虎头上的“王”字纯粹是人类的牵强附会,那本身不过是一种美丽的花纹而已,和豹的花斑、孔雀的彩屏一样。而且动物世界的争斗、残杀、弱肉强食,从来都是赤裸裸的,用不着什么欺骗和权术,也用不着在强者捕杀弱者之前先说一通如何“爱”弱者之类以显示仁义道德。动物比人类坦率得多,人类的那些“连续剧”简直让雪妮看得头疼。当然,《黑猫警长》是个例外,那位英姿飒爽、侠骨义胆的小伙子令雪妮倾心,寄托着它的仰慕和挚爱,因为那很像黑豹。
但是,雪妮没有再去找黑豹,它与黑豹之间的爱情已经有了结晶,它将小心翼翼地护持着这结晶,直到将来的某一天。
这一切,都是它的主人所不知道的。在主人眼里,雪妮已经改邪归正了,依然是他们所希望的那样:端庄、优雅、高贵,大家闺秀的风度。主人极力要向世人显示,这个家庭是与众不同的,是出类拔萃的,包括他们的猫。立论有所不同的是男主人,畜牧技师俞大牧坚信他的学说,认为雪妮的情绪安定是由于“发情周期已过”,和家风没有多少关系。但这样一来,俞天牧也就把妻女交给的寻找波斯猫良种的任务懈怠了。虽然中国早有“未雨绸缨”的古训,但人们往往习惯于“临渴掘井”,不到火烧眉毛,凡事也就不那么急于办了。这无形中帮了雪妮的大忙,为它免除了“拉郎配”的酷刑,至少是推迟了。推迟到哪一天?走着瞧。
冬日的夕阳昏黄而黯淡,仿佛一只不慎落入尘灰之中的蛋黄,掸不得,洗不得,只好随它去。它懒洋洋地下垂着,空气中的尘雾使它褪了色,也减了热,温吞吞地挂在天边,很快就要被房舍和树木遮没了。胡同里一片阴冷,高高低低的房舍被暮色溶成一片,显得更加古老、陈旧,比建筑物年轻得多的几棵垂柳,还没长成气候,不成格局地东一棵、西一棵,叶已落尽,赤条条摇来晃去,无着无落似的。地面上倒很丰富多彩:碎纸、香蕉皮、花生壳儿、烟头儿……记录着人们一天奔走的蛛丝马迹。小贩儿们自然都收摊儿回家数票子去了,店铺却没有关门,夜里还有一阵热闹,南来北往的人要吃水饺儿、爆肚儿、涮羊肉……尽可以前来光顾,外边虽冷,屋里暖和着呢,哪个门脸儿都冒着热气,洋溢着诱人的吆唤声,所以胡同里并不冷清,人流也并不稀落。
俞倩倩放了学,匆匆地穿过胡同走回家。她天天放学都很晚。下午本来只有两节课,老师偏偏还要增加两节自习,像看管犯人似的监督他们熬到了钟点儿才放行,回家还得开夜车才能完成今天的作业、明天的预习,如今上学简直是受罪。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老师并不想跟学生为难,而是为了他们的前途。俞倩倩还有两年就面临高考大关,考不上大学,高中生不给分配工作,十几年的书就算自念了。现在的中学生太多,大学的容量太少,淘汰率也就极高,想上大学就只好拼命。俞倩倩恐怕拼命也无望,她的功课太稀里糊涂了,作业本经常被老师看不懂,考试成绩说出来令人脸红,她很难跨过已经看得见的那道大关。但她总不能中途退学,一个女孩子,不能像隆德海那样去做生意,何况她的家庭又那样高贵,退学或者高考落榜都一样丢人。她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走着瞧。
尽管前途未卜,她仍然没有荒疏自己的另一项“功课”:打扮。她显然十分看重自己的天生丽质,每天绝早起床,在上学之前总在镜子前头花费很多时光,护肤霜、粉底霜、唇膏、睫毛灵……该抹的地方都抹到。头发总是留得很长,披着肩。服装则时时更换,今天穿红的,明天穿黄的,显示她无穷无尽的适应性,怎么打扮怎么顺眼。这当然会招来一些麻烦,比如学校就曾经干预她的衣著打扮,说是不符合中学生守则云云,一是她不听,二是这种风气带有社会性,学校也管不了,三是校方考虑到她家是侨眷这个“特殊情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反正再过两年她该上哪儿就上哪儿了。她当然继续我行我素。在校园里和大街小巷,她也常常引起一些小伙子的青睐,总有人借故找她瞎搭拉,她一律傲然视之,扬扬不睬。她看不起这些小流氓,坚定地相信她这位高贵的公主将来自有白马王子匹配。
