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阿英望着陶阿毛的宽厚的背影迅速消逝在门外的弄堂里,转过脸来,注意巧珠双手捧着那个橡皮小火轮和那个没有打开的小包,不晓得里面包的是啥物事。她走过去,打开一看,是花花绿绿的糖果,吃惊地指着对张学海说:
“你看,还有一包糖哩!”
“啊……”张学海惊异地应了一声。
“明天你带到厂里还给他。”
“算了吧。”他不介意地说。
“怎能算了呢?”她见他那样毫不在乎的神情,心里有点急了,声音也变得严峻了,一定要他明天带到厂里还给陶阿毛,讲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讲出来的,语调十分肯定。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了。刚才当着陶阿毛的面,是他要巧珠收下的,他明天自己哪能又送回去呢?这点东西,在陶阿毛说来,不过是点小意思;他和陶阿毛过去的交往,收下也没有啥了不起。他说出的话,哪能好意思收回?不但叫陶阿毛下不了台,自己也抹不过面子,难道在家他做主收下这点小玩意都不行吗?想起平时他说出啥意见一般都得到汤阿英的尊重,这点小事更不在话下了。他严肃起来,认真对她说:
“已经收下了,东西也不多,又是给巧珠的,退回去,反而见外了。
“我没有同意收下。”
“我同意的。”
“那你给我退还给他。”
“说出去的话,哪能好意思收回?”
“你不退,我明天带到厂里退给他。”
他见汤阿英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东西由她去退,更叫他没有面子,说不定她和陶阿毛闹僵了,影响他和陶阿毛的关系。他的语调也变得有点严厉了。
“你不能退,我这点主还不能做吗?”
“不是你不能做主,过去有些事我不是听你的意见吗?这件事可不能依你。”
“为啥?”
“你不想想,陶阿毛从来没到我们家来过,为啥今天来呢?”
“他早就讲要上我们家来白相,今天厂礼拜,他就来了,有啥稀奇呢?”
“来了,为啥还要带礼物来呢?”
“他喜欢小孩,买点小礼物给巧珠,也是人之常情,有啥大惊小怪的?”
“为啥对我们忽然这么亲热呢?”
“过去不大熟,在保全部一道做生活久了,慢慢熟了,比过去亲热些,你为啥这样多心眼呢?”
“不是我多心眼,是你没心眼。”
“我没心眼,”她一句话把他说得跳了起来,火冒三丈,瞪着眼睛,脸红脖子粗,气呼呼地说,“我就是没心眼,又哪能?”“没心眼,”她并不生气,也不焦急,慢条斯理地说,“那就长个心眼。”
“我就不长,”他的声音越来越高,生气地说。
巧珠奶奶见他们两个人,像是针尖对麦芒,你来我往,刀对刀来枪对枪,谁也不让,怕再闹下去,弄得大家别别扭扭,家里不和,便在一旁调解道:
“这点小事体,也值得这么大吵大嚷,大家省一句,少说点,不就完了吗?”
张学海没有吭气,显然同意巧珠奶奶的意见,想平息这场风波。汤阿英不让步,她坚持自己的意见:
“这不是小事体,要讲讲清楚才好。”
“我看不出有啥了不起的地方,陶师傅来串门子,好心好意带点东西给巧珠,有啥不对的?”
巧珠对于娘和爹的争吵,迷惑不解。她不晓得这位陌生的陶伯伯和厂里的事,听奶奶一说,觉得有道理,但没言语,低下头,盯着手里的小火轮和糖,不晓得怎么是好。
“奶奶,你晓得陶师傅是啥人?”汤阿英听出巧珠奶奶的话里的意思,显然是帮助她的儿子。汤阿英晓得巧珠奶奶不了解陶阿毛的情况,并不怪她,解释道,“解放前,他在我们厂里当过国民党反动派的伪工会的副理事长,这种人的礼物,我们能随便收吗?”
“那是工人选的。”他辩解地说。
“谁选的?我就没选他。”
“可是别人投了他的票。”
“那还不是他想法运动的。”
“你看见了吗?”
“我听人家讲的。”
“谁讲的?”
“秦妈妈。”
“秦妈妈?”他暗暗吃了一惊,汤阿英晓得的事体比他还多。秦妈妈是共产党员,在厂里的威信非常之高,只要秦妈妈站出来一说话,工人没有不赞成拥护的,因为秦妈妈处处想到工人阶级的利益,句句说到工人的心里。秦妈妈说的,没有一个错。可是他又不甘心服输,说,“我问秦妈妈去!”
“为啥说到我头上来了?”秦妈妈迈着稳重的步伐,从门外走了进来,笑嘻嘻地对大家望了一眼,惊诧地问道:“大好的厂礼拜,小两口子在屋里吵啥?”
汤阿英把争吵的经过说了一遍,理直气壮地说:
“请秦妈妈评评理,看谁的意见对。”
“好嚜,听秦妈妈的。”他也盼望听听秦妈妈的意见。
“我倒想听听你们两人的意见。”秦妈妈没有立即表示自己的看法。她刚才在屋里,听巧珠奶奶的草棚棚里讲话的声音越来越高,语调也有些激昂,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她以为出了啥事体,就关心地走过来。她听了汤阿英的叙述,早就有了自己的看法,但希望他们进一步展开各自的论点,把思想暴露出来,才能真正解决矛盾。
“要是别的工人送点小东西给巧珠也没有啥,可是陶阿毛就不同了……”
张学海不等汤阿英说完,就怒气冲冲地质问:
“陶阿毛有啥不同?他不也是工人吗?”
