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上海的早晨

“呸!走狗!”陶阿毛走出沪江纱厂的大门口,对着前面人群中一辆黑色小奥斯汀吐了一口口水。

细纱间收皮辊花的工人赵得宝走了过来:

“阿毛,你又骂谁哪?”

“谁,不是酸辣汤还有谁!”

“无缘无故的骂他做啥?”

“做啥,”陶阿毛顺着厂门口左边走过去,他指着前面的人群说,“你看。”

赵得宝抬头一看:那辆黑色的小奥斯汀在人群中缓缓开去,一边不耐烦地揿着喇叭,催促下班的工人快点让开。

“酸辣汤坐在里面?”

“除了他还有谁?我们工人流血流汗,他们这些资本家和走狗享福,给他让路还嫌慢,你看那股神气劲,真叫人受不了。我恨不得扔两个石头打这狗操的两下,才出了我心头的火气。”

“阿毛,你这可不对。我们工人要讲道理,不应该随便打人。”

“那是的,我不过这么说说。我心里总不服气,为啥说工人翻身了,我们生活还是这样苦?”

“翻身当然是翻身了,当家做主人,不受人压迫了,不是翻了身吗?要改善生活,还得好好劳动,提高生产,国家好了,我们生活就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是的,你这话有道理,”陶阿毛望了赵得宝一眼,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来,在他面前晃了晃,说,“你真行,看的比我远,看的比我高,我没看到的,你都看到了,真是面面俱到。”

“那也不见得,我也有看不到的地方。”

“不,”陶阿毛知道赵得宝很进步,区里和工会有啥事体都要找他,走近他的身边,说,“你是老工人,见多识广,当然看的比我们周到,以后有啥工作希望你多指导我们,得宝哥。”

“听你讲话甜的,就像是舌头上有蜜似的。”细纱间的记录工管秀芬从他们后面走上来,插进去说。

陶阿毛听出是管秀芬的声音,连忙歪过头去,半开玩笑地高声说道:

“小丫头,大人讲话,你又多嘴多舌的。”

“唷,”管秀芬把嘴一撇,说,“又卖老了,你有多少老,哪一天才卖完?”

“老少没有关系,现在都平等啦。”赵得宝不清楚她话里的话,搭了一句。

“陶阿毛连忙接过去说:

“对,老少平等啦!”

“这才像句人讲的话啊。”管秀芬瞪了陶阿毛一眼。

陶阿毛怕管秀芬再说下去,耽误了他的事,他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说:

“秀芬,我和得宝哥谈点正经事,你别再开玩笑了。”

他的音声里流露出哀求的情绪。

“好,你们谈你们的,我不敢耽误你们的大事。”她一甩头,径自走去。

陶阿毛望着管秀芬苗条的背影,那慕恋的眼光情不自禁地随着她的背影慢慢远去了。

“管秀芬哪能一甩头就走哪?”

赵得宝的声音唤起了陶阿毛的注意,他这才发现赵得宝站在他旁边在和他讲话哩。他收回了眼光,望着赵得宝,说:“今天幸亏你,得宝哥,不然她肯走才怪哩,谢谢你。”陶阿毛亲热地碰一碰他的胳臂。

“啊哟。”赵得宝怯痛地叫了一声,他的左手连忙去按摩着右胳臂。

陶阿毛兀自吃了一惊,他不知道管秀芬刚走,自己闯下了啥祸。他也用手去按摩赵得宝的胳臂,关心地问:

“哪能?”

