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一天平安地过去,林家的人并没有因为密斯黄的伤残而雄赳赳打上门来兴师问罪,爆肚隆躲过了一场灾祸,阖府安康,生意兴隆,隆长生和胡莲凤渐渐地就把悬着的心又放下了。隆德海则嘲笑他们是“庸人自扰”。隆长生叹了口气说:“小子,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平头百姓就得像避猫鼠似的过日子!‘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谁也不知道哪块云彩有雨,万一出点儿岔子,咱这种人家儿担当不起!如今手里趁几个钱儿,街坊四邻都瞅着眼红,树虽不大,也有点儿招风了,你可得处处留神,能为人的地方就为个人,谁也别得罪!好比说林局长那儿吧,眼瞅着就到年下了,该提溜两包点心、买瓶好酒,去拜个年,把过去的疙里疙瘩也就解开啦!”
隆德海却仍是冷笑,“去他的吧!他算哪家的‘局长’?现在各做各的买卖,井水不犯河水,孝敬不着他!”
“哎,他老婆可是在房管局……”
“房管局又怎么着?我既没强占公房,又没拖欠房租,也没私盖‘违章建筑’,她找不着我的岔子!那个母夜叉,我根本不尿她!”
隆德海的尾巴又翘了起来,仿佛他果真不欠人家的债,也不受人家的管,把老二德河为全家化险为夷的功劳也归到自己头上了,依旧颐指气使,驱赶着老爹老妈、聋二哥和女招待、傻小子拼命挣钱,自己则愈发逍遥自在,高兴了就照应照应生意,不高兴就骑上“雅马哈”出去逛一圈儿,联络他的一帮哥们儿,要搞个什么“新型企业家协会”,以谋求为社会公认的地位。又出大价钱找电视台为他的爆肚隆大做广告。并且带着他那个对象出入舞会、宴会,施展“夫人外交”,甚至不听父母劝阻,常常留他那个对象住在门脸儿后头的“经理”室兼卧室。谁敢管他?
这又未免过于乐观。当隆德海被“大好形势”所陶醉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正有人注意他、研究他……
比如,那只猫的风波就没有真正了结。
那天,林家的家庭会议开到凌晨才结束,草草睡了一会儿,天就亮了。孟招娣起身洗漱完毕,准备全家的早点包括猫食,于是发现“糜子黄”不见了。
“糜子黄!糜子黄!”她连声喊着,找遍了所有的房间,都未见踪影,“糜子黄上哪儿去了呢?”
林晓洁从好梦中被惊醒,一骨碌爬起来:“怎么?密斯黄丢啦?”
娘儿俩赶紧去找。阳台上没有。楼道里也没有。她们下了电梯,跑出楼来,一个喊着“糜子黄”,一个喊着“密斯黄”。
晨曦中听到了应声,一声强:“啊呜——”一声弱:“喵……”
她们顺着声音跑去,轻而易举地在垃圾筒旁边发现了密斯黄,正随着黑豹朝她们呼唤。
“又是让这只野猫给勾引出来啦!”孟招娣愤愤然,伸手抱起密斯黄,“哎呀,血!瞧瞧,让它咬成这样儿啦!”
她抬脚就踢黑豹,黑豹倏地躲开,极力分辩着:“啊呜——”
无奈,她们根本听不懂它的话!
“妈吔,后腿都折啦?”林晓洁接过密斯黄,一边察看,一边心疼地直咂嘴,“啧啧,妈,这……不像是咬的,是被人打的!这是哪个缺德的,下这样的毒手?”
“还能有谁?”孟招娣狠狠地瞪着在旁边乱嚷嚷的黑豹,“准是爆肚隆!”
没用两猜,只一猜就正中谜底,聋二爷煞费苦心设下的巧计,这么容易就被人家识破了!倒不是因为孟招娣会神机妙算,而是有前嫌为线索并且眼前还有一个活的证据:黑豹!隆家的猫正围着密斯黄团团转呢,这就把底儿兜出来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聋二爷怎么就没提防自家的黑豹呢?
