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上海的早晨

东方泛出一抹淡淡的鱼肚色,汤阿英的草棚棚里还是黑乌乌的。她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再也睡不着了。昨天秦妈妈通知她参加重点试纺,她兴奋得差一点跳了起来。她觉得这是党支部和团支部对她的信任和培养,也是细纱间工人同志委托她的重大任务,深深感到肩胛上挑着一副重担。这是关系全厂生产的大事,也是和徐义德他们的一场严重的斗争。通过重点试纺,要揭露过去厂里生活难做的秘密,看看徐义德他们摆的究竟是什么迷魂阵。她自从被吸收参加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感到做一个青年团员的光荣,更感到做一个青年团员责任的重大。她当了青年团员以后,身上猛地增加了巨大的力量,希望有机会给革命事业贡献更多的力量,恰巧遇到重点试纺,团组织把细纱间试纺的重担放在她的肩胛上,正好符合她内心的期望。她昨天晚上躺到床上,翻来覆去想着重点试纺的事,心里宁静不下来,闭上眼睛,却还是看到自己挡的那排车子,注视着粗纱,注视着筒管,注视着细纱,注视着筒管在飞快地转动,那上面的细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等她慢慢睡着了,草棚棚那一带的雄鸡已伸长脖子打鸣了。她睁开惺忪的睡眼一看,窗户纸已渐渐发白了。她坐了起来,怕惊醒丈夫,轻轻地下了床。谁知奶奶在床上早醒了,她咳了一声,问:

“天还没有亮,这么早起来做啥?阿英。”

“有要紧事体。”

“有啥要紧事体要天不亮起来?”

“你不晓得。”

“我是不晓得。这会,你们年青人哪里把我们老年人放在眼里,啥事体也瞒着我。我不管你们那些事。”奶奶自怨自艾地说,却又有点儿不甘心,“我管也管不着。”

“哪桩事体瞒过你……”阿英边说边走过去,把门开了。

外边天已经大亮,门虽然打开,草棚棚里却还是有点儿昏暗,特别是奶奶的床,给一床灰黑的夏布帐子隔着,更是暗乎乎的。阿英抬头望着蓝湛湛的天空,半边残月挂在天中,一阵阵清新的凉爽的春天晨风迎面吹来,她贪婪地吸了两口,浑身感到特别有劲。

“啊哟,天已经亮了。”奶奶在床上还是不满意,絮絮不休地说,“今天的事体为啥不告诉我呢?阿英,究竟是啥事体呀?”

奶奶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不问个清楚,她的言语像是涓涓的泉水似的流个不完,等到你嫌腻烦了,终于会告诉她的。今天阿英本没有意思要瞒住她,因为张学海在床上睡得很甜,怕讲话惊醒他,就简简单单地答她一两句。奶奶哪能满意,等奶奶再三追问,她只好说了:

“今天厂里重点试纺,我那排车子参加,要早点去。”

奶奶虽没做过厂,厂里的事,因为常听张学海和汤阿英的谈论,也多少知道一些。解放后,她比从前不同,特别关心厂里的事。她也和青年们一样:希望多知道一些新鲜事物。

她关怀地问:

“啥叫做重点试纺?”

“重点试纺,就是重点试纺啊。”汤阿英不愿意详细讲。

“你讲给我听听。”

“怎么讲呢?”阿英用梳子梳着头发,踌躇地说,“讲起来,可长哩。”

“长也不要紧,多长,我都听。”

奶奶越是有耐心,阿英更没有耐心了。她推说:“不早了,我弄点饭吃,要赶到厂里去,等我回来再讲吧。”

“我给你做饭,”奶奶下床来,抓了一把木柴,坐在炉子那边去,望着阿英,“讲吧。”

阿英舀了一瓢冷水倒在铜脸盆里,她一边洗脸,一边焦虑地哀求说:

“讲起来,实在很长呢,几句话说不清爽。”

“你先简单地讲讲。”

正在阿英无可奈何的辰光,张学海一骨碌坐起来,披着衣服,霍地跳下床来。他好像还没有睡够,恣情地伸了一个懒腰,揉一揉惺忪的睡眼,说:

“你们又唠叨啥?”

阿英把刚才的情形告诉了他。他代阿英说道:

“重点试纺就是因为厂里生活难做,老板怪花纱布公司的花衣不好,怪保全部的工作不好,又怪工人做生活不巴结……花纱布公司的花衣不错,保全部工作也不错,工人生活做的也巴结,可是毛病出在啥地方,谁也摸不清。余静同志出了个主意:重点试纺,在工人监督下,从清花间到筒摇间选择几排车试纺,看看啥地方有毛病。”

“哦。”奶奶恍然大悟,骄傲地说:“这么讲也不长啊,有啥难懂?”