“还是那个老毛病,这两天天气不好,又发作了。没啥,揉两下就好了。”赵得宝原来是沪江纱厂的穿油线的工人,十二年前,有一次,一百零五号车的滚筒坏了,他走过去,用一根线抛到滚筒上,然后用钩子去钩油线,准备钩过来拴在锭子上;谁知道这个滚筒坏了,上面有一个洞,钩子恰巧钩在洞上;他在外边用手竭力拉钩子,车子有十匹马力,哪里拉的动,他的胳臂叫车子卷进去哪。他立刻面孔变色,哇哇叫救命。正好秦妈妈在那里,马上过来关车。他的胳臂已受了重伤,送到医院,医生要切断。他老婆死活不肯,要是成了残废,啥地方去做厂?医生见病人家属不签字,病人自己也说要保留臂膀,治死也不要紧。医生没有办法,只好用三十斤重的铅给他包胳臂。治好了,胳臂只能直着走,这样,整个车间的弄堂就只好给他一个人走。他要求能弯过来,医生再给他开刀。他晕了过去,以后治好,能弯了,可是再也不能伸直,穿油线的工作做不成,改做摆粗纱。但也还是感到很吃力,特别是把粗纱送到细纱车上,有些费劲道。解放后,工人兄弟们照顾他的身体,减轻他的工作,就调到细纱间收皮辊花。他这胳臂好比晴雨表,只要一酸痛,就知道要刮风下雨。

赵得宝一提,陶阿毛想起这件事,他说:

“我倒忘了,对你不起。你要不要到医院去看看?我送你去。”

“不要紧,过两天就好了。”

“那你还是快回家休息去吧。我给你叫个三轮……”

“不要,”赵得宝制止他。

陶阿毛不由分说,叫了一辆三轮,并且先付了钱;赵得宝不肯上车,车夫在一旁催他,没有办法,只得跨上三轮,一个劲点头谢谢陶阿毛。他觉得解放以后陶阿毛变得比从前更好了,很关心工人的生活,自己做生活也巴结。工会改组,倒少不了他这样的人。

陶阿毛一直看赵得宝远去了,他才跳上一辆三轮,连价钱也不讲,就叫三轮往静安寺路踏。他在车上自言自语:“管秀芬这丫头,打断我们的谈话,没轻没重的,这丫头。”

三轮拉到荣康酒家面前停了下来。陶阿毛付了钱,就径自向楼上走去,走到贴马路的那间小房间,揭开门帘一看:里面坐了一个中年人,长方型的脸庞上浮起了笑容,那人把架在鼻梁上的玳瑁边的散光眼镜往上一推,仔细看了看陶阿毛,指着手表说:

“你迟到了。”

“迟到虽是迟到了,可是有收获,厂长。”

“有收获?”梅佐贤站了起来,过去连忙把门帘放下,坐在陶阿毛旁边,小声地问,“啥收获?”

陶阿毛把刚才遇到赵得宝的情形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梅佐贤听得眉飞色舞,拍拍陶阿毛的肩膀,夸奖地说:

“你真能行!你是我们沪江的人才,了不起,了不起。你在工人面前骂我,许多工人都听见,做的真漂亮,谁也看不出一点破绽。总经理说,要这样做才对,以后当着工人的面,把我骂凶一点更好。”

陶阿毛望着梅佐贤胸前的玫瑰红的领带,微笑地说:

“你不生我的气吗?”

“自家人,”梅佐贤亲热地说,“还讲那个。演戏就得演的逼真,越像越好。台上一套,台下一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心里有数就是了。”

“对,你说的算。”

“你说……”

梅佐贤一句话没讲完,一个青年服务员左手的胳臂上搭拉着一块白抹布,微笑地走了进来,望着梅佐贤,说:

“客到齐了吗?”

梅佐贤点点头:“齐了。”

“两位要点啥小菜?”

服务员的眼睛打了陶阿毛一下,表示并不单纯征求梅佐贤一个人的意见,也请他点一点。陶阿毛没有吭气,他的眼光停留在梅佐贤肥肥胖胖的长方型的脸庞上。梅佐贤懂得他的意思:想吃一顿又不好意思开口点菜。梅佐贤一心只想听陶阿毛的好消息,他倒不在乎吃饭不吃饭,便说:

“你给我们配三菜一汤,吃便饭,清爽点。”

对方习惯地拿下抹布抹一抹桌子,然后很熟练地放到肩上,一边答道:

“有数啦。”

他知道这两个客人有话要谈,知趣地很快走出去。梅佐贤接下去问:

“你说,阿毛,咱们厂里工会究竟啥辰光改组成立呢?”“快啦,我听赵得宝说,基层工会委员会月内就要成立。”

“你摸了摸他们的底细没有?啥人当工会主席?”