孟招娣顺手抄起脚下的一块砖头,猛地朝黑豹砸去,嘴里喊着:“砸死你!”黑豹却轻轻一跳,又闪开了。
“走,找他们家问问去!”林晓洁抱着密斯黄就要奔爆肚隆。
这时,吃完早点的林盛杰下楼来了,打着饱嗝儿,拦住说:“算啦,为一只猫,值得吗?”
烟消火灭。密斯黄落下了很重的残疾,后腿瘸了,从此行走极为不便,主人也就不放它出门。但也没有再向隆家采取报复行动,也许是因为林盛杰“宰相肚里能撑船”,也许是因为了林家正和迈克尔·詹姆斯打得火热,顾不上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也许还有别的什么想法,这也都是后话了。
除了这一点儿小小的、不愉快的插曲之外,林晓洁近来还是愉快的,春风得意。迈克尔·詹姆斯突然闯进了她的生活,使老处女孤寂凄苦的心复苏了,犹如焦渴的庄稼看见了乌云正从天际飘来,干涸的泉眼听到了潜流正从地下奔涌,她又有了希望,不再为过去的屡屡怀才不遇而遗憾,展开双臂迎接新的机遇并且决不能再错过。她像是突然变了个人,在家里、在医院,都不再哭丧着脸,跟同事也有说有笑了,而且不失时机地掏出那只计算机摁来摁去的,尽管她在工作中是用不着计算的。中午进食堂吃饭的时候也不再一个人躲在旁边儿闷着头吃完就走,而专爱跟一些年纪比她小好多的大夫、护士凑在一起,谈些有关婚姻恋爱等等她以前讳莫如深的话题。同事们背后议论:这位“老、大、难”八成儿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又蜇摸上对象了。但人们不敢问她,鉴于以往的经验教训,问她这样的事儿得准备挨骂,骂得祖宗八辈儿的亡灵不得安生,这位老处女的嘴比垃圾筒还脏。她从同事们那躲躲闪闪的目光和叽叽咕咕的声音也猜到了人家在观察她,她倒是希望人家来主动问她,她现在不怕问了,可以骄傲地答记者问了!
她现在正坐在妇产科三号诊室里自己的座位上,打发着一个又一个的“生育机器”,心却飞跑了,飞到了迈克尔·詹姆斯身边。
自从那次愉快、融洽的晚宴之后,迈克尔·詹姆斯就成了她家的常客,几乎三天能来两次。他常常在晚上走,很晚才走,虽然不必每次都招待吃饭,但聊得挺热乎。一回生,两回熟,她就不再像妈妈那样叫他“詹先生”而直呼其名“迈克尔”了,她觉得这样更亲切。
当然,迈克尔每次来,都是打着和爸爸谈贸易的旗号,而她认为迈克尔主要是为她而来,正像她天天希望和迈克尔见面一样。迈克尔和爸爸之间一直在“谈判”,关于那批灯具的规格、型号、质量、价格、到货日期等等,有很多细则,林晓洁根本听不懂,而且很不耐烦,因为这占用了她的时间,她认为迈克尔是属于她的。妈妈也不耐烦,她认为詹先生是属于这个家的,而不属于爸爸的公司,更不属于爸爸的老战友掌管的那个什么鬼酒店。国家有钱就开酒店没钱就甭开,那个酒店灯火通明也罢黑灯瞎火也罢,呣们管不着,坐在呣们家里吃着喝着谈公家的事儿简直是傻瓜蛋一个,要紧的是说说呣们自个儿的事儿。晓洁的脑瓜儿自然比妈妈更灵一点儿,她知道如果没有这笔贸易也许就没有迈克尔,那批灯具能否照亮未来的酒店也就同时决定着能否照亮她未来的道路,她的不耐烦是嫌“谈判”太慢、太啰嗦而不是希望“吹”了。而且她明白这笔贸易如果成功会给迈克尔带来收益同时也等于给她带来收益,她希望爸爸不必那么死心眼儿地代表“国家”而应该代表自己的家庭和这个家庭的未来成员迈克尔。所以她面对“谈判”的双方就不由自主地站在迈克尔一边,几次打断爸爸说:“瞧您,对待朋友还这么斤斤计较!”爸爸就笑着说:“我计较什么了?当官几十年没为自己谋过一点儿私利!这是正常的工作程序嘛,一旦合同正式签订,就具有法律效力,任何人也无权推翻了,所以必须是慎重的,要保证双方的合法权益,我对詹姆斯先生也要负责的,决不会为难我们的朋友!”迈克尔是个很精明的人,他不会听不出爸爸的这些话里边很明确的暗示,所以在讨价还价中一直是主动进攻,爸爸则步步后退,就像在拳击场上一样,老头子当然不是小伙子的对手,何况老头子还有意要让小伙子获胜。晓洁为此很兴奋,不自觉地当了拉拉队员,为迈克尔“加油”。