“你当然懂,你什么都懂。”阿英笑着说,“快点烧饭吧,我们还要赶路哩。”

“那你们要早点去,这是大事呀。”奶奶表示自己很了解厂里这些事,她加了两块木柴到炉子里去,说,“我快点烧。”张学海点点头:“我也要和陶阿毛一道监督拆分配棉哩。”

“是呀,今天我们保全部也要检查检查车子。”

“检查出毛病在啥地方,生活就好做了吗?……”

“妈妈,妈妈……”

巧珠在床上叫,打断奶奶的话。

“做啥?”阿英洗完了脸,把洗脸水往门外一倒,问。

“我要起来,妈妈。”

“再睡一歇,还早着哩。”

“不,妈妈,我要起来。”

阿英又舀一瓢水倒在铜脸盆里,送到张学海面前。她到奶奶床那边去看巧珠。巧珠在被窝里已经坐了起来。“再睡一歇吧,巧珠,”汤阿英说,“你今年不小了,快十岁了,要听妈妈的话。”

“不,我睡不着了。”巧珠摇摇头,那一对可爱的小眼睛对着妈妈望,希望妈妈让她起床。

妈妈没有意见:“要起来,就起来吧。”

她穿好衣服,欢天喜地跳了下来。

巧珠想起昨天晚上妈妈答应她的书包,便盯着妈妈望。巧珠进了小学以后,就想要一个书包。她现在的书是用一个书带拴着挟来挟去,多么不方便,许多东西没有地方放。要是有一个书包,五颜六色的蜡笔可以放进去,书可以放进去,笔墨也可以放进去,简直是没有一样东西放不进去。上学放学背着一个书包多么方便,多么神气!每个小学生都有,可是巧珠没有。原来妈妈缝了一个,那是旧布的,早就坏得不能用了。昨天晚上妈妈答应了,等这个号头厂里发工资,一定给她买。她一睁开眼,就想那个书包,生怕妈妈忘了。妈妈不知道巧珠的心思,好久没有言语,直到奶奶把饭端上桌,妈妈也没有提这件事。巧珠心里有点急了,等会妈妈上工去,要是忘了,书包就买不回来了。她有意站在妈妈旁边,把头歪着,一个劲对着妈妈,忍不住说道:

“妈妈,你答应我的事,不要忘记哪。”

“忘不了。”妈妈摸着她的小辫子说,“发了工资一定给你买回来。”

“啥辰光发工资呀?”巧珠把小食指放在嘴角上咬着,她希望今天发工资,晚上就看到新书包。

“还有两天就发了,”妈妈漫不经心地回答,“别急!”

“我今天要!”

妈妈把眼睛向她一愣:

“讲好了发工资给你买,怎么今天就要!”

巧珠的头垂了下去,心里有点不高兴,见妈妈生气,她又不好再说。奶奶在旁边帮她忙:

“阿英,你今天就给她捎个回来。”

“不发工资,啥地方有钱买?”妈妈吃完了饭,把箸子往桌上一放,站起来要走了。

爸爸看巧珠站在那边哭咽咽的样子,心里有点痛。他身上虽然钱不多,可以在保全部想法借一点。爸爸托着巧珠圆圆的小下巴,说:

“爸爸晚上给你买回来,你要好好念书。”

“好爸爸,我一定好好念书。”巧珠抓住爸爸的粗糙的有力的手,爱慕地抚弄着手指。

妈妈把巧珠搂在怀里,对着她的腮巴子亲热地亲了一亲,笑着说:

“这该称心如意了。别再钉前跟后的,小鬼头。”接着她又说,“吃了早饭,快去上学。”

说完话,爸爸和妈妈一道上工去了。

汤阿英一走进细纱间,就向自己那排车跟前去。她换了油衣,戴上帽子,检查一下车子,特别细心地做好清洁工作,又不放心地前后左右看看,没有发现任何毛病,满意地站在车头。她这时发现日班的人只有她一个人在车间里。她精神抖擞地在车头两旁走着,像是出击以前的英勇的战士,擦好了枪,摘去枪帽,精神百倍地在等待振奋人心的冲锋的号音。

过了一会儿,车间里的人多了起来。余静从人丛中走来,她领着工会新组织起来的监督重点试纺的工人,巡视每一个重点试纺的车间。她看汤阿英一切都准备好了,对她称赞地点点头,留下钟珮文在汤阿英那边监督摆粗纱送细纱,她自己和别人到筒摇间去了。

正八点,汤阿英衷心盼望的时刻终于到了,她立即开了车。车子转动起来。她迅速地走进了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