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上海的早晨

梅村镇外边一片上地上都插着小白旗,在一处小白旗当中,靠村边高高挂着五星红旗,迎着从太湖吹过来的潮湿的风,呼啦啦的飘。

汤富海父子两个人分到了两亩八分田和朱暮堂家大厅当中的一间房子。汤富海那天夜里整整一宿没有睡觉,嘴里老是念着“两亩八”,在床上翻来覆去,听见阿贵不断打着香甜的鼾声,他反而有点生气,喃喃地骂阿贵:“这小狗×的,真会睡!”他起来,到窗口望望:黑沉沉的,啥也看不见,天上的星星也少了。村里的公鸡伸长脖子啼叫,可是东方没有一丝儿白的影子。他点起煤油灯,望见阿贵睡的那股舒服劲儿,不再骂了,微微地笑着说:“你们这些年青人,该享福了,睡吧,睡吧。”他自己拍出旱烟袋,装了一锅烟,衔在嘴里,悠然自得地抽了起来,脑筋里想着“两亩八”。

像是有谁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灯笼,照亮了东方云彩。起先只看见长长一片薄薄的云彩,白雾一般的高高浮在天空,接着这长长一片薄薄的云彩仿佛自己有一种扩张的能力,逐渐扩大开去,白雾般的云彩变成一大块一大块簇崭新的棉絮似的,给它后边的蓝色的天空一衬,越发显得皎洁。转眼之间,蓝色的天空忽然发红,在东边最远的地方,如同有成千上万只彩色的探照灯,发射出万丈光芒,把雪白的云彩顿时给染成橘红色了。红彤彤的太阳从东方慢慢升起来了。汤富海的心里,也像是受太阳光芒的照耀,过去藏在心里的那些辛酸和苦痛的记忆都一扫而光,现在是充满了喜悦的光芒。

屋子里的事物已经完全可以看清楚了。汤富海吹灭了煤油灯,走到床边,望着阿贵。他的鼻孔里发出均匀的呼吸,眼睛紧紧闭着,睡得还是很甜。汤富海推推他,他“唔”的一声,翻过身去,又睡了。汤富海一宿没睡,也有点疲倦,打了一个哈欠,想起“两亩八”,精神又抖擞了。他推推阿贵的肩膀,叫道:

“快起来!”

阿贵用手揉一揉惺忪的睡眼,不解地问:

“做啥?人家睡得真舒服。”

“不早了,起来,同我一道去。”

阿贵霍的跳下床,穿上衣服,扣着钮扣,问:

“这么早,到啥地方去?”

“到地上去。”

汤富海不由分说,拉着阿贵就走,门也顾不得扣上了。分给他们两个人的两亩八分田在村东边不到一里地的地方。父子两个走了没有一会就到了。汤富海在田埂上向四面不断地张望,发痴似的站着,远远看去似乎是钉在田边的一根木桩子。过了好一阵,他走到田的另一边,站下来,又呆住了。他看来看去,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嘴角上露出满意的笑纹。他弯下腰去,从田里抓起一把有些润湿的泥土,平铺在左手心里,把它捏得细碎,粉末一般,送到鼻子那儿闻闻,又凝神地瞧了瞧泥土,然后才爱惜地撒回田里,自言自语地说:

“好地!好地!”

阿贵见他把泥土扔回去,便催促道:

“不早了,该回去做饭了。”他去拉爹的手。

“不,”爹把手一甩,往事从他心头涌起,感伤地望着阿贵的长长的面孔,叹息了一声,说,“你爷爷临死的辰光跟我说,他一生一世吃辛受苦,种了一辈子的田,越种越穷,死后还要埋在别人家的地里。他要我想想别的办法,不要再种这断命田了。我是跟你爷爷在田里长大的,不种田,走哪条路呢?只好种朱半天的田,一年忙到头,还是饥一顿饱一顿,干饭吃不上,老是喝点汤呀水的。我做了三十年的梦,希望啥辰光自己能买点田。过去穷得叮叮当当响,揭不动锅盖,哪有钱买一分田?要不是毛主席领导我们翻身,我要做一辈子买田的梦哩。现在分到两亩八分命根子,烧掉了朱半天剥削我们的‘方单’①,领到人民政府的‘土地证’,这件事好不容易啊。我们这些种田人,过去是‘木匠屋里三脚凳’②,‘方单’像是金蝴蝶,做梦也没有见过。如今金蝴蝶飞到穷人家来了。你想想看,你爹舍得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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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方单”指田契。