……“谈判”终于结束了,爸爸退到了极限,迈克尔发挥了最强的火力,取得了全胜,所有的条款都按照他的要求达成了协议,甚至连原定的由酒店派出技术人员赴美验收的程序也免掉了,因为酒店毕竟只是使用单位而不属于合同中的任何一方,验收只能由爸爸的公司去做而他又不想找这个麻烦。他作为总经理当然不便去做这种具体工作,而派手下的人出国对他也并无任何利益,如果派出的人跟迈克尔捣蛋反而还会让双方都不愉快。但他答应这笔“验收费”照付给迈克尔,以示手续完备,无懈可击。
只剩下最后一道工序:签订合同。
爸爸似乎并不急于迈过这道关卡。
昨天晚上,很晚了,迈克尔到家里来了。他说,他是来向林总经理表示感谢的。
爸爸说:“詹姆斯先生,我们既然是朋友,朋友之间是用不着感谢的,愿我们的友谊长存就是喽!”
妈妈也说:“是啊,是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詹先生,甭这么见外!”
“的确,你们一家是我在中国遇到的最真诚、最热情的朋友,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们!”迈克尔非常激动,在胸前划着“十”字,“而且,我也一定要报答你们的!”
他拿出一叠美元,放在茶几上,用文绉绉的中国话说:“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笑纳!”
爸爸连眼皮儿都没翻,微笑着说:“詹姆斯,我们的友谊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您大概也明白,如果坐在我的位置上的谈判对手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您的经济收益将要减少多少?”
“是啊,是啊,”迈克尔脸红了,“我明白,明白,我只是……”
晓洁觉得爸爸不该这样让人家难堪,自古来官儿不打送礼的,何况迈克尔又是一片好意!就插嘴说:“迈克尔,你不知道,我爸当官儿可是清水衙门,原则性儿强着呢,他不是驳你的面子,上头有规定:行贿、受贿,弄不好得开除党籍!……”
爸爸不悦地瞪了她一眼,那意思是说:就你明白!歇会儿去吧!
她就住了嘴。迈克尔倒向她报以一个微笑,说:“噢,是这样?那么,这笔钱……送给林小姐总没有关系吧?”
她脸一红,不知该怎么办。这时,爸爸说:“詹姆斯先生,她并不需要钱!该给她的,我都给她了,应该说,在中国的女孩子当中,她是最幸福、最顺利的。但是,我和她的母亲毕竟都老了,父母不可能陪伴女儿一辈子,我所担心的是将来,她没有兄弟姐妹……”
“不,不,”迈克尔很机灵,赶紧说,“我是她的朋友,也就是她的兄弟,我会尽到一个兄长的责任的!”
“那就拜托了!”爸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詹姆斯先生,如果说我有什么有求于你的话,也只是这一件事。晓洁很年轻,事业心很强,她想能有机会出国深造,这样,对她的事业和个人生活都有好处,在单位里,有些男孩子追她,她眼界太高,看不上那些人,想换个环境……”
晓洁心里怦怦地跳,她当然知道爸爸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妈妈的性子比他更急,就接茬儿说:“说得是啊,像詹先生这样儿的人,上哪儿找去?詹先生不也还没成家嘛!”