她现在正是怀着对学校和学业的怨恨、对周围世界的藐视和对自己的无限怜爱,走在这条与她很不相称的陋巷之中,因为这是放学回家的必经之途。她今天穿着一件猩红薄呢大衣,下摆很短,露着被“叶芬娜”长筒丝袜紧裹着的一双光滑挺秀的细腿,在冬天这身打扮,的确“美丽冻人”。脚上仍然是“迷你鞋”,但不是那双鲜红的,换了双乳白色的。
她躲着那些肮脏的人群,目不斜视,一闪而过,任凭人家呆呆地朝她注目凝视。
爆肚隆门脸儿前头不远,游荡着一个高个子黄毛儿洋人。迈克尔·詹姆斯这小子真有点儿死心眼儿,他自从见了那位不知名又不知住处的美丽女郎,就被勾住了魂儿,弄得寝食不安、坐卧不宁。惟一的线索是和女郎一起出现的丑八怪黄脸老太婆,他无意中得知老太婆正是林总经理的夫人,却又遗憾地证实了林太太并非女郎的母亲。他本想通过林太太打听打听女郎的下落,不料又钻出个一往情深的林小姐因而就不好再开口询问那位失落的女郎。他只好再回到老地方,既然这儿能遇见女郎一次,就有可能再遇见第二次,他想。
一片娇艳的红色从他眼前掠过,他的蓝眼珠儿一亮,不由自主地随着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圈子,追踪着那片惹眼的红色。那是一位东方少女的大衣,上边披着长发,下边露着秀腿。他一惊,从那娉婷身姿和优雅步态,他觉得非常像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是这么一个优美的背影,他一直注目了许久,直到那身影在暮色中消失在远处。这一次,他决不能再错过,于是紧走几步,追上去,从人群中绕到少女的前边,想看清那张脸,证实一下是不是记忆中的女郎。这一看,他惊呆了,正是那张脸,白得像雪,润得像奶油,上面镶嵌着黑亮的眼睛、嫩红的嘴唇。他魂销魄荡!迈克尔·詹姆斯走南闯北,并不是没见过美貌的女子,但是欧美的女子根本不足以与东方少女媲美,一头黄毛儿的迈克尔·詹姆斯并不喜欢金发碧眼,他认为黑色最庄重、最有魅力。而且西方美女往往只可远观,不可近瞧,脸上的疙疙瘩瘩和手臂上的黄毛儿往往大杀风景。面前的这位女郎则避免了这诸多缺点而把自身的长处发挥到了极限,他上次曾经凑到她的脸前跟她说过一句话因而也就近距离地观赏过她,那简直是一件完美无缺的艺术品!
他痴痴地望着她。她当然不曾留意有人这么专注地看她,因为她常常被人看,也就习以为常。他并没有走上前去,拦住她,没话找话地问问“几点了?”“交个朋友怎么样?”之类,那是此地土造的、档次很低的小流氓方式,他并不内行,恐怕也不愿意模仿,他要想和这位女郎认识,还得寻找更优雅些的途径。
但是他不能一直愣在这儿,现在首要的是弄清这位女郎的住址,以便采取下一个步骤。他等那女郎走过去,就悄悄地跟上,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她时时在他的目光监视之中,却不能发现他。
她一直穿过这长长的胡同,走到了尽头。他正在猜想她往哪边转弯,她朝那座大楼走去了。迈克尔·詹姆斯心里一动:这不正是林总经理居住的大楼吗?他站在楼的拐角处继续监视,发现那女郎走进了与林总经理同一个单元门!这是怎么回事?他停了片刻,等那女郎进了电梯,关了门,才立即跟上去,并且马上按了电键。电梯上去又下来,他赶快按了六层键,因为他从指示灯上准确知道女郎是在六层停的。六层到了,他追出去,前边的脚步声还听得见,他紧走几步,就看见那猩红的大衣了。
他的心怦怦地跳,林总经理的家也在六层,最好不要在这个时候碰上那位过于痴情又过于丑陋的林小姐以及林家的任何人。
感谢上帝,楼道里没有人。而且女郎走的是与林家相反的方向。她在一个门前停下了,没按门铃,而是掏出钥匙,开了门进去,显然这是她自己的家而不是探亲访友。迈克尔·詹姆斯走上前去,门牌上的号码是“619”,和林总经理家仅有一字之差。他终于得到了准确地址,心里激动不已。他想立即退回去,但马上又产生了新的疑问:他还不知道这位女郎的姓名,这样连写信都仍然是困难的,而且一个陌生人写信也很冒昧。
他在门外愣了足足有三分钟,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楼道的另一端传来了脚步,他突然猛醒:此处不是久留之地,万一被林家的人发现,将十分尴尬!
