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上海的早晨

陶阿毛手里拎着两包东西,脸上浮着微笑,轻松地跨进张学海的草棚棚的大门。张学海从里面迎了上来,亲热地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道:

“你说话真算数,说要到我家来白相,今天真的就来了。”

“说话当然要算数,人的信用很重要。一个人不讲信用,人家就看不起他。”陶阿毛一本正经地说,装出像是一位素讲信用的人物。其实他心中另有计谋。那天陪同汤阿英到细纱间去上工,他以为是天生的巧妙机遇,不露痕迹地和她聊天,认为谈的还不错,便自然而然地把伞送过去,显出他对汤阿英的真诚的关怀,没料到汤阿英不吃这一套,坚决把伞退回来,给他碰了一个软钉子,使他陷入狼狈的境地。但他并不因此丧心悔意。他晓得汤阿英是位不大好接近的人物。她在工人群众中威信高,虽然平时不大爱讲话,但讲出话来却是一句顶一句,工人们都听的进,特别是细纱间的工人碰到啥事体,都愿意看看汤阿英的态度。陶阿毛觉得在汤阿英身上下些功夫不仅仅是十分值得的,而且非常必要的。汤阿英的钉子虽软,但不能一碰再碰。直路走不通,得走弯路,绕个道。他想起了张学海,整天和张学海在保全部一道做生活,正是给他活动的绝妙机会。张学海不单容易接近,而且为人忠厚,待人诚挚,通过他进一步接近汤阿英就不太困难了。他第二天一进保全部就和张学海特别亲近,一歇问张学海今天忙不忙,一歇又问张学海手里的生活难不难做,要不要帮点忙。张学海每天都把规定的生活做完,不做完决不肯下工,因为张学海做生活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总是在预计的时间做完。他私心感谢陶阿毛的热情关怀,但不需要陶阿毛的帮助。陶阿毛并不就此罢休,进一步表示:有啥需要,别忘记对他讲,更不要客气。陶阿毛自我批评,说过去对张学海帮助不够,也不太主动积极,希望张学海不要见怪。张学海接受他的热情的关怀,感激过去在技术上已经得到他不小的帮助,答应以后少不了还要请教。

过了没两天,陶阿毛做完了生活,已经到了下工辰光,却没有走,在等待张学海收拾完工具,两个人肩并肩地走出保全部。陶阿毛羡慕张学海的幸福的家庭生活,关心巧珠在学校里的功课成绩,如果数学方面有啥不懂的地方,他可以给她补习一下功课。张学海一听陶阿毛谈到巧珠,他心里特别欢喜,忍不住流露出对巧珠的热爱,说这孩子年纪不大,倒也长得聪明伶俐,讲话逗人喜欢,功课虽说不上最好,却也是班里优秀学生当中的一个。陶阿毛说自己最喜欢小孩,将来结了婚,要是有一个像巧珠那样的聪明伶俐的小孩,下了工,回家带她白相白相,一定会消除一天工作的疲乏,增加无限欢乐的情绪。陶阿毛说得那么真切,又那么渴望,仿佛就想立刻抱一下巧珠似的神情。张学海信以为真,安慰他不用着急,等到将来找到理想的对象,结了婚,一定会生一个比巧珠还要聪明伶俐的小孩。要是现在就想小孩,有空可以到他家和巧珠白相白相,巧珠也一定会喜欢他。陶阿毛衷心盼望的一句话终于从张学海的嘴里说出来了。他控制住内心激动的喜悦情绪,不露声色地说:“我早想看看巧珠和她奶奶了,老是没有抽出时间来,过两天有空,我一定去。”

今天是厂礼拜,陶阿毛一早起来,吃了早点,收拾一下,啥事体也没有做,便到南京路永安公司精心挑选了一个玩具,本来想买一辆铁制的玩具小汽车,怕汤阿英嫌价值昂贵,不肯接受,这次不能再碰钉子了,于是挑了一个橡皮做的小火轮,价钱不贵,形状别致,在陆地上可以白相,放在水里漂起来,也可以白相,游来游去,顶有意思的。买了小火轮,走出永安公司,他感到这件礼物显得有点单薄,在大街上边走边想,正愁没有法子,他的迟缓的步子已迈到泰康食品公司的门口了,看到货架上大玻璃罐子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糖果,得到了启发。他走进“泰康”,没有买营养丰富的巧克力,没有买装璜美丽的奶油糖,却买了廉价的水果糖,而且只买四两。这两包东西拿在手里,陶阿毛感到合适而又得体。

陶阿毛走进草棚棚,把手里两包东西往床上一放,向熏得乌黑的草棚棚扫了一眼,对巧珠奶奶弯腰曲背,亲热地叫了一声:

“奶奶,你好。”

“请坐呀,你好。”巧珠奶奶没有见过陶阿毛,见他那么亲热,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印象,就应声招呼他。

“奶奶,这就是我们保全部的陶师傅。”张学海一边介绍,一边把长板凳端过来,对陶阿毛说,走累了吧,快坐下来歇一歇。”

“坐吧,陶师傅。”巧珠奶奶指着那条长板凳说,“早就听学海讲起你了,就是没见过。学海他年纪轻,手艺不行,希望陶师傅多多教他。”

“那没问题,多年在一个车间里做生活,短不了你帮助我,我帮助你,相互帮助,共同进步啊!”

