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缇萦

是阳虚侯启程入朝的第五天,有来自长安的官吏,一行七人,沿驿道乘用官置的“传车”,来到阳虚。为首的官员,一下车就到侯府谒见丞相,他向卫士说明的身分,是建尉属下的曹椽,名叫杨宽。

这必是有重要的刑案发生了,否则廷尉不会派遣专差到此。于是丞相传活接见。

侯王国中的丞相,是食俸二千石的大官。杨宽的官等差得很多,但来自朝廷,身分不同,所以丞相以客礼相待,略略寒暄之后,开始动问来意。

“有文书在此,请丞相过目。”杨宽把一囊封缄得极其严密的简札,捧到丞相面前。

那丞相久历仕途,练就一套深沉而圆滑的好手段。看着那满满一囊简札,且不忙打开,望一望天色,拉长了声音喊着:“掌灯!”然后又向杨宽歉意地笑道:“老眼昏花,只怕一时看不真切。耽误你的工夫,抱歉之至。”

“哪里,哪里!”杨宽口中这样回答,脸却仍是板着,就像一辈子都没有笑过似的。

丞相心想,看样子是件石破天惊的案子,而杨宽车等着回话。倘或必须即时裁决,连个闪转腾挪的余地都没有,那可不妙!

念头一转,他又出了花样:“请内史!”吩咐了这句,他又向杨宽解释:“断狱听讼,都归内史掌管。必得请了他来,对足下才有用。”

“嗯,是。”杨宽的声音,显得有些不自然了。

“从官几位?”

“六个人。”

“喔!”丞相又大声呼唤:“来呀!”等唤来侍从,他郑重其事地吩咐:“延尉衙门的六位差官,好好款待。”

“不必,不必。”杨宽赶紧说道:“有公务在身……”

“唔——”丞相重重地挥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装出不以为然的神气:“公务归公务,不能说不吃饭哪!”

杨宽让丞相用面子拘住了,只得伏身称谢。

“足下长途跋涉,连行馆都顾不得找,先料理公务要紧,如此忠于职守,实在叫人佩服。”丞相说到这里,略略踌躇,话风突转:“这样吧,内史怕一时不得来,不便让足下久等,我先奉陪足下进食,一面吃一面等,等内史来了,再开视文书,当面处理。足下看我这个办法如何?”

是如此一番殷挚好意,杨宽无法拒绝,只不安地搓着手说:“廷尉衙门的六位不当叨扰!”

丞相不再跟他多说什么。“别室置酒。”他向持了灯来的亲信侍从使个眼色:“内史的府第不近,怕得有一会才能到,你叫人再去催一催。”

朝夕伺候的亲信侍从,懂得他的暗示。明是“催一催”,其实就是通知内史,不妨缓缓而至。那侍从响亮地答应一声,退了下去,照计行事。

别室酒备,肃客入席。丞相为示郑重,特地把那一囊文书,一起搬了过去,就摆在杨宽身边。

杨宽是个极其干练精明的法曹,酒不肯多饮,话不能多说。无奈丞相深沉莫测,尽谈些京师的人物,本地的风土,把个奉命执法的官吏,当作久别重逢的良朋,特别是他绝口不谈公务,使得杨宽在不知不觉中撤了内心的戒备。

酒到半酣,杨宽忽然警觉,“何以内史还未驾到?”他问。

“啊——”丞相作出惊讶的神情,“不是足下提起,我竟忘了。来啊!”

那亲信侍从,应声而至,跪伏待命。

“内史呢?这么多时候了,怎还不来?”

“回丞相的话,内史午间饮酒大醉,至今未醒。”

“既如此,怎不早来陈告?”丞相放下脸来申斥。

“丞相与宾客酒兴正浓,不敢前来搅扰。”

“喔,喔!你下去吧。”丞相似乎谅解了,转脸对杨宽说道:“事情不巧,只好明天再说了。此刻,索性开怀畅饮吧!”

说着,他举一举酒觞,自己先仰头干了,砸一砸嘴,颇有陶然自乐之意。

杨宽可真的忍不住要说话了:“丞相,我此来是为了

“不,不,不!”丞相乱摇着手,大声阻止,“今夕不谈公务,而且也不争在一夜。足下尽管宽饮,我叫人去准备行馆,等会把这一囊文书也带了回去。明日一早,我叫内史到行馆去请教,凡有所命,必当协力;”

随便杨宽是怎样的乖觉机警,再也想不到,就此片刻之间,阳虚的丞相和内史,已经取得默契。丞相召内史是一度缓冲,内史托辞不至,又是一度缓冲。他只当丞相是个庸懦无用的大老,却是忠厚好客的长者,因而降尊纤贵,盛情款待。