话一巳挑明了,晓洁和爸爸就都好像被什么力量定住了,眼也不眨,只盯着迈克尔。迈克尔似乎激动地颤抖了一下,白净的脸腮涨得通红,腼腼腆腆地低下头说:“谢谢!谢谢林先生、林太太对我的信任!其实我……我……非常崇拜林小姐,但是因为我是一个外国人,所以才没有敢冒昧地提出……求婚……”
晓洁激动得简直要晕倒了!迈克尔,这话你该早说啊!
“瞧瞧,您这么一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好啦!”妈妈乐出了两滴泪,支岔着双手,“只要您愿意,呣们没意见!”
“晓洁,你的意思呢?”爸爸放心地笑了,仰靠在沙发上,眯缝着眼睛瞅着女儿。他比妈妈沉得住气,这话要让女儿做出许诺,才是最体面的。
晓洁只觉得脸热得烫人,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低下头,轻轻地点了点。中国女孩子毕竟不像西方那么开化,采取了祖传的方式:摇头不算点头算。当然,也没好意思上前跟迈克尔拥抱、接吻,因为当着父母的面儿嘛!
“好啦,不难为你啦!”爸爸笑呵呵地说,“詹姆斯先生,祝贺您赢得了晓洁的爱情,并且欢迎您做我家的女婿!”
“只是,我担心,”迈克尔红着脸说,“不知道中国的法律是不是允许……”
“没事儿,现在是开放的时代嘛!”爸爸拍着他的肩膀,“放心,手续由我去帮你们办,你只要从美国开一张未婚的公证书!”
“这当然是容易的,我本来就是未婚嘛!”迈克尔也笑了,“不过,这需要时间,在我们的贸易合同签订之前恐怕来不及,要等我回国的时候才好去办,我可以先写封信给公证处……”
“这没关系,两件事分头办好了,合同明天就签字!”老丈人握着女婿的手,用力地摇晃了半天。
天,已经是半夜了,迈克尔该回饭店去了,未婚的女婿毕竟还不便在此住下。爸爸和妈妈只把迈克尔送到家门口,就站住了,由晓洁一个人把他送出去。
她把他送下了楼,送上了大街,又陪着他走了好一段路。冬天的夜晚是很冷的,西北风从楼房、枯树和电线杆子旁边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街上很静,这时候已经很少有行人出来了,公共汽车也没有了,只偶尔有一两辆出租汽车“日日”地驶过,司机们在这个时候跑得痛快,赚钱也多。晓洁看见有一辆出租车在对面儿停下了,上车的是一个黑人和一个中国女孩子。她鄙夷地啐了一口唾沫,转过脸去。她知道那个女孩子是干什么营生的,呸,不要脸!有本事正经嫁个外国人,像我似的,那算干什么?跟一个黑人,下三烂!