②穷的意思。

“不走,住在这里?”阿贵嘴上虽然这么说,刚才听到爹说起过去的一段事情,自己年纪青,没有经历过,一听,对这两亩八分地更加有了感情,也站在田边没有走。

“孩子,不准顶嘴!”爹用右手的食指点了点阿贵的额角头。

“好,不走,不走……”

汤富海满意地“唔”了一声。他弯下腰去,把田边的野草一点一点连根拔起,阿贵不解地问他:

“现在还早哩,拔草做啥?”

“早拔怕啥?”他认为让野草在自己的田里生长太可惜了,但也觉得用不着现在就拔野草,改口道,“不拔就不拔,听你们年青人的话。”

“走吧?”

他没有理睬阿贵,径自走到田边,看见不到三丈远的地方有个小塘,又看看自己的田,指着东边自言自语地说:

“这个地方好车水,那个角上好放水,……”

说着说着,他就蹲下去,用手壅土,修起水路来了。阿贵见他一心一意地修水路,又好气又好笑,急得再也忍不住了,走过去一把把他拉起来,指着水路,急着说:

“现在没水,爹,用不着修水路……”

“没水就不修?”他的眼光还是注视着那条像锯齿似的水路,想再蹲下去。

“以后修来的及,”阿贵堵着嘴说,“现在修了,没两天,人家踩来踩去又坏了。”

“等我把这一段修好……”他固执地又蹲下去,修他脚下的那一段。

阿贵拗不过爹的脾气,他不肯走,自己不好意思先走,也不好意思空着两只手站在旁边观望,于是也蹲下去,帮助他很快修好,弄得满手是泥土,站起来说:

“行了吧?”

他望了望那一段水路,想象中水可以很顺畅地流进来,一点也不会漏出去,满意了。他站了起来,说:

“行了,行了。”

他们两人顺着田埂走去。阿贵走在前面,脚步很快;他走在后面,仿佛怕踏死脚下蚂蚁一样,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阿贵走了没两步,身后的脚步声忽然消逝了,回过头去一看:他蹲在田里整顿田埂了。阿贵无可奈何地“啧”了一声,只好走回去,站在他身旁,语气里流露出不满的情绪:

“哪能又整起田埂来了?”

“整整好走路哇!”

“唉!”

他也知道儿子肚子饿了,心里焦急,便说:

“这块整好就走……”

“好,好好……”

阿贵摇摇头,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再动手帮忙一同整整田埂。

太阳已经高高地升到天空,耀眼的阳光射在身上暖洋洋的。他们两人修了水路又整田埂,身上有点汗浸浸了。汤富海一宿没合眼,又劳动了这一阵,身子有点乏,也觉得饿了。这次是他先提出来要走,阿贵连忙拍拍手上的泥土,和爹一同走去。爹走了没两步,总要回过头去看一看那两亩八分地,恋恋不舍。

田野上远远传来一阵阵锣鼓声,吸去了阿贵的注意。他向四边张望:田野上一座一座的村庄上空都飘扬着五星红旗,越向村子走去,那喜洋洋的锣鼓声听得分外响亮,像是每个村庄每户人家都在办喜事。他不由地顺口唱了起来:

东庄红旗飘,

西庄锣鼓敲;

敲锣打鼓干什么?

土地改革完成了……

爹听到阿贵的歌声,回过头去,眯着眼睛注视了他一下,嘴角上漾开笑纹,高兴地说:

“瞧你不起,也会唱洋歌了!”