他毅然决然地按响了“619”的门铃。
开门的是邵亦波,她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问:“先生,您找谁?”
这种礼貌、热情给了迈克尔·詹姆斯极好的初步印象,并且平定了他心中的慌乱。他本来很担心里边会很不耐烦地问一声“谁呀?”如果这样,他就不大好开口了。其实邵亦波是在门镜里先看清了来人才开门的,这个人她虽然不认识,但对于洋人,她有一种本能的热情,便欣然门户大开。
“我找……”迈克尔·詹姆斯一时想不起适当的措词,只好说,“我找‘613’,可是……”
“他们家没人,是吧?”邵亦波替他说出了下半句,并且说:“那就到我们这儿来等一等吧,不用客气,请进!”
这倒让迈克尔·詹姆斯感到意外地顺利,便一步跨进来,门被女主人关上了,使他获得了安全感,不必担心林家的人出来戳穿谎言了。其实这纯属多虑,邵亦波经常以这种方式替邻居家接待客人,遇见有找错了门儿的,或者主人确实不在家的,她便乐于邀客人进来小坐,有话没话瞎搭拉一阵,或是留个条子,或是留几句话,由她代为转达。当然也不是来者不拒,如果客人是背着包袱、身上脏啦吧唧的乡下人,她没工夫答理;如果看上去有些身份,则笑脸相迎。这一道工序是通过门镜完成的。特别是对于“613”林家的客人,她更有兴趣。经常有人把“613”和“619”弄混,上她的门来拜见“林总经理”,她都不厌其烦地接待一番,再告诉人家“613”在哪里。有时她家也没人,回来发现门口放着写有“留交林总经理”字样的烟啦酒啦人参啦甚至装着材料的大信封啦之类,也乐于在研究一番之后奉还主人。她做这一切都不是因为自己闲得无聊或者有为别人效劳的嗜好,而是她的防身手段之一。她曾经有二十来年在别人的研究和监视下生活,一朝摆脱了那种处境,反过来极有研究和监视别人的欲望,她很想探究周围的人的一切包括隐私,以作制定为人处世的策略的依据。尤其像林盛杰这样的邻居,无论过去和现在都是她的重点防御对象,她需要尽可能多地掌握关于对方的信息,为了自卫也为了进攻——如果有必要的话。
现在,她正是以这种难以被别人看透的复杂心理,把素不相识的这位洋人让了进来,并且让进了客厅。
她家的客厅比起林家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吊灯、沙发、家具、电器自不必说,连地毯都是手工仿古式的纯毛工艺品,因而远比林家豪华而典雅。迈克尔·詹姆斯再次感觉到:中国人并不像西方人想象得那么穷,至少他访问过的这两个家庭是这样,或许这一家比林家的地位还要高一些。这位女主人也不可与那个黄脸老太婆同日而语,她看上去端庄、温柔、亲切,而且彬彬有礼、热情大方,不像林太太那么粗野鄙俗。初步印象是美好的,看来这位才是女郎的母亲了,这个猜测是顺理成章的,她的脸上、身上都明显地带着女儿的影子。
“实在太打扰了,夫人,”迈克尔·詹姆斯有些拘谨地在客厅落座,递上自己的名片,“我叫迈克尔·詹姆斯,您贵姓?”他急于弄清对方的姓名。
“我姓邵,邵亦波,”她接过名片,回答说,“詹姆斯先生,认识您很高兴!噢,请坐一会儿,我去给您……您是喝茶呢,还是咖啡?”
“谢谢!我喜欢喝茶,中国的茶!”