“陶师傅,你别客气咯,”汤阿英站在墙边,洗着碗箸,伸出湿淋淋的右手,指着陶阿毛,说,“你的手艺好,做生活又精巧,在保全部是有名的,学海哪能和你比呢?只有你教他,他对你能有啥帮助呢!”

“阿英,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陶阿毛忽然严肃起来,认真地说,“每个人的手指头有长短。一个人的能力也有限,这方面也许有啥长处,那方面一定会有啥短处。古话说的好,取长补短。在学海身上,有许多地方值得我好好学习哩!”

“你别把我捧的这么高,摔下来可吃不消呀!”张学海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我身上可没有啥值得别人学习的地方。

……”

陶阿毛不等张学海说完,为了证实自己的看法,立刻接上去说:

“别的不讲,单是你的谦虚精神就值得我好好学习。”

“这个,”张学海突然给陶阿毛钻了空子,一时不晓得哪能回答是好,态度显得有些窘,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汤阿英把右手一甩,手上油腻腻的污水撒了一地,伸手把张学海从窘迫的境地里救了出来,不慌不忙地说:

“陶师傅太客气了,学海笨嘴笨舌,十张嘴也顶不上你一张嘴啊!他是说老实话,不是啥谦虚精神。他身上没有啥本事值得别人学习的。”

陶阿毛心中暗暗钦佩汤阿英的谈吐,简单两句就把他的话反驳回去,不卑不亢,意正词严,叫你无从挑剔,怪不得工人们对她的话那么尊重和信服。这回轮到陶阿毛陷入窘迫的境地,他不晓得哪能往下说。巧珠奶奶无意之中搭救了他:

“以后希望陶师傅多关照学海,他年纪轻,经验少,对技术倒是有股钻的劲头。”她倒了一小碗开水,颤巍巍地端了过来,抱歉地说,“尽顾说话了,连水也忘记给你倒了,喝口水吧。”

陶阿毛站起来,双手把小碗接过去,真的喝了一口,顺便又向草棚棚四周望了望,却不见巧珠的踪迹,看到放在床上的那两小包东西,惦记今天来的目的,巧珠不在,东西送不出去,那不是白跑一趟吗?他想打听巧珠的去处,又怕露出马脚,正在左右为难的辰光,巧珠从门外一头钻了进来,摇晃着头上两个小辫子,辫子梢上扎着大红头绳,在早晨的灿烂的阳光中闪闪发亮。她没有看到草棚棚里来了客人,径向奶奶面前跑去,一头伏在奶奶的怀里,娇嗔地要求道:

“带我上街买物事去!”

“鬼丫头,刚回来,就要上街,整天在家里蹲不住!”

奶奶严厉的训斥,却吓不倒巧珠,她不假思索地马上回敬奶奶两句:

“是你说的,叫我到外边白相一歇,回来就带我上街买物事去,为啥怪我呢?”

原来吃完早饭,巧珠晓得今天是礼拜,爹和娘都在家休息,她吵吵嚷嚷地要娘带她出去白相。娘没答应,说是要收拾家里,改一天再出去白相。她偏要去,闹得母女俩不可开交。奶奶出来打了圆场,要巧珠自己到弄堂里去白相一阵,等娘洗完碗箸,收拾一下,再带她上街买物事。她的要求,奶奶满足了,便一蹦一跳地一个人独自出去了。现在,奶奶给她一质问,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倒是奶奶理亏了。奶奶眯着有点老花了的双眼,忍不住笑了。

“看你嘴利的,讲话没有个上下!”

“是你说的么。”巧珠仿佛受了委屈,却不肯屈服,不满地噘着殷红的小嘴。

奶奶没有压服巧珠,反而被她顶了回来,奶奶并不生她的气,心里却喜欢她的活泼伶俐,抚摩着她的小辫子,语调放缓和了,妥协地说道:

“等一歇带你上街。”

“不早了,现在就去。”巧珠一步不让。

“你没看见客人来了吗?”奶奶把她从怀里拉开,让她面对着陶阿毛,说,“叫陶伯伯。”

巧珠一双聪明的乌而发亮的眼睛,向陶阿毛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不认识这位陶伯伯,她低低叫了一声陶伯伯,便微微转过圆圆的红润润的小脸蛋儿,诧异的眼光对着汤阿英,仿佛问娘:这是啥地方来的陶伯伯呀!娘没有回答她的疑问。

陶阿毛弯下身子,侧着头向她看了一眼,便立刻赞美:

“巧珠长的真漂亮,又活泼,又伶俐,上几年级啦?”

