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肚隆”小店里悄无声息,掌柜的和伙计们都睡了,跑堂儿的傻小子在餐厅里搭铺,女招待在售货窗口后面的窄过道儿里搭铺,这和几十年前爆肚隆的老规矩是一样的:伙计们没有宿舍,以店为家。隆德海睡在门脸儿后边的小屋里,那儿是他的“经理室”兼卧室,很小,只能搁下一张床。他家里人口多,房子挤,自从开了这个店,他就连“办公”带睡觉都在这儿了,也颇有其祖上开“连家铺”时的遗风。
伙计们睡得很死,一整天连吆唤带跑腿儿,想必是累得可以,全靠这几个钟头儿的觉,松一松筋骨,明儿一早还得接着于。
隆德海却似睡似醒。他心里装着整个儿买卖,每天躺下之后,照例都要把白天的账目过一遍,把第二天的安排想一遍。他不会打算盘,笔算也不顺手,却长于心算,像他好几代以前的老祖宗那样,在肚子里精打细算。他躺在床上,闭着眼,手抚摸着脑门儿,白天进料多少、营业额多少、纯利润多少,都一清二楚。开张三年来,他已经有了一笔存款,他盘算着怎样让这些钱更快地繁殖、发挥更大的潜力。他并不满足于爆肚隆的现状,嫌现在的门脸儿太小了,应该再扩展,在繁华的地方比如大栅栏、前门大街等等开个分号。不,一个分号还不行,最好能开它几个、十几个。不仅在北京打开局面,还可以扩展到外地去,不,还应该走向世界,在香港、日本、美国……都开设爆肚隆的分号!他觉得这并不是妄想,既然一些“老外”大老远地跑来吃他的爆肚儿,送到国外也一定会受到欢迎。新形势、新政策为他提供了施展才能和抱负的机会,他要做胸怀远大的企业家,跟报纸上吹捧得天花乱坠的步鑫生之类比一比!他不能像自己的父母似的,心眼儿比针鼻儿还小,开了这一间门脸儿就美得了不得,只想守摊儿,不敢创业;他看不起自己的大哥德江,抱着工厂的铁饭碗不放,跟老婆孩子过小日子,沾都不沾爆肚隆的事儿,好像生怕政策变了、店垮了会连累他们似的;他也看不起三哥德湖,高中毕业都好几年了,大学考不上还不死心,宁可“待业”也不愿意跟他合伙做买卖,挺清高的架势。屁!你吃的、喝的是从哪儿来的?二十多了还靠家里养活,家里的钱是我挣的!弟兄们当中惟一让他觉得可爱的是二哥德河,自个儿挣工资养活自个儿,还没忘了顾家,时时惦念着爆肚隆。将来爆肚隆无论混得多兴隆,也不能甩了二哥,二哥是个残疾人,恐怕也找不着媳妇儿,会死心塌地地跟着四弟往前奔的,比花钱雇来的伙计还可靠……
隆德海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想着,渐渐进入了梦乡。在梦中,他看见了在香港的、日本的、美国的“爆肚隆”分号,霓虹灯五颜六色、闪闪发光,他穿着最时髦的西服,被来宾簇拥着,听着那些“老外”的赞扬:“您的爆肚儿没治了!”“盖了帽儿了!”“够意思咳!”——隆德海不会外语,他梦中的外国人当然也就都说话跟他本人一个味儿了。当然,他无论上哪儿都得带上他的夫人——他最近搞上的对象,将来当然就是夫人了,带着她走南闯北,风光风光。他不让她卖爆肚儿,她有她的事业,有隆德海这样的企业家当后台,她一定能在国际上一鸣惊人……
一阵鬼哭狼嗥把他的好梦打断了。他揉揉眼,愤愤地骂道:“妈的!怎么天天儿闹猫,没个完了?”