她不让这下三烂扫了自己的兴,陪着迈克尔继续朝前走去。这么肩并肩地走着,她的心中是一片暖洋洋的春天,逝去的春天又回来了!不,她过去的三十三年没有春天,只是漫长的寒夜,以前人家给她介绍的“对象”并没有给她带来温暖,往往是见一面儿、遛一趟就再无下文,那个创造了最高纪录的技术员虽然保持了三年“关系”,最终还是欺骗了她、抛弃了她,留下了难以弥合的心灵创伤。她一想起那个骗子就恨得牙根疼!哼,你以为姑奶奶就没人要了?你哪儿想到我嫁个真正的美国人,比你那“假洋鬼子”强,现如今买什么不要原装货?她突然感到一阵难以遏制的冲动,伸手勾住了迈克尔的脖子,送上一个热烈的吻!迈克尔的个子真高,她得踞起脚尖儿才够得着。黑暗中,她看不见迈克尔的表情,只觉得他浑身都颤抖了一下,当然不会是天冷而冻得哆嗦,也不会是认为她的举动突如其来,一定是激动的!她感到迈克尔的手抱住了她的腰,并且在她的大衣口袋里塞进了什么东西。她当时顾不上问,也顾不上看,她的全身、她的心都已经麻木了。一辆出租车驶过来,迈克尔招手拦住了车,她恋恋不舍地和他分手了。她一直看着那辆车消失在黑暗里,连尾灯都看不见了,才痴痴地转回了身。这时,她的手无意中伸进了大衣口袋,才触到了迈克尔刚才塞进去的东西。她急忙掏出来,啊,原来就是爸爸没收下的那一叠钞票!美元!她凑到路灯底下去数了数,整整一千块。她知道黑市上美元和人民币的兑换率,一比五、一比六已经打不住了,到了一比七几,这一千块美元相当于差不多一万元人民币!当然,她林晓洁并不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这钱,和刚才看到的那个女孩子“挣”的钱完全不同,迈克尔是她的未婚夫,给她什么都是应该的!他是多么爱她!
她盘算着这笔钱该怎样使用才好。保留着作纪念?没有必要,迈克尔有的是美元,以后就都属于她了,这笔钱就是让她现在花的。怎么花呢?当然应该花在自己身上,买衣裳或是买首饰,不,最好是买化妆品!她过去太不注意化妆或者说太不会化妆了,因为她是在“不爱红装爱武装”的时代进入青春期的,那时候的女孩子以身穿军装、腰束皮带为荣,连搽雪花膏都被鄙视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更甭说烫头发、抹口红了。现在不同了,女孩子们都变着法儿地“捯饬”自己,越洋越好,怎么花里胡哨离奇古怪都没人说过分,电视里天天播放一大串广告,告诉她们怎样使自己更具有“魅力”。过去,林晓洁由于爱情生活屡遭不幸,因而对这些很反感,谁美她就恨谁,在不尚铅华、郁郁寡欢中打发着寂寞落拓的迟暮青春。当她再次被春消息唤醒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大大落后于形势!既然命运没有抛弃她,她还有资格享受虽然来得太迟却比别人更美好的爱情,她就必须牢牢地抓住不放并且真正地焕发青春!她庆幸尽管妈妈以人事处长特有的细致把迈克尔本人和家庭的状况盘问得底儿朝天,而迈克尔却一直没有询问她的年龄,也许她真的不像年过三十的样子,也许她在迈克尔的眼里是非常美丽的。她自己虽然对此并不太自信,但她认为外国人看中国人就跟中国人看外国人一样,只能瞅个大概齐,年龄啦晤的弄不准,美吧丑吧标准也不一样,比如迈克尔爱串北京的小胡同,爱吃爆肚儿,这都是林晓洁根本想不到的,大概是因为缺什么就想什么吧,“物以稀为贵”,恐怕在迈克尔眼里她林晓洁就已经是东方美人儿了。这使她增添了好几倍的自信心,她要使自己更美、更年轻,让迈克尔更爱她,“人恃衣裳马恃鞍”,“三分画儿七分裱”,这世间大道理总没错儿。她想起一些会“捯饬”的主儿,比如邻居“619”家的那个俞倩倩,还有上回找她来做“人流”的那个未来明星佟玲,她回忆着她们的装束打扮,认真地酝酿着怎样模仿才好……
三号诊室前头走廊里挤满了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妇女,一个个怀着急切而又有几分畏惧的心理,等待着林大夫把她们叫进去……
“下一个!”她打发走了一个,本能地接着叫,完全是机械地反应,心里想的跟这些人儿不沾边。
应声进来了一个水灵灵的女青年,走到跟前,讨好地叫了声:“林大夫!”好像跟她有多熟似的。
她带答不理地翻了翻眼皮儿,“唔,是佟玲?我刚还想起你来着,可巧你今儿就来了!”她立即改变了漫不经心的态度,望着佟玲那弯弯地翘着的假睫毛和鲜红的嘴唇,心说化妆的老师真是来得“寸”!