在这样的想法之下,杨宽不复再以公务系怀。诚如丞相的话,即令紧要,也不争在这一夜。而况,把丞相敷衍好了,办起事来要方便得多。倘或不识抬举,惹得丞相心中不快,可能有意留难,反而横生枝节。照这样说来,此刻的饮啖,其实也是公务。

于是,他更无顾虑了。觞到酒干,兴致甚豪,把一路扑面的风尘,积压在肩头的劳累,用阳虚的美酒,好好地洗一洗尘。

丞相看在眼里,声色不动,只是托辞年迈,不胜酒力,劝客极其殷勤,自己却浅尝一尝,就把酒觞放下了。

杨宽终于酩酊大醉,连他的那几名属吏,也一个个喝得脸上通红,都叫丞相派了人把他们送到行馆安置——那一囊文书,也是原封不动,留在杨宽的床头。

当杨宽鼾声如雷时,丞相和内史却正在侯府密议,内史早就来了,为了事有蹊跷,不愿跟杨宽见面。对于律法,他比丞相自更为了解,一听说带了六名属吏来,那不是抓人,便是就地审理。这是个什么案子呢?他必须得先打听一下。

于是,他派了一个得力的狱吏,与正在接受侯府款待的,杨宽的六名部属去酬酢周旋。那六个人也跟杨宽一样,守口如瓶。狱吏旁敲侧击,费尽心机,才得到一点口风,多半是为了淳于意的案子。

内史要防备的正是这一案,他把整个情况,作了一番估量,决定暂且不跟杨宽照面,好留下周旋的余地——同时他也体会到了丞相的心思,因而相信丞相必能默喻他托辞酒醉的用意,把杨宽和他带来的公事,先搁置一夜,再作计较。

由于丞相亲信侍从的能干,这一番合作,十分圆满,他们都觉得很得意。但是,真正的难题,并未消除,而且,仅此一夜的工夫——

“尽此一夜的工夫,一定要想出办法来!”丞相面色凝重地说,“君侯临行,再三嘱咐,务必要救仓公。你我千万疏忽不得。”

“是。”内史深深点头,“好得案子还未揭穿,犹可从长计议,找出一条公私两全的路来走。”

“这话不错。仓公要救,可也不能替君侯慧来麻烦。”丞相紧接着又问:“仓公的案子,何以会有如此的变化?这一点先要弄清楚,才谈得到其他。”

“那要明天看了文书才知道。以常理而论,像这样的案子,必定发下来,由我们自己办。但如有特殊原因,那就很难说了。”

“会有些什么特殊原因?譬如——”

“譬如奉天子特诏。”

“还有呢?”

“再譬如,另有他案牵涉到仓公,逮赴延尉衙门,并案审理或者对质,亦有可能。总之,必有不便发下来的原因,是我们所想象不到的,反正明天一看就知道了。”

听内史这说法,丞相不便再问下去,换了一个题目:“研究我们这方面的对策吧!派杨宽就地审理便如何?逮赴延尉衙门又如何?”

“逮赴延尉衙门,自然凶多吉少。派杨宽就地审理,总还有人情可托。”

话犹未完,丞相已大摇其头,“那姓杨的不好对付。”他说:“别打这个主意,你得想别的办法。”

内史默然,只在肚子里用功夫。搜索枯肠,把所有的律令,一条条默诵着久久不语。丞相有些不耐烦了,但看到他攒眉苦思的窘态,唯有暗暗叹气,不忍催促。

忽然,内史兴奋地一跃而起,喜孜孜地说道:“有个办法,既救了仓公,我们也不担责任。就此刻来说,是唯一可行之道。”

丞相微晒:“说了半天,倒是什么好办法呀!”

“是这样,”内史俯身屈膝,面对面向丞相低声说道:“透个风声叫仓公先躲起来再说。”

“行吗?”丞相不以为然地问。

“行,一定行。‘亲亲得相首匿’。首者,首谋之义,仓公的女儿自己设法藏匿尊亲就是发觉了,也不犯罪的。”

照此说来,这个办法对于淳于意一家,至少不会把情况弄得更坏,那就可以考虑了。

丞相在想,仓公且先躲了起来,杨宽抓不到人,当然会要求协助搜捕,也当然要允许他的要求。但是,允许归允许,抓不抓是另一回事。在这拖延着的一段日于中,派遣急使到长安报信,阳虚侯便有机会替淳于意设法销案。估或阳虚侯救不了淳于意,那是命该如此。反正这里已经尽到了力,不负阳虚侯的嘱托,更对得起淳于意,不管他将来是“枭首”还是受断手砍足的“肉刑”,内心都可无丝毫咎歉不安了。

越想越有道理,丞相不由得伸出拇指,夸一声:“好!就照高见行事吧!”