黑豹蜷缩在墙角的草窝里,安心睡它的觉,对那情切切意绵绵的呼唤连理都不理。它当然听得出那是密斯黄的叫声,而不是雪妮。哼,密斯黄!它想,你可真不害臊!你追了我好几年,我都没理你,这意思还不明白吗?你明知道我心里只有雪妮,可还缠着不放,多不地道!雪妮没招你没惹你,和你无冤无仇,你不该跟它打架,又撕又咬地好一副泼妇样儿!你以为恋爱就跟捉耗子那样儿可以弱肉强食吗?才不呢,爱情是两厢情愿的,“强扭的瓜儿不甜”,连人都懂得这个道理,你还不懂?呸,你抢不走我!别看你的主人瞅不起我的主人,以为我也不如你,以为你来找我就跌了你们家的“份儿”,我的主人还瞅不起他们呢,当“官儿”有什么了不起?人的“官儿”只能管人,管不了猫,我们猫里头没有“官儿”,各过各的日子,各有各的头脑,各有各的爱憎,谁也管不着!我爱雪妮是我的事儿,碍着你什么了?大路朝天,你走你的好了,谁爱你你就找谁去,谁都不爱你你就自个儿爱自个儿吧,别往我和雪妮中间插一杠子!好话都说尽,你不听,反而和雪妮为仇,就没想想这样儿一来就跟我也结了仇吗?这个仇永远也解不开,你要是知趣儿就赶快滚蛋吧,别吵我的觉,惹急了我,我就狠狠地教训你一顿!
可是黑豹还是太老实了,它既没去“教训”密斯黄也没有去对它讲这些道理,把身子蜷得更紧,甚至连呼吸都压得极低,一点儿声儿也不出,等着密斯黄“善退”。这种对策决不会起任何作用,外边儿的叫声越来越急切,越来越响亮!
隆德海烦躁地一骨碌坐起来,披上衣服,抄起一根棍子就要出去收拾那只教人不得安生的猫!黑豹在旁边儿暗自庆幸,心说:这下好了,看我的主人不打折你的腿?隆德海却又把手里的棍子扔下了。他弄不清那是谁家的猫,但想起了昨天在门口儿的那场不愉快的吵闹,无论孟招娣还是俞倩倩,都流露出对他爆肚隆的藐视和仇视,这都是他不能容忍的,但他还是忍了,他爸爸隆长生不但忍了,还向孟招娣说了好多好话,这都是迫不得已的。隆家的社会地位低,现在手里虽然趁点儿钱,可不趁别的,像孟招娣两口子那种当官儿的,惹不起;俞倩倩那种“侨属”也惹不起。并不是他隆德海有了钱就可以买一切,权势和地位是买不来的,尽管他很想买。也许以后可以,等他的爆肚隆发达起来,真正“走向世界”,资金雄厚了,腰杆儿硬了,拿出几十万、几百万“资助”点儿什么事业,兴许能混个“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当当,说话才能占地方,那时候他就谁都不怕了!现在还不行,在创业时期,他必须夹紧尾巴做人,别招事儿。人们瞅着他发财都眼红着呢,无缝儿还想下蛆,不能给人家话把儿,为一只猫而得罪人,不值当!他在黑暗中点上一枝烟,闷闷地抽着,烟头上的火星儿一明一暗,黑豹自然弄不清楚主人在想什么。
抽完了这枝烟,隆德海没有接着躺下睡觉,却扣上衣裳扣子,穿上鞋,从小屋里出去了。黑豹听见他往店堂里走去了,还听见他大声儿叫着傻小子和女招待:“起来,起来!”