“我探听了一下赵得宝他们的口气,看样子可能就是赵得宝,他是个党员,工人当中威信高,有能力,对待工人也好,又是老工人,不要讲共产党会看中他,就是一般工人,也保险选他。”

“你呢?”

陶阿毛愣了一下,一时想不起怎么回答。正好窗外到虹口公园去的一路电车经过,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的响声,加上车轮压在轨道上的轰轰的声音,闹得听不见谈话的声音。陶阿毛随便答了一句:

“这地方真闹。”

“闹点好。”梅佐贤抓得很紧,马上又转到主题,“我说,你有希望吗?”

“希望,”陶阿毛望了梅佐贤一眼,很有把握地说,“当然有啦。这一点你放心,赵得宝他们最近对我的印象不错,一般工人,更没问题,觉得我阿毛很好。我现在还要在几个党员身上下功夫,像赵得宝呀,秦妈妈呀……”

梅佐贤听到第二个名字很陌生,但是又仿佛听说过,立刻打断他的话,问:

“哪个秦妈妈?”

“就是领导罢工的细纱间的秦妈妈……”

“是一二四六吗?”

“一点不错。”

“早晓得应该把她开除了……”

一九四八年冬天那次罢工,梅佐贤向徐义德建议开除几个罢工的为首分子,杀一儆百,不然以后日子会更不太平啦。徐义德接受他的建议,要他开名单。他这位厂长对厂里的工人并不熟悉,工人名字一个也叫不出来。工人和他交涉,他注意了秦妈妈的工号:一二四六。这个数字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找陶阿毛商量名单,第一个就想到一二四六。陶阿毛告诉他:一二四六是细纱间挡车工秦妈妈,技术好,做生活巴结,在厂里威信很高。假使马上开除她,一定会闹出更大的事体来。不如等一等,找个借口,再开除,那就妥当些。梅佐贤把这个意思转告总经理。总经理认为这样做法对,陶阿毛想的周到,看的远,既然为首分子一时不动,那么,在胁从分子的头上开刀意义也就不大了,索性都等一等,到辰光一齐下手。一眨眼的工夫,还没等总经理下手,上海解放了,开除工人的事,当然不能轻举妄动,要看看风声再讲。没想到秦妈妈是个共产党,真是出乎梅佐贤的意料之外,又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脸上露出悔不当初的神情,叹息地说:

“我当时坚决主张开除她的,总经理赞成你的意见,我就没有办法了。”

“留下来也不错,现在好向她做工作。”

“你这张嘴真会说,”梅佐贤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和他们谈的来吗?”

“当然谈的来,并且很投机。”

“哦!”梅佐贤展开眉头,露出得意的样子,望着陶阿毛,说,“你倒给我说说看。”

“常和他们接近;他们要啥,我就赞成啥;他们反对啥,我就反对啥;有机会,就抢在他们头里讲……”

“对,”梅佐贤说,“你今后要多看点报,特别是《解放日报》,要学会用他们的话讲。”

“我就懒得看报。有订报的钱,我不如去喝两杯。”陶阿毛有意这么说,其实他每天在厂里都看《解放日报》。“唔,”梅佐贤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马上对门帘叫道,“茶房。”

那个青年服务员揭起门帘进来,他知道十个客人有九个客人是性急的,一进门恨不得马上给他把饭菜摆好,一定又是催了。他一进门便抢先说:

“饭菜马上就到。”

“先来个拼盘和一斤老酒,快。”

“得,”他随口应道,“慢不了。”

陶阿毛一听到酒就什么也不计较了。他说:

“你说的对,要看报,特别要看《解放日报》。”

“报钱我付好了。”

“那小意思,没关系。”