“林大夫,您跟我预约的就是今天来做……”佟玲微笑着说。她急等着做那项关系到她的名誉的手术,一天也不会错过的,今天是如约前来。
林晓洁这才想起了上次见面已经十天了,不错,手术预约的是今天。可是她忘了事先跟手术室打个招呼,也没做任何准备,更重要的是她今天想跟佟玲扯点儿别的,手术做不做的着什么急?就说:“不行。手术室今儿没空儿,改日吧!”
佟玲一听就急了:“林大夫,这可是您定的日子……”
“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年头儿什么事儿不是这样儿?”林晓洁却半点儿也不着急,并且还笑了笑,“你这事儿,不也在计划之外吗?”
佟玲最怕点她的这个短处,脸顿时变了色儿,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拉着林晓洁,央求着说:“林大夫!您答应过我的,可别……别不帮我这个忙啊!您不知道,我马上就面临毕业考试,还有毕业分配,要是这事儿泄漏出去,我就全完了!求求您,我求求您啦!”
“没那么严重!”林晓洁极有兴趣端详着面前的这张脸,说,“我又没说不帮你,只不过改个日子就是了!哎,你确实挺好看的,怪不得……”
佟玲现在完全无心谈论自己的容貌,她现在最关心的是早点儿清除身上的丑恶,“那……改在哪天呢?”
“再约时间,”林晓洁好像对这件事儿十分心不在焉,话说得含含糊糊。她看着佟玲,突然想起了一件与之有关的事儿,顺手拉开桌子上的抽屉,抽出一张照片,摆到佟玲的面前,“你看,挺漂亮的脸蛋儿,怎么糟改成这样儿?”
佟玲定睛看着这张照片。一张少女的脸,光洁而红润,绽开青春的笑颜,两排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被春风扬起的长发像鼓起的风帆,逆着阳光,镶上了一道金色的边缘。然而不幸的是,脸被从正中剪开了一道裂缝,而且那一排洁白牙齿被涂黑了好几个,像个豁牙的老太婆!她当然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的照片,但被弄成这副惨相却万万没想到,而且,怎么会在林大夫手里呢?
她把这张照片抢在手里,嘴唇哆嗦着问:“林大夫,您是从……哪儿得到的?”
“大马路上捡的,”林晓洁说,“那天刮大风,一张纸片打在我脸上,我捏住正想扔,一瞅,哟,这不是佟玲吗?就装兜儿了,正好,今儿还给你。哎,这是怎么回事啊?你是不是有什么仇人?”
“不,不……”佟玲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因为她不知道这位仅有一面之交的大夫是何用意。她本能地认为,这张照片和林大夫把预约的时间“改期”有关,也许后边还有什么复杂的背景,说不定人家已经和她学院的领导联系过了,在调查她的材料,要整她一下子哩!当她刚才看见这张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照片时,其实心里就立即明白了是谁干的这种恶作剧!这个人好卑鄙啊,是他亲手拍了这张照片,又亲手毁了它,仿佛他跟这照片、跟佟玲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不,佟玲跟他没有仇,他倒欠着她的债呢!