隆德海决不是发动全店人员去赶那只猫,而是因为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胡同里,一辆“雅马哈”摩托正突突突地直奔爆肚隆开来。开车的是隆德海的二哥德河。
隆德河熟练地驾驶着摩托车回家来。他非常喜欢四弟的这辆车,常常开到厂子里去向同事们“显摆显摆”;而回家来常常是在夜里,不仅是因为夜里往家带东西更方便,还有一个原因:夜里开车省心。他耳朵聋,大白天街上车水马龙,人家按喇叭他听不见,容易出事儿。夜里街上空空荡荡,他可以放心大胆地骑。当然,头盔还是要戴上的,他觉得这样儿很威风。他的模样儿长得并不丑,跟四弟很像,大高个儿,白净脸儿,浓眉大眼儿,只可惜耳朵让那三天三夜的青霉素给坑聋了,落下个残废,弄得挺英俊的小伙子找不到对象。
不过他在厂子里人缘儿挺好,原因竟然是因为耳朵聋。聋有聋的一系列好处。首先,他给厂子提供了方便:牛羊肉加工厂收了他这么一个残疾人,就免除了向社会上的残疾人应尽的义务,因此领导很待见他,每逢有国内的、国外的什么残疾人团体来参观访问,就先把他捧出来,“瞧瞧,这是我们的聋哑人职工,享受很好的待遇,并且受全厂职工的尊重。”于是他成了全厂“人道主义”的体现,也很得意。惟一感到美中不足的是每当这时他都不能说话,因为他是“聋哑人”。其实他是光聋不哑,口齿伶俐着呢,但为了把条件儿凑全乎,领导上让他就手儿装装哑巴,不说话就是了嘛,也不难。要说也可以,反正是一个调儿:“啊吧啊吧啊吧……”把参观的糊弄走就成了。为了优厚的奖金,他接受了这个屈辱的条件,后来也就不觉得屈辱了,反正一年也装不了几回。实惠可是全年的。其次的好处是因为他聋,在厂子里就没有是非,张三骂李四、王五攻击赵六,他一概听不见,无法儿挑拨,跟谁都和平相处,人人喜欢他。当然同事们有时候也开开他的玩笑,“聋子!”人们这样叫他,他即使影影绰绰地听见那么一点儿,也不生气,并且自我开导:别的同事不也叫“李子”、“杨子”嘛,叫他“聋子”其实就是“隆子”,一个样。他以宽厚的忍让赢得了平安。他也很聪明。有一回春节后上班儿,一个同事朝他作个揖:“聋子,你过年死!”周围的人都朝着他乐,他猜想,那小子嬉皮笑脸说的准不是好话,可是听不清,也没法儿还嘴,就干脆也作个揖,面带笑容地答道:“彼此,彼此!”这一招儿,歪打正着,同事们乐得有躺在地上的!从此,也就没人敢再捉弄他了。再其次的好处是他的工作岗位极其省心省力而又为他带来许多方便。领导上让他看大门儿。这个活儿,管什么?三件事:看电话,接待来访者,收“出门证”。第一件最好办,有电话来,十次响铃儿他九次听不见,“‘置若罔闻”。偶然听见一两次,接了等于不接,反正也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就说:“错了!”或者说:“打到厂办去!”竟没误过事儿,因为真有急事儿的电话必然会打到厂办公室或供销科、人保科去,不会找门房的。设置这部电话主要是为了职工往外打。接待来访者也好办,“拿介绍信来!”“填会客单!”就这。他最大的权力是收“出门证”,凡是有带东西出厂的车辆或个人,一律要在门内停车,把“出门证”交给他,由他“验明正身”方可放行。当然,他是公事公办,极少拦路。但遇有东西和单子上不符的,也得“说道说道”,对方就对他极恭敬,一口一个“隆师傅”,还递过来一条好烟啊什么的,他则根据交情和礼物的厚薄来决定“政策”,因此被人畏惧,并且得了不少“外快”。他对自己却极宽松,从车间里弄一箱子牛肚儿羊肚儿来,从来也用不着什么“出门证”。代价也很低廉,有时候把别人送的烟啊酒啊递给管事儿的就成了,有时候就许个愿:“没得说,赶明儿上呣们那儿吃爆肚儿去!”
今天自然是又赶上了这样的机会,摩托车后座上装着一箱子鲜肚儿,隆德河好似有功之臣得胜还朝,把车子开得飞快,突突突的声音早已把坐阵爆肚隆的一主二仆从好梦中叫醒了。
女招待和傻小子揉着惺,论睡眼,奉命起来干活儿,大门便呀地一声打开了,迎接二爷凯旋。
正在苦苦地呼唤黑豹的密斯黄及时地捕捉这一良机。它知道这种冷天黑豹一定是睡在屋里的,即使想出来会它,大门关着,也是枉然,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它自己闯进去!它立即从房脊跳到房檐,再一跳,落到马路上,朝着爆肚隆的大门,呜呜地叫着奔过去!
