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牲口一脚将小兔子蹬到了一边,又从那侧煤帮往这边摸。小兔子的举动,加深了他的怀疑,他断定那块救命的马肉,就藏在这黑暗中的一个什么地方。
然而,他摸了半天,摸得一头一脸的煤灰,摸得浑身是汗,还是没有摸到。这一次,轮到他发火了,他用两只干瘦如柴的手牢牢抓住小兔子的肩头,拼命摇撼着,像摇一段没有生命的朽木似的。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呼噜、呼噜"的可怕的异响。他用变了腔的声音吼道:
"肉呢?肉呢?肉……肉在哪里?"
小兔子吓傻了。他认定二牲口是饿疯了,他不敢再说那块肉不存在了,他怕他会掐死他:
"肉……肉……肉在……在……在前面的水沟旁边,在……在一块大矸石下面,我……我……我……"
二牲口的手松开了:
"快,快去拿!快……快去!"
二牲口一松开手,小兔子便迅速向前爬去,爬了几步之后,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跑了好远、好远,才回头喊:
"二……二哥,真……真的没有肉了,你、你……你快走吧!我……我也走了!"
二牲口愤怒而绝望地喊:
"我……我剥了你个狗……狗娘养的!"
继而,二牲口又狼嚎一般地哭了起来,边哭边道:
"小兔……兔子,嗷嗷,等……等……等……等我,扶……扶我一……一把!别……别把……把我一人扔……扔在后面!嗷嗷嗷……"
小兔子装作没听见,他扶着煤帮前的一根根棚腿,小心翼翼地向前摸去。他像个狡诈的狐狸似的,警觉地支楞起两只耳朵,一会儿听听前面的声音,一会儿听听后面的声音。他打定了主意,既不能走得太快,也不能走得太慢;既不能让走在前面的三骡子抓住,也不能让跟在后面的二牲口抓住。
他要吃掉他们,而决不能被他们吃掉!
他希望走在前面的三骡子先倒下去。他的耳朵一直在紧张地捕捉着从前面遥远的黑暗中传来的三骡子的脚步声,他的耳朵变得出奇的好。长期的黑暗,使人的视力退化了,他的眼前除了偶尔闪过的一片片旋转的金星外,几乎再也看不到什么东西;而他的耳朵却因此而进化了,他的耳朵现在能听见几十丈以外的一点很小的响动。他的耳朵跟踪着三骡子的脚步声,捕捉着夹杂在这沉重脚步声中的一阵阵艰难的喘息。他一次又一次地根据自己跟踪、捕捉到的声音来推断他们彼此相隔的距离和三骡子可能倒下去的最后时间。
他心里浮现出一个顽强的、不屈不挠的念头,这念头随着他脚步的每一次迈动、随着他的每一次喘息,变得越来越强烈了,到后来,这念头竟变成了一堆火,一盏灯,一轮生命的太阳!
"你们吃不掉我!我要吃掉你们!"
他反反复复这样想着。他觉着自己的身体好得很哩!他觉着自己还可以拼将全部力气,和身前、身后的这两个要吃人的人进行一场严酷的厮杀,格斗!他断定二牲口和三骡子都要吃他。三骡子扼他脖子时的凶狠劲,二牲口掐住他肩头时的疯狂劲,使他想起来就感到后怕,他想,若是他们当时一齐扑上来将他按倒,他的小命就葬送了!他身上的皮肉,现在就不会再完整地贴在他的骨头上了!
他们失去了一个吃掉他的机会!
现在,轮到他来寻找机会吃掉他们了!
在关注着三骡子的同时,他也没有忘记走在他身后的二牲口。他将自己的脚步尽量放轻,使前面的三骡子和后面的二牲口都摸不清他的动向。他一下子想起了二牲口的许多坏处。这一路上,二牲口打过他多少次呀,他竟把他打昏过两次,他早就没安好心了!他早就想打死他,少个拖累;他那会儿打不过二牲口,这会儿却不一定打不过了!他能打过他,说不定还能吃了他!这没有什么不合理,他小兔子是在实行正义的报复!二牲口如此对待他,他为什么还要认这个本家二哥呢?至于三骡子,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胡家没有一个好东西,就冲着田、胡两家几十年的世仇,他打死他,吃他的肉也是合情合理的!
自然,他更希望二牲口和三骡子之间展开一场搏斗。如果他们能干起来,他就不必费什么精力了!不管谁打死了谁,对他都会有好处的!
他注意着二牲口的脚步声。二牲口的脚步声比三骡子的脚步声要沉重得多,他因此判定:二牲口先倒下去的可能性要比三骡子大得多。有一次——当他扶着一根歪斜的棚腿喘息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扑通"一声,心中一阵狂喜,以为二牲口终于不行了,他想摸过去看一下。可还没等他转过身,二牲口又气喘吁吁地爬了起来,可怜巴巴地喊:
"骡……骡子!兔……兔子,等……等……等我呀!"
从二牲口的呼喊声中,他又判断出,二牲口还能勉强支撑一段时间,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彻底倒下。他失望地扭过身子,又木然地向前走了。
前面依然是永恒的黑暗。
三骡子最先摸到了那扇又宽又大、又高又厚的风门。最初,他没意识到这扇风门对他意味着什么,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摸到的是风门,他以为是一个机器房的大门。他用肩膀扛了一下,想扛开门,走进里面歇一下。然而,扛了几次,他也没扛动,门里面有一股强大的、具有弹性的力量将门压死了。这时,他才猛然想到:这是一条主风道的风门,他一下子想起了斜井,想起了通往地面的道路。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周身热血一下子升到了脑门,他那干枯的、深深陷下去的眼窝里涌出了热泪。他紧紧抓住风门上的铁把手,才没让自己的身子倒下去。他想向身后的二牲口和小兔子喊,可嘴唇动了半天,嘴里也没发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