邵亦波微笑着走去了。她以极快的速度洗净了景德镇瓷杯,放进一袋系着标牌的“英德”红茶,再加上一片事先用白糖腌好的鲜柠檬,冲上开水。并且趁这个时候仔细辨认一下客人的名片,她的英文水平毕竟“二把刀”,刚才难以一目了然……
迈克尔·詹姆斯焦急地等待着。当然不是等这杯茶,而是盼望那位女郎走进客厅,这是他贸然造访的真正目标。无奈她没有出现,迈克尔·詹姆斯的一双蓝眼珠儿虽然极力巡睃,但也不能穿透墙壁,他弄不清此时女郎在哪个房间,当然也不能去瞎闯乱找。
邵亦波返回客厅,献上那杯洋溢着清香的茶。
“噢,谢谢!”迈克尔·詹姆斯轻轻抿了一口,由衷地赞扬,“太好了!”显然这是一个温暖甜蜜的开端,他感到微微的陶醉。
“詹姆斯先生,您是从美国来的?”邵亦波坐在他旁边,好似随便闲聊,她刚才已经从名片上的“U.S.A”弄清了对方的国籍,接下来便想知道这位美国人和林盛杰之间的更多的事儿,“您是林先生的朋友?还是他那位在美国的女婿的朋友?”
“啊,不,我和林总经理认识不久,仅仅是因为和他们公司的一项贸易。”迈克尔·詹姆斯尽量把他们的关系说得淡而又淡,仿佛连“朋友”都谈不上,这当然是有目的的。接着,话题一转:“怎么,林先生的女婿在美国?”
“咳,”邵亦波微微一笑,“说是女婿,其实也不是真正的女婿,和林先生的女儿恋爱了好几年,婚期都订好了,新房也布置好了,却又——吹了!您不知道吗?”
迈克尔·詹姆斯耸耸肩,他哪儿知道这些事儿!
邵亦波心里就更有底了,接着说下去:“说起来,林小姐也很可怜,已经三十多岁了,还嫁不出去,外边人议论说:‘万事俱备,只欠女婿。’我听了都很生气!您大概不知道,中国人的嫉妒心很强,幸灾乐祸!因为林先生毕竟不是一般的商人,他过去当过公安局的副局长,整过人……”
“公安局?”迈克尔·詹姆斯吓了一跳!他根本不知道林盛杰还有这样的身份,不由得使他想起了苏联的“克格勃”、美国的中央情报局,暗暗懊恼自己怎么跟这么个人做起了买卖……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邵亦波又把话题拉回来,“他女儿的婚变也不是由于这个原因,主要是因为林小姐本身,唉!……”话说到这儿又不说了,表情丰富地笑笑,让对方琢磨去。她并不知道林盛杰夫妇有把女儿硬塞给这位洋人的意图,说这些话都是被自己的本能所驱使,揭别人的疮疤,贬损别人的形象,在她来说是一种享受,至于这是否也可以纳入她所说的“中国人的嫉妒心”,就不管了。
“是的,”迈克尔·詹姆斯表示赞同她的见解,“林小姐确实不很漂亮……不,很不漂亮,”他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极力驱赶残留在脑际的那个令人难以欣赏的老处女形象,脱口而出,“和您的小姐简直无法相比!”
邵亦波感到骄傲并且觉得奇怪:“您……见过我的女儿?”
迈克尔·詹姆斯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了,他不能把街头惊艳和跟踪追击都和盘托出,一时难以措词,慌乱地说:“哦,我看到夫人就……就可以设想您有怎样美丽的女儿,而且……”他竟然在匆忙中找到了更有力的借口,“而且这里有照片嘛!”
不错,客厅里正好挂着俞倩倩的照片,是哥哥的精心之作,放得很大,照得也很美,穿着白裙子坐在湖边的草坪上,如芙蓉出水、玉树临风。邵亦波看了一眼照片,满足地笑了,转过脸去,朝着外边说:“倩倩,你过来一下,好吗?”