于是内史退了出来,唤来一名老成可靠的苍头,密密嘱咐了一番,然后上车回府,好好休息,准备明日一早到行馆去拜访杨宽。

那苍头姓虞,奉了主人之命,一直来到淳于意家,擂门如鼓,夜深人静,声响特大,引起了附近的狗吠,彼此响应,把淳于意家的四邻吵醒了,但是他们都无怨言,亦都不以为怪,知道是那得了急病的人家,来请仓公出诊。

门内,最先惊醒的是缇萦,不过她不用起身。深夜叩门,必是延医,向例由淳于意亲自应接,如果他不在家,则由卫媪去打发。淳于意曾经一再告诫过她:“入夜叫门,自然是找我的,与你不相干,一个女娃儿家,既已归寝,只宜严锁门户,非到天明,不可出室。”缇萦谨守庭训,因此遇到严寒夜,有人延请,她也只是在心里怜念父亲辛苦,不敢起来照看一下。

当然,逢到这种时候;她必是抬头离枕,侧耳静听着的,这时听得父亲先开了窗户,应一声:“来了!”然后启门拔闩,往庭中走去。

大门开了,有人进来了,照平时的情形,来客总是气急败坏地先陈述得病的那人的病状。而此刻不同,她只听得那人在说话,却听不清楚在说什么?这又何用低声密语呢?缇萦心中,好生疑惑。

“不甩,”她突然听得父亲提高了声音回答,“有话都跟我说好了。”

“不!”那人的语气也很坚决,“我奉命而来,非见着令媛,当面说清楚不可!”

听得这一句话,缇萦的一颗心陡然像悬在半空里,手脚冰冷——怎的?半夜里有人来找我!出了什么事?莫非阿文派来的人?怎又派这等一个鲁莽不晓事的笨汉?完了,完了!又惹一场风波。

在昏督惊慌中,她听父亲在喊:“缇萦,缇萦!”

“爹!”她抖抖索索地说:“我睡了。我不见生客。”

话刚完,窗外立即接口,却非父亲的声音,“请快起来吧!”那人微顿着足,语气急促而不耐烦,“你还有许多大事要办!”

这一说越发吓坏了缇萦,正不知如何回答时,听见父亲也说:“缇萦,你就穿整齐了来会客吧!”

有了这句话,才算壮了她的胆。摸索着起身穿衣,忽然想到一句话,大声说了出来:“爹!请你叫阿媪来陪我。”

这倒是提醒了淳于意,口里答应着,匆匆走到屋后。恰好卫媪也发觉情况有异,正要出来探望,两人碰了面,淳于意把经过情形略略一说,卫媪心里有数,又惊又喜,截断了他的话头,低声说道:“这人必是侯府里来的。”

淳于意大为惊异:“他只说姓虞,要看缇萦有要紧话说。你何以能断定他是侯府里的人?”

“此刻没有工夫细说。人在哪里?”

“在院子里等着。”

“怎不请他屋里坐?”说着,卫媪迈动双脚,极快地走了出去。

在屋里的缇萦,听见卫媪的脚步声,方才开门出来子只见来客已被请入厅中,与主人分东西相向而坐。卫媪肃然跪在下方。缇萦先叫一声:“爹!”然后挨着他父亲坐下,俯身自介:“我是缇萦,请教尊姓?”

虞苍头一面还礼,一面答道:“我姓虞。”

“喔,廖公,有话就请当着家父的面说吧!”

“这可不能从命。”虞苍头看着淳于意说道:“仓公恕罪,请回避。”

“这,这……”淳于意有些生气了。

“主人!”卫媪深深一拜,“请听从贵客的意思,一定不错。”

看样子不知是卫媪在捣什么鬼?淳于意心想:好吧!倒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回避就回避!于是悄然起身,走进自己屋里去了。

虞苍头却还有些踌躇,听卫媪对仓公的称呼,无疑地是与自己一样的身分。但看缇萦对她的态度又像是个可以拿主意的人物,那么到底要不要让她也回避呢?