“村里老师教的,大家唱,我也跟着学会了。”

“你这孩子,”他认为阿贵从小没有念过一天书,没有喝过墨水,将来不会有出息的,想不到也会唱起洋歌来了,心里按捺不住地喜悦。他打算以后有机会让阿贵上上学校,说,“等你爹把田种好了,秋后收成好,也给你念念书。”

“真的吗?”阿贵早就想念书了,过去饭都吃不上,不好提这件事。

“你爹会说瞎话?”

“那好。”

他们回家吃过早饭,爹在床上打困一歇,找了一块红布条,请村里教师在上面写了五个字:“感谢毛主席”。他拿了一根一丈来长的细细的竹竿,带着那块红布条走了。他走到两亩八分地那里,把红布条拴在竹竿头上,将竹竿深深地插在两亩八分地当中,那块红布条像面小国旗似的,迎风招展。他又站在田边东头张张西头望望。他回来,快乐得嘴都合不拢来。在路上碰到苏沛霖,他有意高声叫道:

“铁树开了花,土地回老家。”

“铁树开了花,土地回老家。”苏沛霖学汤富海得意的腔调,也唱了起来。他迎上去,对汤富海说,“这回算是真的翻身了!”

汤富海听他的话讲的不错,便“唔”了一声。苏沛霖接着说:

“过去我们村的田地尽让朱半天一个人霸占着,他像个皇帝似的,骑在我们头上,叫我们挨饥受冻,吃不饱穿不暖,福气就叫他一个人给享去了。现在地主给打倒,田地还给农民,今后再也不受地主的气了。汤老伯,你说,是啵?”

“汤老伯”这三个字汤富海听来特别新鲜,他想起过去苏沛霖对他的态度,有意顶了一句,说,“那可不是,你最清楚不过了。”

苏沛霖的脸顿时红到耳朵根子,抱歉地说:

“我这个人糊涂。过去在朱半天手下,给他逼的没办法,捧了人家的饭碗,只好服人家管。有些事,老实说,我心里也不同意的。过去对不起你的地方,请汤老伯高抬贵手,让我过去。”

汤富海心里的不满,给苏沛霖一说,慢慢消逝了。他说:“我也晓得是朱半天使唤你那样做的,可是也有你的账。”

“那是的,那是的。怪我糊涂,没有看清世道,不是为了糊口,混碗饭吃,早离开他就好了。”

“现在离开也不迟。”

苏沛霖显出惊异的神情,说:

“汤老伯,你还不晓得吗?我早和朱家一刀两断了。过去吃的苦头不够吗?这回可明白了。”

“那好呀!”

苏沛霖怕他再深问下去,慌忙转了话题:

“你分的那二亩八分地真好啊。”

“是块宝地。”汤富海一听到谈他的地,就眯起眼睛笑了。

他说,“好好经营,收成不会错。”

“你的庄稼活做的好,全村都晓得的。阿贵体力又好,你们两个好好劳动,秋收一定呱呱叫!”

“现在还很难说,单靠劳动不行,还要多上肥。”

“我听说人民银行要给农民贷肥,你没听说吗?”“我今天没有到农会去,刚从地里回来,这消息真的吗?”

“人民银行无锡分行的同志在村里说的,那还会有假!”

汤富海兴奋得跳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对苏沛霖大声说道:

“从来没有这样的好政府,关心老百姓到这个样子。共产党毛主席简直赛过活爷娘。想想从前,越想越苦;朝后想想,越想越甜,越想越要笑啦。”

他说完了,发出爽朗的愉快的格格的笑声。

“是呀,今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

“现在地有了,房也有了,只看自己劳动了。”

汤富海怕耽误了光阴,脚步一步比一步快,好像有急事在等他去做似的。走到村口,苏沛霖怕给村里人看到他们两人走在一块,别怀疑他有啥活动,便和汤富海分手了。

汤富海生产劲头越来越大了。他带着阿贵起早摸黑,先把田边的茅草一棵棵挖光,又把田做了畦。他贷到稻种和豆饼,嫌肥不够。父子俩在塘里捞了几十担水草,他仍旧觉得肥不够,又没有多余的钱再买豆饼。一天,吃过中饭,便叫阿贵和他两人拾狗屎。阿贵不肯,提出反对的意见:

“总共只有两亩八分地,有这些肥还不够?”