俞倩倩无声地走出了她的闺房。她已经换上了拖鞋,猩红大衣也脱去了,现在只穿着一件白色紧身毛衣和一条露着小腿的白色“萝卜裤”,更显得亭亭玉立。她低着头,好似心不在焉地走进客厅。妈妈经常这样叫她出来见客人,而她对客人是不感兴趣的,不管什么人都得打个招呼,她很腻歪这种没有实际意义的应酬。但她又不能不出来,因为每逢这时候,妈妈那温和的、带商量语气的呼唤实际上是不容抗拒的命令。妈妈总是不失时机地炫耀自己的女儿,也许是出于某种外交需要。
迈克尔·詹姆斯惊呆了,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位仙女,比他前两次见到的时候更加娇美、更加动人!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来,认识一下,这是美国的詹姆斯先生……”
俞倩倩随着妈妈的介绍才抬起头来,当她听到“美国的……”刚刚意识到这位客人也许比较重要,而看到面前的高个子、黄头发、蓝眼珠儿时则不能不吃惊了:这个人……这个人……
她想起来了,和爆肚隆吵架的时候碰见的就是这个人!但她不愿意提起那件事儿,无论对妈妈还是对客人都不想说“哦,见过”,这也正是迈克尔·詹姆斯所希望的,他们出于不同的原因而采取了相同的办法。
“俞倩倩。”她不得不按照妈妈的意图向客人报出自己的姓名,否则就失礼了。
“小姐,认识您,很荣幸!”迈克尔·詹姆斯激动地伸出手去,当他握住了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时,恍惚觉得似在梦中!
但他不可能把这只手握得太久,那样就失态了。而且俞倩倩似乎对握手抱极敷衍的态度,甚至只伸出指尖儿,连握都没握,就收回去了,脸上泛起一片红晕。这就更使迈克尔·詹姆斯心硅摇荡,少女的高傲反而使她的身价更提高了,这是林盛杰的女儿所不懂也是无法模仿的,人和人多么不同!
为了掩饰内心的躁动,迈克尔·詹姆斯又掏出了一张名片,双手递过去。俞倩倩接过去,只扫了一眼,便放在茶几上了,似乎不屑一顾,也无意保存。当然也没有拿自己的名片和他交换,中学生没有名片。
“请坐吧,詹姆斯先生,”邵亦波依然彬彬有礼地说,像是在为女儿解释,又像是在夸耀,“我们倩倩性格内向、腼腆,不大爱说话。可也难怪,她才十六岁,空长了个大个子,其实还是个孩子呢!你也坐吧,倩倩。”
俞倩倩无声地坐在沙发上,不是挨着客人,而是挨着妈妈。她毕竟太年轻了,虽然平时为自己的引人注目而骄傲,但在真正的社交场合总还显得羞涩而胆怯。
“十六岁……”迈克尔·詹姆斯喃喃地说,他在心里惊叹这个含苞待放的青春妙龄,并且和林小姐的枯枝败叶相比较,不,这样比较简直是罪过,他永远也不想再看到那张干巴巴的黄脸,而希望天天能见到这朵娇艳的蓓蕾,当然现在这样设想还为时过早,他需要从长计议一下……“小姐正在读大学?”他问。
“不,在上高中,”邵亦波替女儿回答,“马上也就该考大学了,依她舅舅的意思,是让她到美国去上大学……”
“噢?小姐的舅舅在美国?”迈克尔·詹姆斯心里一动,没有想到这个家庭和他所在的国家还有亲戚关系,自然急切地要打听。
“是啊,”邵亦波淡淡地说,口气完全像是随便闲聊,其实她的每一句话都是精心设计好了的。家里有美国的阔亲戚,这是她的一张王牌,在外交中是非打不可的,但怎么打,却要技巧,并且每次的打法都不同。“我的哥哥,在美国也算是知名人土了,是纽约‘华美财团’的董事长,叫威廉·邵,您恐怕认得的吧?”
“噢,”迈克尔·詹姆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实在想不起“威廉·邵”这个半中半西的名字。这也难怪,美国大得很哩,他未必认识所有的名人,而且那个人也未必是什么名人。但他不愿意让女主人不高兴,尤其旁边还有他仰慕的倩倩小姐,就含含糊糊地顺水推舟:“好像听说过的,听说过……”
“那,我们就是朋友了,您是我哥哥的朋友嘛!”邵亦波显然很高兴,把人家说的“听说过”又升级为“朋友”,这样,也就把她刚才对人家的热情、主动都找到了依据。其实,她恰恰希望这位客人和她哥哥并不认识,这样,她怎么吹牛都方便了。
“小姐准备到美国去上学吗?”迈克尔·詹姆斯仍然牢牢地抓住他最关心的话题。
“还没有决定,”邵亦波神色犹豫地说,“我并不赞成哥哥的这个主张……”
“为什么?”迈克尔·詹姆斯觉得很奇怪。
“我舍不得啊!”邵亦波笑了笑,充分显示她那慈母心肠,“倩倩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从小娇生惯养,没离开过父母一步,虽然她舅舅也非常疼爱她,而且那边经济上比家里还要富裕,几次来信让她去,我都没放,让一个孤身女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实在是不放心!詹姆斯先生,也许在我的身上,中国的传统观念太强了,总觉得故土难离啊!”