巧珠凝视着陌生的客人,没有吱声。奶奶开口了:

“陶伯伯问你话,现在怎么又不说话了呢?快告诉陶伯伯。”

“一年级。”

“这样能说会道,真不像一年级小学生,你不告诉我,我还以为你上二年级哩!”

“明年就上二年级啦。”

“对,明年就是二年级的优秀生了。”陶阿毛伸过手来,抓住她细嫩雪白的小手,想讨她幼小心灵的欢心,说,“你今天想到啥地方白相?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陶阿毛一句话说到她的心坎上,可是她没有马上回答,觉得这位陶伯伯真奇怪,头一回来,人家还不认识他哩,就要带人出去,谁同他白相呀!

汤阿英也感到惊奇,陶阿毛今天为啥这样热情呢?他是个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从来不上她这个草棚棚来,今天来了,谈的没了没完,好像有啥事体,可是坐在那边又不讲出来,因为陶阿毛在解放前当过沪江纱厂的伪工会副理事长,她从心里不愿意和他接近;但陶阿毛是在保全部工作,和张学海经常接触,一道做生活,听说对张学海不错,特别是最近,更加亲近,她又不可能不和他有些接触。她不想让陶阿毛带巧珠出去白相,当面直接拒绝也不十分好,眼睛一动,想了个主意,指着巧珠说:

“别闹,答应你的事,一定办到。等歇奶奶上街买菜,一定带你去。”

巧珠懂事地点点头,想到娘面前去,发现自己的手还给这位陌生的陶伯伯抓着哩,她便默默地低下了头。陶阿毛看出今天带巧珠出去汤阿英是不会答应的,头一回来,和巧珠还没有混熟,料想她也不会愿意的。他连忙给自己下台阶,抚摩着她的小手说:

“以后要到啥地方白相,告诉我,我和你爹一同带你出去。”

张学海以为陶阿毛真的以后要带巧珠出去,就向巧珠许愿道:

“等哪天有空,我和陶伯伯一同带你上中山公园白相去,里面有个动物园,有狮子,有老虎,有猴子……可好白相哩。”

巧珠的心给爹说动了,恨不得今天就去,但她又不愿意和这个陌生的陶伯伯去,歪过头来,望了娘一眼。娘懂得她眼光的意思,说:

“到奶奶那里去,让大人谈话。”

陶阿毛抓住她的小手不放,连忙从床上拿起那两包小东西,放在她的小手里,说:

“这是送给你的。”

巧珠没有拿。别人给她的东西,不得到娘或者奶奶的同意,她从来不要的。陶阿毛见她没拿,便放开她的小手,打开纸包,取出橡皮小火轮,在她面前一晃,笑嘻嘻地说:

“你看这小船,好白相啵?”

汤阿英连忙对巧珠转动一下眼睛,巧珠立刻理会娘的意思,摇摇头,走到奶奶面前,说:

“我不要。”

“特地给你买的,别不好意思,拿着吧。”陶阿毛送到巧珠面前。

巧珠用两只小手往外推,接连地说:

“我不要,我不要。”

陶阿毛察觉汤阿英眼光的力量,巧珠在她娘的教养下,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料想大人不言语,她是不会收下的。他于是对汤阿英央求道:

“你叫巧珠收下。”

“不,她有物事白相,不要这个,你带回去吧……”

“我带回去给谁呀?我这么大了,还要这个吗?”陶阿毛指着小火轮说,“这个小玩意,不值啥钱,你就叫巧珠收下吧!”“不,你还是带回去,”汤阿英晓得陶阿毛还没有结婚,家里也没有小孩,但她不能无缘无故接受别人的礼物,特别是像陶阿毛这样人的礼物,她更不想要,坚定不移地说,“真的不要,你带回去留着,等你结了婚,有了孩子,给你自家孩子白相。”

“那可早着哩。”陶阿毛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停留在空中,他向张学海求救兵,说:“你让巧珠收下吧。”

张学海看陶阿毛那样真心实意要送,硬是拒绝也抹不过面子,就解围道:

“陶伯伯给你,就收下吧。”

陶阿毛不敢打开那包糖果,怕再遭到拒绝,局面就越发僵得不可收拾了。他把它都塞在巧珠手里,匆忙站了起来,避免发生波折,趁机告辞,叫他们无从退回。他对巧珠奶奶说:

“你要带巧珠上街了,我走了,改天再来看你们。”他曲着背,向大家点点头,加快步伐,跨出门去,回过头来,对张学海说:

“明天厂里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