那是一段痛苦的记忆,往事并不久远,就在今年秋天,距离现在不过几个月。在一次舞会上,有人给她介绍一位美国朋友,就是他。她跟他跳了几圈儿,聊了一阵,知道他并不是美国人,但他说他的舅舅在美国,很有钱,也很有势力,舅舅让他上美国去定居,将来好继承舅舅的遗产,可是他并不想去,因为他在中国生活得也很舒服。佟玲觉得这简直是个有福不会享的人,上天的路都铺好了,却不走,真可惜。他说,我不像你,你有真才实学,又有花容月貌,到美国没准儿能成为轰动影坛的明星。可是我不行,我没有你的条件,到美国只能做做生意,但我又不喜欢,还是在这儿搞搞摄影好,国内的摄影界我很熟,全国影展好几届都有我的作品,等我得了世界性的摄影奖,再考虑去美国的事儿。于是佟玲就又很佩服他的事业心。他们就这样认识了,成了朋友,经常出来跳舞、吃饭、拍照片、逛友谊商店。他有外汇券,花钱很大方。有一次,佟玲向他感叹说,她明年就该毕业了,还不知道能分配个什么地方呢,她家不在北京,要是分到外地就糟了,事业上很难搞出名堂来。他说,你可以去美国深造,留在北京都可惜了,还上什么外地?她说,美国远在天边,哪是想去就能去的?他笑了笑说,你要是真想上天,我可以给你搭桥,对我舅舅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儿。她立即对此着迷了,当初跟他“交朋友”,其实也正是由于这个吸引力。他们的关系进展很快,她真诚地投入他的怀抱,盼望能搭上他的“天桥”。但是,三个月过去了,他的许诺没有任何兑现的迹象,甚至连一封美国来信也没让她看过。他也从来没邀请她去过他的家。她开始担心这个人是否言过其实,靠不住。这时候她又发现他同别的女孩子也很亲热,也是用同样的办法吸引了她们……他们之间的和谐被打乱了,她干涉他,盘问他,催促他快办去美国的事儿。他突然翻脸了,说,你既然不信任我就走你的路,干吗缠住我?我爸我妈我舅舅都管不了我,我能听你的?去吧,去吧,在北京找你这样儿的能找一连一营,我不缺你!佟玲一气之下就跟他分手了,而在分手之后才发现他已经给她留下了只有上妇产科做手术才能刮掉的污迹!这个流氓、骗子,他把佟玲害苦了,可是,一个大姑娘、即将毕业的大学生,她又不敢声张,不敢找他算账——她根本也弄不清他家住哪里,在何处任职,她也不敢把这事儿告诉任何人!但现在问题复杂化了,这张照片的出现和大夫的盘问,意味着什么呢?
现在,佟玲像个阶下囚似的瑟瑟发抖,她知道,丑事儿一定是瞒不住了,也许今天大夫已经和学院领导串通一气要对她下手了!但她又本能地抱有一线希望,本能地要在最后的时刻再做一次挣扎,本能地要保护自己。她毕竟是已经学了四年半表演的人,现在要使用演技来掩饰内心的惊慌了。她强自镇定,对林大夫说:“唉,我实在记不得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照的了!您知道,于我们这一行的,拍照是经常的,工作照、演出照、生活照……经常有记者来采访,拍了照,不经本人同意就登在报上、刊物上,有的还印成挂历,或者翻印无数份儿在大街上卖,这也是演员的悲哀!这张照片,说不定就是从小摊儿上买去的,不好好儿地保存,还弄成这个怪样子,真缺德!中国人哪,就这么缺少文化!”
“唉!”林晓洁也随着她叹了口气,并没再接着盘问,也没有收回照片的意思,佟玲信口胡编的这一套,轻而易举地就使她相信了,她本来也没有佟玲所猜测的那种阴谋。“以后,可别再让人随便拍照了!”她只是这样嘱咐了一句。
佟玲倒觉得有些意外,没想到事情就这样完结了。她急忙把残破污损的照片塞在兜儿里,像获得了特赦,赶紧追问她现在最关心的事儿:“林大夫,那手术……”
“噢,手术就后天做吧,”林晓洁回答得很肯定,“后天上午九点!”
“谢谢您,林大夫!”佟玲这才恢复了元气,激动地伸出手去,握着她的双手,摇了又摇,感恩不尽。
“别谢我,我还想求你帮个忙呢!”她很有兴趣地抓着佟玲的手,欣赏着那十个红指甲,“你这指甲油是哪儿买的?”
“哦,是朋友送的!”佟玲突然意识到这是向她伸手要东西了,现在办什么事儿都得“意思意思”,何况她是求人家做这种手术!于是立刻打开自己的小包儿,“这儿还有呢,您喜欢就送给您吧!”