驱车疾行的隆德河当然听不见猫的叫声,他甚至没看见也没想到前边会有一只与他抢行的猫……
密斯黄此刻心中只有黑豹,哪儿还理会什么摩托?猫根本也不承认人制定的交通规则,它只顾往前闯……
说时迟,那时快,一团灰黄的茸毛在隆德河的车前倒下了,胶皮车轮毫不客气地从密斯黄的后腿上碾过去,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哀嗥:“呜哇!
隆德河若无其事地把车停在大门外,以特有的高声嚷着:“卸车!卸车!”他本能地以为别人的听觉也像他一样不灵,长期练就了一副大嗓门儿。
其实,用不着他嚷嚷了,屋里的伙计正往外跑呢,却并不急于来卸车。女招待风风火火地问他:“那一声儿好吓人,是猫吧?”
他根本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只顾得意扬扬而又颐指气使地命令道:“快着!把肚儿抬到里边儿去,拾掇干净!嘿,瞅瞅今儿的肚儿,又大又嫩!”
谁也没执行他的命令,如同没听见似的。
女招待指着他身后的地下说:“瞧瞧,血!”
傻小子蝎蝎虎虎地嚷:“轧死了!轧死了一只猫!”
隆德河这才顺着他们的手势和眼神儿转过身去,终于弄明白了刚才所发生的交通事故。
密斯黄软绵绵地躺在柏油路上,后腿无力地伸开,鲜血从茸毛中渗出来,把路面染红了一片,并且被车轮蘸上,往前印出了一段美丽的花纹。
隆德河摘下头盔,朝地上的猫看了一眼,很觉得丧气,但他不愿意让这点儿丧气冲淡了自己的兴头,就走过去,踢了一脚:“去!妈的,好狗不挡道儿,找死啊?”
其实,密斯黄和“好狗”、“坏狗”都没关系,隆德河说的只不过是约定俗成的一句俚语。密斯黄被他踢得翻了个个儿,没有挣扎,也没有呻吟。隆德河就等于把这事儿处理完了,转身又去接着发布命令:“得了,别愣着了,卸车,卸车!”
小掌柜隆德海急切地从大门里走出来。他叫醒了伙计,本打算回后边接茬儿睡觉,猛然听见那一声猫的惨叫,心里一动,又听见傻小子说“轧死了”,就赶忙跑过来,问:“谁家的猫?”
“谁知道!”傻小子咧着大嘴说,满不在乎,也模仿着二爷的高傲神态,仿佛他也和主人一样高贵,在这条街上谁也惹不起似的,何况一只猫!“嘿,他妈的,睁着俩眼往车轱辘上撞,活该啦!”
隆德海心里可没这么超脱、这么轻松,在他的眼前立即闪现了孟招娣和俞倩倩因为猫跟他打架时那盛气凌人的脸,心说:可别摊上这两个难缠的主儿!
他跑到猫跟前,望着那一团沾着血的茸毛。他的心脏突然一抖:糟糕,冤家路窄啊,果然是孟招娣的那只黄猫!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冬天儿他竟然出了一身冷汗!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今儿算是太岁头上动土了!他愣愣地看着密斯黄,仿佛那不是一只猫,而是林总经理、孟处长。虽然如今林盛杰已不当公安局副局长了,可人家那个“总经理”和隆德海这个自封的“经理”是不能比的,人家仍然是车接车送、有品级的官员,而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毛贼草寇;人家在社会上有四通八达、密密麻麻的关系网,而他却势孤力单、孤掌难鸣。他要跟林盛杰“较劲”,那只是一个遥远的打算,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显山露水。昨天他一气之下揭了人家的短,事后想起来好后悔!想在这条街上站住脚跟、打开局面,巴结人家还怕来不及呢,怎么能为一点小事儿撕破脸皮、结成仇人!后悔当然是没有用的,上次捅的娄子还没找着机会补上呢,今儿又惹了更大的乱子!
他蹲下去,痛惜地伸出手,抚摸着那灰黄的茸毛,嘴里连声叹气:“唉,唉!