“你应该多学他们那一套,讲话要多带些新名词,什么政治觉悟呀,工人阶级的领导呀,翻身呀,进步呀,……”

“唔。”陶阿毛听入了神,想不到酸辣汤的肚里倒蛮有些货色,平常不大看得起他,听他这些话很有道理,其实这一套他比梅佐贤知道的还多,但他有意露出佩服的神情,说,“是的,你说的真好。”

服务员送进来腊味拼盘和一瓶老酒,梅佐贤给陶阿毛斟了一杯,小房间里旋即散出一股浓郁的醉人的清香。梅佐贤举起杯来,说:

“来,先干一杯。”

梅佐贤只饮了一点,陶阿毛却把一杯酒喝得干干净净,连声赞好:

“这个酒真醇,不是和你一道来,喝不到这样的好酒。”“喝好酒的日子多着呢!”梅佐贤暗示地望了他一下,“你说,这次改组,你当个副的,能够吗?”

陶阿毛认真地想了一下:

“当个委员主任啥的,我看,问题不大……”他见了好酒就恨不得一口喝掉,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饮了一半,说,“弄的好,工会副主席也可能弄到手,不过……”

他没有说下去,梅佐贤看他眉头一皱,知道他的心理,想起上次在弟弟斯咖啡馆谈话的情形,紧接上去代他说:

“要花点钱,是啵?”

“啊哟,我的厂长……”

“嘘——”梅佐贤用右手的食指指着他的鼻子,“你小声点。”

“你真行,”陶阿毛把声音压小了,“你真行!”

服务员又送进菜来,梅佐贤等他走了,才说:

“办事哪能不花钱哩,”他从口袋里掏出二十万块钱①放在陶阿毛手里,“不够,给我说一声,就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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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那时还是用的旧币。

“好的好的。”陶阿毛一边说一边又饮了两杯。

“我还有点事,阿毛,要先走一步。饭钱我去付,你慢慢吃。”

“你不吃点吗?”

“不,”梅佐贤说,“今天晚上有人请吃饭,你一个人吃吧。

有好消息马上报告我,副主席。”

陶阿毛摇头说:

“梅厂长,你别开玩笑。”

“怎么?”

“你为啥叫我副主席?”

“工会一改选,你不就是副主席了吗?”

“现在还不敢说,就是改选,也不一定选上。”

“那没有问题。”梅佐贤好像比陶阿毛还有把握,他眯起眼睛说,“今后,我们要密切合作哪。”

“我听候梅厂长的吩咐。”陶阿毛见小房间外边没有人影,他放低了声音说,“就是这次选上了,怕也当不长。”

“那为什么?”梅佐贤皱起眉头,困惑地问。

“最近市面上流传四句诗,你听说了吗?”

“没有。啥诗?”梅佐贤歪过头来,急切地问。

“这四句是,”陶阿毛右手的食指按着右边的太阳穴,想了想,才慢慢念了出来,“民国四十年,八魔闹中原,去了口上口,来了天上天。”

“梅佐贤睁大了两只眼睛:

“这是啥意思?”

“最初我也不懂,后来人家讲给我听,才闹明白了。口上口指的是日本,天上天呢,就是美国。”

梅佐贤愣了一下,皱起眉头一想,怀疑地问:

“一九五一年美国要占领中国吗?”

“我听人家这么说,谁晓得是真是假。”

“这是谁编的?”梅佐贤听陶阿毛的口气,松了一口气,露出有点不相信的神情。

陶阿毛立刻严肃地说:

“不是人编的,听说是乩训。”

梅佐贤肃然起敬地说:

“那一定是真的,扶乩是很灵验的,说不定啥地方出了刘伯温。”

“我不信那一套。”陶阿毛摇头说。

“这是神仙的指示,不能不信,——我母亲就相信扶乩。”

“啊!”陶阿毛楞着两只眼睛。

“不管哪能,你先设法选上再说。”梅佐贤惦记着要向徐总经理交差。

“能选上,我当然不反对,只是现在还很难说……”陶阿毛嘴上虽然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却好像有九成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