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妹子,说到底,咱们女人一生都是苦命。一生下来,只因裆下少把茶壶,父母便不把咱们当人看,残汤剩饭养到十五六岁,十七八岁便打发出门,找个男人嫁了——这男人你喜欢不喜欢,父母是不管的。接着,就替男人生孩子,那苦楚,也是男人们不知道的——七年前,我亲眼看见一个十六岁的小媳妇生孩子生不出,活活疼死了。再说呢,咱们又是窑户的女人,女人苦,窑户的女人更苦!男人活着还好!设若窑下一出事,男人死了,咱们的日子就更没法过了,就像大妹子你……所以说,咱们女人自己得硬着点,得想开点,那女人的福分,能偷点就偷点,能占点就占点,就比如说今个儿吧……"
却又没能说下去。
大洋马的一番话触到了兔子妈的痛处。这个已失去了丈夫的女人马上想到了自己往日的苦难,想到了遭到不测的儿子,竟一把搂住大洋马,放声号啕起来:
"嫂子,我的好嫂子!日后我可怎么活哟!走了!小兔子爹走了!小兔子也走了!这孤零零地就剩下我一个,我靠谁去呀!呜!呜……"
大洋马多少也有点心酸。她再次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抚着小兔子妈瘦削的肩头道:
"大妹子,别说这话,别说!你还年轻,才三十五六岁,小模样又不丑,还愁没人管你饭吃?郑富呢?他和小兔子不在一个班上,该没事吧?"
小兔子妈这才想起了郑富,苦苦一笑道:
"嫂子,先别说这个!只要小兔子没事,哪怕我日后和郑富断了都没啥……"
大洋马叹了口气,摇摇头道:
"妹子,你的心肠也太好了!"
接下去,两个女人又拉拉杂杂谈了一会儿。谈到后来,小兔子妈突然想起要到窑神庙烧一炷香,于是,锁上屋门,硬扯着大洋马到分界街尽头的窑神庙去了。
大洋马原不想去,她从心里不信什么神呀鬼呀的,可碍着小兔子妈的面子,还是去了。那夜,她终于没有把她想讲的话讲出来,为此,她颇有些郁郁不欢。
小八子不明白身边的大人们在忙些什么,他只是觉得很好玩。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热闹的夜。这窑神庙他是来过的,不算娘带他来过的三次,光他自己就来过两次。有一次,他还在庙宇正中的那个窑神爷的泥像后面撒过一泡尿,被看管庙宇的老瘸子打过两巴掌。
现在,小八子被娘领着,来到了庙门口。庙门口的人很多,人碰人、人挨人的。娘扯着他,使劲向前挤,挤了好长,好长时间,才挤进了庙门,才把手里的那炷香插进了神像前的香火炉里。小八子看到那炉里横七竖八插满了香,烧锅一般的白烟直往上冒,熏得窑神爷和它身边的几座泥像脸上发黑。娘插到香火炉里的香没扎牢,转眼间就倒伏下来,他踮起脚尖,想用手去扶,一触到炉沿,手就被烫了一下。
庙里进香的人太多,前面的人刚进完香,后面的人便拥了上来;娘只好扯着他的手从左边的门洞里退了出来,退到了庙前的草地上。草地上四处跪满了人,几乎没有插脚的空子。他知道娘是想找个地方跪下,可总是找不到。
这真好玩。跪倒的大人们都比他矮。他看到一个老奶奶头上沾了一块枯叶,他便想去帮她摘下来,却没来得及,他刚要转身时,娘便把他扯走了。
他们从草地一直走到分界街上,又在街上走了二三十步,娘才找到一个清静少人的地方跪下了。
他也学着娘的样子跪下了。
天不黑,恍惚就像白天——不,比白天还好。往日,即便是白天,这里也没有这么多人、这么多灯火、这么多的白烟。
他跪下了,脸正对着一个妇人的脊背,他看到那妇人裤子的屁股上补了两块花布补丁,像窑神爷的两只眼睛。那妇人身边也跪着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瘦得像个猫,个子倒比他高。他揣摩:他也许能打过他。他左边还跪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这老头儿挺怪,脑瓜儿是尖的,像一个正放在地上的葫芦。
娘开始对着窑神庙的大门频频磕头,他也装模作样地跟着磕,暗中在和娘进行着比赛。他想,他一定要比娘磕得快。娘磕一个,他就磕两个;娘磕两个,他就磕四个;娘磕四个呢?他算不出来了……反正,他就磕好多、好多,反正娘比不过他。
他磕得糊里糊涂。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磕头?为什么这么多人都给窑神爷磕头?他想:他长大以后,也要当窑神爷,也要坐在窑神庙的大门正中,让许许多多人给他磕头、给他烧香——当然,他不能让他娘来磕头,娘时常头痛;一磕头,头会更痛。
既然头痛,为什么还要磕头呢?大人们真傻!这么多大人竟然给一个泥像磕头。他知道窑神爷是泥像,他在窑神爷的肩头上抠下过一小块带金粉的泥巴。
磕过头之后,他看到,娘像许多人一样,双掌合十,低垂着脑袋,紧闭着眼睛,虔诚地向窑神爷述说着什么。娘过去告诉过他,说这叫作"祷告";只要诚心祷告,窑神爷就能听见,你的愿望就能达到。
他也开始祷告,可他祷告什么呢?他突然想起看守庙宇的老瘸子,这老头打过他的耳光,他就祷告:让这老瘸子出门被西瓜皮滑倒!这挺有意思!
他祷告完了,没事干了,可娘和周围这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还在那里嗡嗡叽叽地和窑神爷说话。他不耐烦了,抬起头四处看了看,便从地下抓起一根肮脏的干树棍,用树棍去捅前面那个瘦猫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