“得了,得了!”二哥隆德河早已经不耐烦,他不明白今儿个为什么这般假惺惺,“一只死猫算什么?在呣们厂子里,天天儿是朝着活牛、活羊捅刀子……”
“你懂个屁!”隆德海愤愤地瞪了他一眼,“真他妈的聋子的耳朵——摆设,你也算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隆德河自然不知道四弟说些什么言语,但他从那眼神儿和表情明白了自己今儿办的事儿恐怕不漂亮。他向来甘当四弟的附庸,一切看四弟的眼色行事,瞅着气氛不对,就傻眼了!
隆德海小心翼翼地抱起密斯黄,走回店里去。隆德河也不敢再嚷嚷了,默默地帮着女招待和傻小子把肚子抬进去,把摩托推进去,爆肚隆的大门就又关上了。
隆德海打发傻小子赶快回家去叫人,今儿得连夜开家庭会议。他这边儿,把密斯黄搁在地上,仔细地察看。车轱辘轧的这一家伙够狠的,一条后腿给轧扁了,血糊淋拉,不知道里边的骨头折没折?咳,折没折都是扯淡,猫都死了!
黑豹嗅到了空气中有一股血腥味儿。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睡觉的草窝子里钻出来,悄悄走到店堂去,想知道主人刚才的一阵骚乱的具体内容。它凑到主人的身边,吃了一惊,地上躺着密斯黄,还带着血!它不知道密斯黄为何而死,是不慎从房脊上跌下来摔死的呢,还是因为想不开而找死?它的心里升起一阵伤感:唉,密斯黄,你太痴情了!别怪我,我不想伤害你的自尊心,我拒绝你是因为我爱雪妮,我不能背叛雪妮。其实我们不能成为情侣也可以成为朋友,你何必这么死心眼儿?你死在我家门前,这叫我心里多不落忍?它这么想着,无限凄楚,无限悲伤。密斯黄毕竟也是它的同类,看见同类的死,它不能不动感情。密斯黄生前没有对不起它的地方,只是因为爱它而不择手段,也就让它觉得讨厌;如今密斯黄一死,这些短处也就不必再记着了,它倒是觉着自己欠了人家的情呢!黑豹动情了,忍不住从主人的腿边挤过去,朝着悄无声息的同类遗体,发出挽歌似的哀鸣:“呜哇——”
其实,密斯黄并没有死,造物主给了它这条命,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弱小生命,也决不会轻易地结束它。密斯黄受到了严重的轧伤,但车轮只碾过了它的腿,却并没有碰着胸腔和腹部,因而也就没有伤害内脏,不会有致命的危险。它在突然的撞击和腿部的剧痛中失去了知觉,但那颗小小的灵魂还活着,在生死之间徘徊。它暗暗地感叹爱情的艰难。人类在表达情爱时喜欢用“山崩地裂、海枯石烂不变心”之类的说法,它现在仿佛正在接受这样的考验。它并不明白自己的罹难来自摩托车的威胁,只认为是一种不可知的神力在摧残它、折磨它,检验它的追求和信念是否真诚,是否坚定,是否牢不可破。它感到后腿疼得钻心,并且四肢无力、头昏脑涨,它想挣扎,想呼叫,却不能主宰自己的肌体。但它并没有忘了黑豹。不知道在刚才的那场灾难中,黑豹是否也遭到了不幸?不会,因为当时黑豹并不在它身旁,即使山崩地裂,也只会伤着它,而不会危及黑豹。它稍稍觉得安心了,让自己承担一切苦难吧,只要情郎安然无恙!此刻,它非常非常想念黑豹,希望黑豹来救它,即使它活不成了,也希望在死之前能再看情郎一眼!
它在朦朦胧胧中似乎听到了黑豹的呼唤,那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过去只有雪妮才可享受,现在却属于它了。不可能!它悲哀地想,黑豹早就被雪妮迷住了,会回心转意吗?它认为这只是自己的幻觉,不可能是真的!但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切,仿佛就在它的耳旁,它甚至已经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这气息只能是黑豹的,不会是另外任何一只猫!
