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节:她们要找到她们的男人-黑坟

他又试着扛了一下。

风门支开了一道小缝,枪弹一般坚硬的风从门缝里钻了出来,几乎将他推倒在地。他的身子晃了一下,离开了风门,风门又"啪哒"一声死死合上了。

他转过身子,倚在风门上喊:

"快,快来呀,我……我们走到斜井下了!这……这里是……是风门!"

是的,这是风门。

这是生命之门。

这是希望之门。

他的喊声给了小兔子和二牲口极大的刺激,黑暗的巷道里响起了一阵阵滚爬、跌撞的声响,响起了小兔子和二牲口带着哭腔的呼应:

"来……来了!我……我们来了!"

"骡……骡子!来……来扶我一把!"

三骡子一下子慷慨起来,他不再顾惜自己的体力,他离开风门,顺着巷道的一侧向回摸,摸到二牲口之后,将他的一只胳膊架了起来。

他们三个人在这道生命之门下面会合了。

他们用肩头、用臀部、用脊背紧贴着这扇风门,一齐用力。

风门支开小半边,没容他们用脚抵住,又"啪"的一声关严了。

小兔子被打回来的风门撞倒在地上。

小兔子躺在地上大笑起来。

二牲口和三骡子也大笑起来。

阴森的巷道里充满了生命的欢娱、生命的笑声!

三个人的肩头、脊背、臀部又紧紧贴到了风门上。

二牲口喝起号子,三骡子和小兔子跟着呼应:

"伙计们来!"

"嘿哟!"

"齐使劲来!"

"嘿哟!"

"这风门来!"

"嘿哟!"

"好他妈的重来!"

"嘿哟!"

"扛开它来!"

"嘿哟!"

"就走上窑来!"

"嘿哟!"

在这号子声中,风门一点点扛开了,倚在风门口的小兔子第一个蹿出了风门,紧接着倚在中间的二牲口也离开了风门。二牲口离开风门时,防了一手,他知道风门的力量很大,搞得不好,会把三骡子一人打到外边,他抓住了风门的门沿:

"快!骡子!快过来!"

风门被风鼓着,像匹野马,拼命往回挣,二牲口一把没抓住,猛然闭合的风门还是将三骡子的一只胳膊给挤住了。

三骡子惨叫一声,挂在闭合的风门缝上昏了过去……

三骡子醒来时,已安然躺在二牲口身上。他那只被夹在风门上的胳膊已经断了,肘关节以下的部位软软地挂落下来。他顾不得胳膊上的疼痛,挣扎着爬起来,对二牲口道:

"二……二哥,走!咱……咱们走!"

他们又打开了第二道风门,然后,沿着斜巷向上爬;爬了约摸半里路的样子,又一堆冒落的矸石,将他们的去路挡住了。

他们不得不再一次和这些冒落的矸石作战!

他们从死亡地狱爬到了这里,爬到了希望的边缘上,他们已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成功,他们马上就可以做自己生命的主人了,他们不能在这最后一堆阻碍物面前失去勇气!

他们疯狂地扑到了面前的堵塞物上,用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拼命扒了起来。

然而,他们毕竟经历了太多的磨难,毕竟都奄奄一息了,面前的矸石、煤块对他们来说是太沉重,太沉重了!

小兔子第一个意识到了这一点,扛开风门给他带来的欣喜又被深深的绝望取代了。他痛苦地想:也许这里就是他们最后的墓地,也许他们谁也不能走出这块墓地了……

他又一次想到了吃人与被吃!

他不再那么卖力了,他尽量躲懒,只把身下的矸石拨得哗哗响,却决不像二牲口和三骡子那样把最后一点力气都使出来。

二牲口和三骡子很快便发现了这一点,他们扑过来揍他;他便往斜巷下面滚,躲在黑暗中支起耳朵听他们的咒骂声,也听他们的干活声。他很清楚,他们的生命是联在一起的,他们扒通了道路,也就等于他扒通了道路;他们出得去,他也就出得去;他不能为此耗费宝贵的力气,他的力气要用在关键的时候,用在最后走出斜井的道路上。

他依然觉着自己有被吃掉的可能。

他认为,他们说他不卖力,是在为吃他寻找借口!寻找理由!

他们真坏,他们吃人还要找理由!

那个顽强的、不屈不挠的念头又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

"你们吃不掉我!我要吃掉你们!我要吃掉你们!"

万万想不到,就在他想到这一切的时候,前面的黑暗中传来了二牲口惊喜的喊声:

"通了!扒……扒通了!"

公司大门被攻下之后,战争变成了屠杀,大兵们像发了疯的屠夫一样,在矿区内横冲直撞。他们端着发热的钢枪,瞄着所有不戴军帽的脑袋开火,几个未及逃出矿区的大华公司的矿师、职员也莫名其妙地吃了他们的枪子儿。他们不但冲着活人开枪,就连躺在地上的尸体也不放过——据说他们吃了这些"尸体"的亏,有些未来得及撤退的窑民,干脆躺在地上装死,等他们冲到面前,就跳起来和他们拼杀……

灭绝人性的残杀导致了大兵们狂热的毁灭欲,他们用手榴弹把机器厂的一台台好端端的机器炸了,他们用枪弹把悬在矿区大道两旁的一盏盏路灯打碎了,他们用枪托子把一块块窗玻璃、一扇扇门,全捣了个稀巴烂。

整整一天,枪声都没有停下来。

在这一天中,镇上的一些女人分成几股,不顾一切地涌进了矿区。连续几天残酷的战争使她们感到害怕了,她们焦躁不安,坐卧不宁,她们关心着她们的男人,男人们的安危维系着她们的命运;她们要冲出去,找她们的男人;她们要找到她们的男人,把他们从战场上,从疯狂的厮杀中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