俞倩倩最不爱听妈妈说这一套!这是妈妈的口头禅,当着客人的面儿总爱谈这些,一方面惟恐别人不知道她家有一个美国阔亲戚,另一方面又极力表白她如何不羡慕西方的花花世界,如何爱自己的祖国,两头儿全占上了!这一套也许可以唬唬别人,却唬不了自己的女儿!倩倩当然清楚,妈妈早已腻透了这个“故土”,巴不得把女儿送走,最好全家都搬走,永不回来了,跟舅舅一样;但是办不到,“难离”的原因是舅舅断然拒绝他们的这一要求,更不要说什么“几次让她去”了。妈妈说的全是假的,她用这样的假话维持了自己的面子,并且赢得了当权者的喜欢、旁观者的尊重。但这一套却解决不了倩倩的实际问题,她一听妈妈又在背“老三篇”就烦了,跟一个外国人说这些,管什么用啊?
她胸中的城府毕竟比妈妈浅得多。邵亦波的这一套“老三篇”,迈克尔·詹姆斯还是初次领教,他在中国接触的人虽然不多,但从饭店的看门人到林盛杰那样的官员到爆肚隆小经理那样的平民,几乎没有不向他这个美国商人投以尊重、羡慕的目光的,惟独这位邵夫人表现了泱泱大国风度和含蓄、稳重的东方气质,这就更使他不敢对她小看了。
“东方的传统观念没有什么不好,我非常喜欢中国,”迈克尔·詹姆斯说,不仅仅是为了投其所好,倒也有几分真诚,“我在北京看到古老的长城和故宫,感到像回到了神秘而遥远的历史;还有那些陈旧的小胡同,本身就像出土文物,使人发生许多联想;我最喜欢的还是中国的食品,真正是丰富多彩而且具有独特的风味儿……我希望中国永远像这样,不要变成美国那样!”他说的这一套,其实邵亦波并不赞成,但也没有表示反对。迈克尔·詹姆斯对中国的颂扬未必符合所有的中国人的意愿,也未必是他本人情感的全部,他话题一转,又说,“不过,我觉得中国的年轻一代也需要过一过另一种生活,感受一下外部世界,比如俞小姐,到美国去读书也很好嘛,在美国,十六岁的女孩子完全是个独立的人了,您应该放心地让她去闯一闯。在那里她不会孤独,她不是有舅舅的帮助嘛,而且也会有一些新的朋友……”
邵亦波猜测着他的话特别是最后一句话的含义,但他没有再说下去,她也没有就此借题发挥,叹了口气说:“以后再说吧!等她舅舅回来探亲或是有什么可靠的朋友来,我再考虑是不是让倩倩跟着去看看,反正倩倩还有两年才高中毕业呢!”
俞倩倩早就不耐烦了,妈妈虚拟了个题目跟人家争论来争论去,其实毫无意义,她一想到自己高中毕业之后尚无着落,就什么兴趣都没有了。她想离开客厅,不再听这种空洞无物的国际“侃大山”,但没有妈妈发话说“你忙你的去吧”,又不好意思走开。
这时候,她的雪妮帮了她的忙。雪妮习惯于在每天女主人放学回家之后亲昵一番,今天还没来得及,女主人就扔下它到客厅里来了,它待得无聊,就追了过来,雪白的四蹄轻轻踏着地毯,朝女主人甜甜地叫着:“喵———”
俞倩倩终于摆脱了困境,她从呆坐得太久的沙发上站起来,抱起雪妮,亲亲它的脸,轻声说:“雪妮,饿了吧?哦,对不起,今天鲮鱼罐头没有了,对虾也没有了……”
“瞧这孩子,就知道爱她的猫!”邵亦波朝迈克尔·詹姆斯笑笑,又对女儿说,“没关系,明天到友谊商店买去好了,多买一点儿!”