它吃力地睁开了眼。室内的灯光刺激着它,一瞬间,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一片白晃晃的光。它本能地调节着瞳孔,从浑圆的两点缩成两条细线,它看清了,是黑豹,正站在它身旁,弓着腰,伸着脖子,眼巴巴地望着它,发出哀婉凄绝的呼唤!
一股热流温暖着它的心,它幸福地颤抖了,黑豹,我终于赢得了你的爱,谢谢你,现在,我死也可以瞑目了!不,私不死,我要十倍、百倍地回报你的爱,和你好好儿地生活!我不会计较你过去和雪妮的暧昧关系,那已经过去了,让我们重新开始;你也不要嫉恨我以前对雪妮的不客气,我那样做完全是因为爱你、怕失去你,至于以后嘛,当然要和雪妮和平相处,化干戈为玉帛,不打不闹了,还是好邻居。平心而论,它也是个挺可爱的小妹妹呢……
“喵……”它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其中包含着万语千言,却一时没有力量把一切都说清楚。它希望黑豹靠近些,再靠近些,偎依在它的身边,给它温暖,给它力量!
然而黑豹并没有这样做,仍然弓着身子站在原地看着它。也许黑豹心里想的和它并不一样,也许是因为有主人在场……
“活了?它没死,没死!”隆德海惊喜地喊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说不至于的嘛!”隆德河放心地笑了,他的情绪随着四弟的脸色而变化,“告你说,我开车的技术……”
现在谁也没心思听他吹牛了,老掌柜隆长生瞪了二儿子一眼,说:“你呀,到鸭子年也是扁嘴儿,处处不给我省心!”
“得啦,就甭埋怨他啦!”老板娘胡莲凤说,“一个残疾孩子,本当是打了折耗了,养在家里吃你、喝你,你也没咒儿,可是德河还能给你外头挣钱、里头顾家,还能怎么着呢?再者说,他又不是成心轧着这猫……”
中心议题仍然在这只猫上。胡莲凤吩咐女招待去端了盆热水来,找了块破布,蘸着水仔仔细细擦着密斯黄腿上的血迹。黑豹在旁边瞅着直纳闷儿:主人今天怎么忽然对人家的猫这么好呢?
“唉!”胡莲凤一边擦洗着,一边叨唠,“昨儿晌午前儿,我这右眼一阵子跳,心里琢磨着:这生意正开得顺顺当当的,可别出什么岔子!果不其然,事儿说来就来了,两天连着出事儿!”
“妈,您别着急,”隆德海这时倒安稳了,点上一枝烟,坐在旁边儿说,“既然没轧死,就好办,至大不过是破点儿小财,咱赔他们点儿钱就是了!”
“钱?”隆长生垂着脑袋说,“小子,别仗着财大气粗,世界上还有金子敲不开的门哩!人家是什么人?姓林的如今比当局长的时候还威风,你花多少钱能买动他?没瞅见夏荫天儿,送西瓜的都整车整车地往他家拉!在这条街上,我谁都得怕,何况这样的主儿?他家的猫都比咱的人金贵!”
“我知道……”隆德海狠狠地抽着烟,他承认父亲说的都是真理,但让他承认这真理却又是痛苦的。他打起“爆肚隆”的字号弃学经商就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卑贱地位,而这个祖传的字号又恰恰标志着他地位的卑贱,并不那么容易改变。他本能地藐视林盛杰、孟招娣那种什么本事也没有、专靠整治人起家的小官僚,又不得不在生活中处处承认这些小官僚的凛然不可侵犯。他耐心地经营着自己的小店,等待自己的羽翼丰满以后与小官僚们抗衡的时机,而这时机却又十分遥远。因此,他只好压抑着自己的火暴脾气,违心地说着:“我知道……”
“哼,知道?”隆长生愤愤地伸手抢过小儿子手中的“希尔顿”,自己抽出一枝点上,“既然都知道,你昨儿还在门口儿跟孟处长犟嘴?这回又……又是因为猫!唉!”
“这回可不怨我!”隆德海只有朝他二哥撒气,“您找聋子说去!”