“我没说他不是工人,可是他给国民党反动派做过事。”
“不就是当过国民党反动派伪工会的副理事长吗?”
“就是这个。”
“他也不是国民党员,和伪理事长还有矛盾哩,两人一吵架,就几天不说话。”
“这点我也晓得,只是偶尔吵架,不是天天吵架,平常他们两人相处的也不错,伪工会的事,都是他们两人一道做的。”
“犯了错误,还不准人家改吗?”
“谁晓得他改了没有呢?”
“你不晓得,就断定人家一定没改吗?”
“也不能武断说他改了呀!”
“你不能把人家看扁了。”
“也不能随随便便说人家好。”
“照你这么说,在一个车间做生活,和他不往来,连轧个朋友也不行,就算正确了吗?”
“话不是这么讲,要看啥人。”
“你看人总是多心多眼,疑神疑鬼,要是别人对你这个态度,你心里高兴吗?”
“我没有给反动派做过事,也不怕别人猜疑。不是我爱猜疑别人,轧朋友也要有个选择,遇人遇事都要仔细想想。”
“又是你说的对,你一贯正确!”张学海心里不服,嘴上却说不出道理,忍不住又要光火了,他辩解地说,“陶阿毛送巧珠一点小玩意,我看不出有啥坏意的地方,你却讲出一篇大道理,和你这样的人往来,真不容易!”
“随便和陶阿毛往来,总归不对。”
“有啥不对?”
秦妈妈看他们两人的嗓子又高了起来,汤阿英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张学海的耳根子又涨红起来了。她认为该她说话的辰光了:
“你们两人别吵,听我说两句,好哦?”
汤阿英早就盼望秦妈妈说话了,张学海自然也没有意见。巧珠奶奶不了解他们两人今天为啥谁也不让,希望秦妈妈排解开,她好带巧珠上街买菜,赶回来做中饭,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巧珠更想早点放下手里的小火轮和糖,她不懂为啥这么一点东西引起那么大的风波,闹得爹和娘争论不休,真想把东西扔掉,免得家里不和睦,也好跟奶奶早点上街去白相。
“陶阿毛这个人么,在解放前能当上我们厂里的伪工会副理事长,自然不简单。伪理事长是个国民党员,这条走狗当然不会代表我们工人阶级的利益。陶阿毛是伪副理事长,办起事来要听伪理事长的。他们两人有矛盾是事实,也经常吵得几天不说话,不过,他们两人有些事还是一致的。陶阿毛说他是傀儡,伪理事长要排挤他出工会,这也不完全是假话,但是陶阿毛究竟是个啥人,谁也没有摸清楚。”秦妈妈说到这里,停了停,在回想过去伪工会的一些斗争。的确,谁也没有摸清楚陶阿毛的底细。伪工会理事长确实想排挤陶阿毛,一方面固然因为陶阿毛在工人当中有一定的威信和影响,另一方面陶阿毛不买他的账,因为陶阿毛有陶阿毛的靠山,他也是国民党反动派特地派到厂里来的,不但工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晓得,就连伪理事长也不晓得他的底细。同时陶阿毛善于伪装,在工人面前经常表现自己,用虚假的现象去迷惑部分工人的眼睛。秦妈妈想起往日那些错综复杂的斗争,使人眼花缭乱,不容易立刻看出内在的真象。她说,“古话说的好,知人知面不知心,未可全抛一片心。对于陶阿毛这样的人,还要继续留心观察,和他在一个车间做生活,当然不能不往来,就是轧朋友,目前还不能深交。上海虽然解放了,但敌人不会死心的,阶级斗争更没有结束,以后的斗争也许更复杂更激烈。阿英因为陶阿毛当过伪副理事长,对他不满,这样朴素的阶级感情是宝贵的。陶阿毛可能有问题,也可能没有啥大问题,要观察,要调查研究,不能主观断定他是啥样的人。毛主席说,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漏掉一个坏人。我们办啥事体,都要实事求是。”
张学海听秦妈妈摆事实讲道理,像是把一团没头没尾的乱麻,暂时理出个头绪来,分析得头头是道,令人信服,使他的眼睛把扑朔迷离的现象看得清清楚楚了。他边听边点头同意。汤阿英更是完全赞成。巧珠奶奶也没有不同的意见。巧珠把手上的小火轮往床上一放,一双聪明的眼睛征求娘的意见:
“娘,我不要这个。”
“要不要明天带到厂里退还给他?”张学海主动提出来,问秦妈妈。
“既然收下了,突然又退回去,也不好,以后和他往来,多留心一点就行了。”
汤阿英深深敬佩秦妈妈分析有理,处理得当,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笑着说:
“学海,你听见了吗?不是我对人多心眼,你和人往来,不要没心眼。”
“总是你对!”他嘴上虽说没有完全同意,但他内心感到汤阿英看人看事确是比他高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