这话其实是说给客人听的,她总是不放过一切机会显示自己的高贵:在中国,友谊商店是专门接待外宾的,普通老百姓进不去,而她不是普通老百姓,手里有“外汇兑换券”——当然谁也弄不清楚她是从哪儿“兑换”的。
“噢,我下次买了带来好了!”迈克尔·詹姆斯的反应相当敏捷而且非常及时。
“这……怎么好意思呢?”邵亦波作婉言谢绝状,心里也确实不曾打算向这位仅有一面之交的客人敲这点儿小小的竹杠,她的计划比这宏伟得多。
“夫人不要客气,我已经被你们看做朋友了嘛,当然应当效劳,何况……”迈克尔·詹姆斯极力显示自己的慷慨,他本来想说“何况是为了美丽的俞小姐效劳”,一想不妥,便让舌头很费劲地绕了一个弯儿,找到了更恰当的中国词汇,“何况这猫真‘够意思’!”如果他的中文水平再进一步,也许就要用“爱屋及乌”了。
邵亦波和俞倩倩都笑了,这位热情而随和的美国客人打开局面的速度真够快的,由于猫的感情联络,俞倩倩开始觉得他并不讨厌而且还有些亲切了。
迈克尔·詹姆斯在这儿待的时间不短了,他看了看表,六点差五分,便理智地起身告辞,尽管他十分想继续待下去。
邵亦波并未挽留,也没说“吃了饭再走”等等,她可不像孟招娣那么浅薄,一切都掌握在适当火候。
“不知道‘613’回来了没有?”她只是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做结束语,看客人怎样回答。
“我六点半钟还有别的事,就不到他家去了。”迈克尔·詹姆斯胸有成竹地撒了个谎,从而就把本来也不存在的拜访林盛杰的计划撤销了同时也圆满地掩饰了今日此行的真正目的,并且在离开“619”之前又好似顺口补充了一句:“恐怕林先生也不希望我在到他家里之前还打扰了他的邻居,商人嘛,总难免存在竞争心理。其实,我和您之间不可能谈什么贸易,我们只是……朋友,”
这个补充是至关重要的,邵亦波完全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并且正希望是这样,既然迈克尔·詹姆斯不去说她就更不会告诉林盛杰任何多余的话,她只希望以后和詹姆斯先生保持单独来往。
“欢迎您有时间再来做客!”她在迭他出门的时候这样说。
“我一定来!”他回答。
天已经黑了,楼道里没有灯,很暗。北京的居民楼里的公用灯泡多半是短命的,而且一旦坏了就不再修。但是迈克尔·詹姆斯并不埋怨,他正好可以借此排除在楼道里碰上林家的人的可能性,为了更保险一些,他甚至连电梯都不去乘,而沿着黑咕隆咚的楼梯摸索着走下去。为了他心目中无限美好的俞倩倩小姐,克服这点儿麻烦不算什么。幽会的、偷情的人总是愿意走夜路、走僻道儿,这在中国和外国都是一样的。
逍遥公子俞飞飞很晚了才回家,喝得醉醺醺的,抱着照相机钻进他的房间去了。他的父母也不过问他在外边儿那些蜂蝶狂舞的事儿,因为他是男孩子,无论怎么样都不会被别人占了便宜。邵亦波的这种观点不知该划归“传统”还是“新派”。
俞天牧照例是在晚饭前回来,因为晚饭要等他做。吃晚饭的时候他发现妻子和女儿的情绪都很好,他问家里有什么事儿,邵亦波就说威廉·邵的一个朋友来了,商量倩倩去美国留学的事儿。俞天牧听了倒皱起了眉头。
“哼,当舅舅的都不肯帮忙,他的朋友能管什么用?”俞大牧对他的那位大舅子很不感兴趣,提起来就是一大堆牢骚,连吃饭都觉得无味了,“说不定是出于什么实用主义的目的,让我们给他的朋友提供方便?这种人!想起来是六月,想不起来是腊月,现用人现安脸,甭正经答理他们!”
“你呀,缺根弦!”邵亦波只是微微一笑,并未深说。她不必把自己的全部想法都告诉丈夫,在这个家,一切方针大计都由她做主,本来也用不着商量。这一夜,她没睡好,辗转反侧地谋划着未来。
外边,时断时续地传来鬼哭狼嗥,那是林盛杰家的猫。
第二天,迈克尔·詹姆斯就到友谊商店为雪妮采购鲮鱼罐头和对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