隆德河惶恐地避开四弟的目光,他虽然听不见这些埋怨和吵闹,但心里明白:冤有头,债有主,这事儿绕一圈儿还得绕到他身上!
“都甭瞎埋怨了!”老板娘在一片混乱中喝住了这无济于事的争吵,“还是商量商量该怎么办吧!明儿一早,林局长他们家还不满世界找猫?找到咱们门口儿,该怎么应承?”
这一问,倒是都傻眼了。是啊,到时候跟人家说什么?一想到那满脸横肉的一对儿,真让人不寒而栗呢!
“那就实话实说吧!”隆德海只好拿出这没办法的办法,“反正事故是偶然的,谁也没料到,跟他们说清楚……”
“你能说得清楚?”隆长生不以为然,“等到人家找上了门儿,说什么也就不信了,有上回的茬口儿,还不以为呣们是成心报复?”
“那您说怎么办?”隆德海反问他。
“我说呀,得主动把猫给人家送回去,赔个礼,解释清楚……”
“谁去?您去吧!”
“我?这事儿还舍我的老脸?”隆长生愤愤然,实则是惶惶然,他一提起林家就发憷,哪儿还敢登人家的门儿?“还是你去吧,营业执照上写的是你的名儿!”
“这跟执照有什么关系?”隆德海火了,深深地为自己摊上这么个窝囊老子而憋气,把儿子当枪使,真好意思!
“你们都不去,这……”胡莲凤无可奈何地叹息。太伤心了!她“老阿信”为这个家奔波几十年,累断了筋骨,操碎了心,可是她的亲人们却是这么不抱团儿,遇事不肯上前,还争着往后躲!刚才傻小子回家叫人,说是店里出了事了,她喊大的,德江两口子不答不理;她喊三的,德湖不管不问,她就只好自个儿陪着老头子来了。现在,老头子和老四也直打出溜,难道……“那就我去吧!”她说,“不丢你们爷们家的脸了,反正我这个捡破烂儿的不怕寒碜,给人家磕头赔礼烧高香,求人家高抬贵手吧!”
说着说着,胡莲凤垂下了两行凄凉的老泪!
隆德海不忍了。家有四条“龙”,还能用得着老板娘亲自出马吗?就说:“那……那什么,妈也甭去,让二哥去不就得了嘛!”
这个主意,亏得他说得出口,连女招待、傻小子都听着不沾边!合算隆家没人了?派聋二爷去?要不是觉着这个事儿大,傻小子本来想自告奋勇,没想到小掌柜竞选了个顶不中用的人!
“什么?什么?”胡莲凤气得哆嗦,“没良心的东西,这种时候把你二哥往前推,他一个残疾人怎么跟人家打交道?”
“妈,”隆德海说,“您可别小瞧了二哥,他在厂子里还把上下左右的关系搞得真不错!我说呀,这事儿让他去比谁都合适,他有最有利的条件儿:第一,人家冲他是个残疾人,就得讲点儿人道,让他三分,架就打不起来了;第二,反正他的耳朵聋,人家说什么难听的,他听不见也等于没说,省得听了生气,他把咱该说的都说完就算完成了任务,不就齐了吗?”
他很为这个高招儿而得意。女招待和傻小子都掩着口偷偷地乐,老板娘却气坏了!
谁料隆长生却赞同这个主意,他万般无奈地拍了拍隆德河的肩膀:“老二,只能靠你了!”
隆德河刚才半天都没搭上茬儿,原是在默默地想主意,他平时养成了不用耳朵而用心的习惯,其实已经猜到了家庭会议的内容,心想:谁让我惹了这档子事儿呢,我不去八成不算完;没什么,老子走一趟就走一趟,要不然,在这个家就被你们看成狗熊了!于是,拍拍自己的胸脯,大包大揽地说:“放心,包在我身上!”