林晓洁接过那像一枚子弹似的指甲油,笑笑说:“不要你送,你告诉我什么牌子的好,我自个儿上友谊商店买去,我有美元!”
“友谊商店未必能买到真正的名牌儿货,”佟玲现在神态自若了,谈起化妆,这个操粉墨生涯的未来明星可是个内行,“我这儿有全套的法国贵族系列化妆品,国际市场上的抢手货!您还是用我的吧!”
她把自己小包里的东西兜底儿全倒了出来,果然唇膏、肤色膏、眼圈儿膏、眉色、眉笔……一应俱全。
“噢,法国的好?”林晓洁一一审视着她十分生疏的这些东西,摆出小学生的虚心姿态,认真学,认真记,并且还没忘了别因此伤了自己的面子,“那就让我爱人给我买法国的!”她已经把迈克尔看成自己的“爱人”了,说出这两个字时,别有一种滋味儿在心头。
“您爱人出国了?”佟玲第一次听到林大夫说到自己的家事,不免也有些好奇。
“不,他本身就是美国人,因为贸易的事儿来回跑,最近正在北京呢,过了春节就该走了!”林晓洁终于能在人前挺起腰杆儿说这番话了,她感到无比地幸福、甜蜜和自豪!
“那,您怎么还不走?定居在美国多好?像您有这样的条件儿,别人想都想不到呢!咱们这儿有什么好?但得有一点儿路子的都走了!”佟玲由衷地羡慕,并且在心头又掠过了她以前那失败的出国梦所留下的伤感。唉,人家林大夫才真像个人样儿呢,别看相貌长得差劲,可是命好,哪儿像她呀,白白地被人家骗了,损失得太多,得到的太少——什么也没得到!
“当然要走了,我们结了婚就一块儿走!”林晓洁根本没理会她伤感不伤感,只顾沿着自己的思路往前编织自己的梦。
“噢!”佟玲这才知道这位看上去三十好几、黄脸儿、干干巴巴的女大夫至今还未婚,心中对她的尊敬也就骤然低落了好多,甚至不无嫉妒地想:你这婚还不定结得上结不上呢,我就不信人家美国人能看上你?疯了?当然,她不会让林大夫看出来这层意思,手术还没做,她还得利用她,人们的关系还不就是互相利用嘛!现在,你喜欢听什么我就说什么,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不惜一切代价!“林大夫,您要是再化化妆就更漂亮了!后天我来的时候,再给您带来足够的备用的,全套的!结婚之前,您可少不了得用!”
“好,谢谢,谢谢!”林晓洁不再拒绝了,她现在急着要用这些有钱也买不着的东西,干脆收下,下回再送,更好,多多益善,反正她也不会亏着佟玲,“咱们就互相帮助吧,以后你再……”话到舌尖儿又咽了回去,让人家以后打胎再来找她,这叫什么话?就改了口说:“来,来,来,咱先实习实习,你教教我怎么化妆,这玩艺儿我还真没鼓捣过!”
说干就干,诊室成了化妆室,佟玲为了讨好林大夫,使出了看家本领,一边操作一边讲解:怎么打底色,怎么打鼻影,怎么描眉毛,怎么抹蓝眼圈儿,怎么装假睫毛……
诊室外边儿,长凳子上挤满了候诊的妇女,半天听不见里头叫号,也不敢问。待会儿先轮到的哪一位,没准儿能让林大夫的那张脸给吓个半死,“东施效颦”这个典故可不是瞎编的,丑女不化妆还好点儿,抹得越花哨可就越看不得了!
林晓洁陶醉在幸福之中。她知道,她的迈克尔现在正在和爸爸举行合同签字仪式,那份合同的正式签订,就像是她的订婚仪式似地牵着她的心,她想,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但她哪里会想到,迈克尔最近除了跟她家的这笔交易之外,还在以十倍的热情忙着另一笔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