他不假思索地把脸一沉:

“当然不够。”

阿贵没有给吓倒,反而问道:

“从前田里啥辰光上过这许多肥?现在比从前加多了,够啦,爹。”

爹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含着责备阿贵太年青,不懂事的意思。半晌,他回忆地说:

“从前给啥人种田?你晓得啵?”他一想到过去便按捺不住心头的愤怒,咬着牙齿,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种的是老虎田,多施肥,多收成,朱半天这王八蛋就多加租。不加租,他就摘田。一年忙到头,忙到稻熟登场,苏账房来拿走,落得一场空。那辰光,我们凭啥多施肥?现在,现在给自己种田,不是给别人种哪。当然要多加肥。种田要一工二本,你不给它加工施肥,它不给你收成。傻孩子,懂吗?”

阿贵虽然不愿意出去漫无目标地拾狗屎,但给爹说得目瞪口呆,无从反对了。他想了想,皱着眉头,问:

“到啥地方去拾呀?”

爹知道他同意去了,脸上露出笑容:

“自然在地方去拾。狗子拉屎有窝,今天在这里拉,明天还在这里拉。狗子拉屎喜欢在背风的地方,天冷,狗子跑不远,在村边附近就可以拾到。天暖和,狗子满地跑,要拾得远些……”

阿贵听出了神,觉得照爹这么说拾狗屎并不难,引起兴趣来了,好奇地问:

“那么,啥辰光狗屎多呢?早上?还是……”

爹摇摇头,说:

“狗子一天要拉三次屎:大清早,中饭后,下午。中饭后一次拉的最多……”

阿贵听到最后一句吃了一惊,急急忙忙接上去说:

“就是现在?”

爹给阿贵一提醒,紧接着说:

“唔,就是现在,快走!”

他们两人拿着畚箕,匆匆跑到村口,爹叫阿贵往西走,自己朝东边一路去拾了。阿贵照爹指点的地方拾,到黄昏时分,果然拾满了一畚箕,赶回家来,爹已经拾了两畚箕倒在地上,蹲在白石的台阶上,悠闲地抽旱烟了。

地上的狗屎堆得像一座小丘了,父子两个人把它挑到田里。爹挑起最后一担,忽然想起一件事,把狗屎放下,拿了两把泥锄,挑起沉甸甸的担子上田里去了。阿贵把最后一担狗屎倒在田里,已经是气喘如牛了,抹去额角的汗珠子,正想喘口气,好好休息一阵子,不料爹递给一把泥锄来,说:

“来,同我一道锄锄。”

“早几天不是锄过了吗?”阿贵没有接爹的泥锄。

“锄过就不要再锄了吗?给我拿着。”爹把泥锄硬塞在阿贵的手里,教训他道,“任叫人忙,不叫田荒。你晓得啵?床要铺好,田要锄好。床铺好,睡得舒服;田锄好,多打庄稼。”

“你就是一门心思要多打庄稼……”

“要多打庄稼错吗?没粮食,你肚子填的饱?”

阿贵给问得没有话说,望着手里的泥锄,听爹说下去:

“你还不知没有粮食的苦吗?我活了四十八岁,娘老子没有给我留下一片瓦一分田,只留给我一肚子的苦水,连个立脚的地方都没有。现在有了房子,又有了两亩八分地,能不好好种吗?你年纪太青,不懂得世事。”

“我懂得,”阿贵想起自己生下地来,饥一顿饱一顿,碗里从来没有见过鱼肉,也从来没有穿过一件新衣裳,都是用旧衣服补补缝缝,给爹一提,自己肚里也有不少苦水哩。他说话的声音低沉下去,“我懂……”

“那就好,锄吧,打下粮食都是自己的了,把它放在箩里,地主连香也不敢闻一闻。”

他跟着爹一同锄地,直到雀眯眼了,两个人才迈着疲乏的步子往村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