天亮了,女招待和傻小子开门擦桌子摆凳子,爆肚隆照常营业。昨儿晚上三爷拉来的肚子,他俩已经连夜收拾利索,今儿的买卖错不了。老掌柜、老板娘和小掌柜打起精神,准备迎接第一批主顾。只是,他们的心里免不了七上八下,等着他们的使者顺利归来。德河此去,是吉是凶是成是败,并没有多大的把握。
隆德河怀抱着林家的猫,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胡同里,竟有几分悲壮感。临出门的时候,他妈千叮咛万嘱咐,好似燕太子丹送别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妈说的话他都没听见,但他为了让妈放心,就一个劲儿地“嗯”、“嗯”,表示不成功便成仁,决不会辜负了重托、辱没了使命。
胡同里路灯刚灭,静悄悄的没几个行人。后半夜下的雾还没散尽,街上朦朦胧胧,连远处的前门楼子都看不见了,街口的那幢大楼也只是个淡淡的影子。他正是朝着那大楼走去,没带一兵一卒,关云长单刀赴会。
黑豹在身后跟着他。黑豹并不是为了保护主人,而是不放心密斯黄。它一直不知道是隆家的摩托轧伤了密斯黄,所以为主人的这种救死扶伤、负责到底的人道主义而深深地感动。它和密斯黄之间谈不上情爱也谈不上仇恨,它现在同情密斯黄仅仅出于“物伤其类”的本能。没有任何人派遣它,它也要跟着二爷把密斯黄送到府上,亲眼看着安顿好了才能放心。
穿过长长的胡同,大楼就在面前了。薄雾中,隆德河看见楼里有人出来了,横是急着去买早点的或是去上班的。他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发憷,想着他去敲林局长家的门,先见着的是谁?甭管是局长、处长还是他们的老处女小姐,都够难惹的,这开头儿的几句话该怎么说?“我轧了你们的猫。”“你们的猫跟我撞了车……”不行,无论怎么说都像是自首!他的英雄气概不知不觉减退了,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
他已经来到了楼的拐角跟前。拐角那儿有个半人高的方块儿建筑,就是楼上垃圾通道的出口,铁皮门敞着,里边摆着个垃圾桶。“哗啦!”一声,有人在楼上倒垃圾了,这声音一直传下来,紧接着,就有一堆碎纸烂菜叶子废罐头盒子撒落下来,垃圾桶里爆土攘烟。
隆德河心里一动。这景象他十分熟悉,他突然想起了妈妈为了养家糊口在这儿干了许多次的屈辱营生,他至今忘不了楼里的高等居民们那鄙视妈妈的目光和冷言冷语!那一页虽然已经翻过去了,可是他不能抹去自己的和别人的记忆,他今天仍然在承受类似的屈辱,像个罪犯似的低头钻进这座楼,上门儿去“自首”,这多窝囊?
他停住了脚步。他为自己的勇敢前来而懊悔。哼,我惹了事儿也不是为自个儿,是为了整个儿隆家,为什么别人都不来,非得让我来?我光棍儿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管得着这么多闲事儿吗?妈的,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我隆德河也是六尺汉子哩,连只猫都不如吗?
他厌恶地望着怀中抱着的这只猫,罪魁祸首就是它!他恨不得把这只猫摔死,以解心头之恨!
当然,他不能这么做,摔死了,乱子就更大了,林局长那儿没法儿交待,家里也没法儿交待。但是,他在心里已经改变了“负荆请罪”的打算,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突然有了一个万全之策!
他当机立断,趁楼前没人碰上他,把密斯黄放在地上,扭头便走,撒丫子回家去!他暗暗为自己的这个高招儿而叫好:哼,傻子才去自首呢!待会儿姓林的在自个儿的楼前头找着了猫,他们怎么会想到我呢?楼前头人来车往,不定是怎么轧着的呢,上哪儿查去?
这主意实在是英明无比,一场危及爆肚隆名誉和利益的轩然大波,竟然被聋二爷不费吹灰之力就悄悄地平息了。
爆肚隆小掌柜以及后台老板和老板娘等到使者归来,听聋二爷那么一说,愣了一阵才回过味儿来,果然此计大妙,几个全乎人儿都没一个聋子精明!于是德河的威望由此大增,牛气起来了。
不过,隆长生和胡莲凤仍不免心中犯嘀咕:这场灾难就真的躲过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