就这迟疑的片刻,卫媪已猜到他的心思,便即说道:“虞公想是侯府里来的,若有我家主人的消息,就请见告。”

听她这一说,自然是可以参与机密的,虞苍头不复顾虑了,“正是有仓公的消息。”他看一看门口又说:“请恕我放肆。两位请过来密谈。”

说着,他膝行数步,卫媪和缇萦也是这样。三个人凑在厅堂中间,团团围坐,相距咫尺。摇曳着的烛火,半明不灭,映着来客凝重的脸色,越发令人兴起神秘可怕之感,缇萦觉得背脊发冷,牙床抖颤,不自觉地挪一挪身子,紧紧地依靠着卫媪。

“仓公的案子大概是下来了。”虞苍头用极低的声音说:“廷尉衙门,来了一位差官,带了六个人。明天一早,怕的就要传仓公到案,不是那差官就地审理,便是逮赴长安

一句话未完,把缇萦吓得心胆俱裂,陡然一恸,可把虞苍头急坏了!。

“别哭!”他放下脸来呵斥,“哭得让左右邻居知道了,那就全完了!”

看这声色俱厉的样子,卫媪知道大有关系,赶紧一把拖过缇萦,顺势掩住了她的嘴。一眼瞥见淳于意在门口张望,又还要摇手示意。一阵忙乱,总算面面惧到,能够静下来让虞苍头再说下去。

“不论是就地审理,还是这赴长安,皆于仓公不利。如今只有一个字:走!”虞苍头停了一下,轻轻问道:“懂了吧?”

缇萦六神无主,但有凄惶,听不明白他说的什么。于是卫媪代为回答:“多谢虞公指点。懂了。”

“不必谢我!”虞苍头摇着手,神情严肃地说:“千万记住了,你们不认识我,我也没有到这里来过——今夜到这里来的人,只因家里有人得了急病,要请仓公去急救。明白我的话么?”

卫媪想了一遍,徐徐答道:“完全明白。虞公请我家主人回避的用意我也懂,我会解释。总之,请放心,今夜之事,决不会多泄半点。”

“难得你如此识窍,到底上了年纪的人。”虞苍头展露了入门以来第一次出现的笑容,“你且试着说一说,将来事完以后,他人问起,仓公如何得以脱逃,藏匿在何处?如何回答?”

“这——”卫媪看着脸色发白,双眼睁得好大的缇萦说:“你记好了,将来要这么说:那晚上有人来请我父亲去看急症,路不近,到第二天还没有回来。这时有廷尉衙门的差官来抓我父亲,自然是扑了空。然后我设法通知了我父亲,叫他不要回家。”说到这里,她转脸又问虞苍头:“是这样吗?”

“对了。”虞苍头更为欣慰,“这样子,是可以放心了。我再跟你说一句,让你们也放心吧,仓公只要逃脱明天这一关,等君侯在长安得到这里的消息,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一直昏昏然,唯有心跳气喘的缇萦,把这几句话倒是都听了进去,如漆黑一片之中,陡见火光,顿觉精神一振,她非常适当地在这一刻向内史的密使,深深一拜,叩谢成全之德。

虞苍头避席还了礼。看看任务已了,到了告辞的时候,一面站起身来,一面思索还有什么要紧话没有说到?想想只有一句话还要问:“你们预备把仓公藏在何处?”

“当然只有至亲才肯担这个风险。”卫媪指着缇萦说道:“总是她已出嫁的四个姊姊那里。等安排停当了,不知如何通知虞公?”

“你不必找我。”虞苍头使劲摇着手,“如有必要,我会来找你”

“是。”卫媪又说:“等事定以后,我家主人必有厚报。”

虞苍头笑笑不答,大踏步出了院子,自己拔闩开门,故意大声说道:“病势凶险,请仓公早早命驾。”卫媪也提高了声音回答:“路途太远,得两三天才能往返,要收拾些应用物件带去。你放心,我催他尽快动身就是了。”

这一问一答终了,虞苍头才扬长而去。卫媪闩好了门,回头拉着缇萦,一直就往淳于意屋中奔了过去。起初是急着要去商量大事,但一见了面,心里不由得发酸,反不知如何开口了。

“我隐约听明了。”淳于意倒是出乎意外的平静,用一种以威严遮盖了慈爱的眼光,看着女儿,提出警告:“缇萦,我说一句话,你可不许哭。惹我心烦,就是不孝!”

缇萦还愕然不明究竟,卫媪却已发觉弦外有音,于是抢着说道:“主人,可能容我先说一句?”

“好吧,你先说。”

“既然主人已听明来客的用意,那就省事了。事不宜迟,请主人即速收拾,作为深夜出诊,到二姊家先避一避,再说。”

“不!我不去。”

淳于意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他的意向表现得十分明白,不但是缇萦,连卫媪都大吃一惊,愣在那里,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遇到危疑震撼的紧要关头,全靠一颗心把握得定。”淳于意显然也有些激动了,脸色白得可怕,声音中带愤慨不平,“我本来无罪,倒要看他们如何发落?倘或一躲了之,他人总以为我畏罪潜逃,逃匿反倒变得有罪了。”

这话在缇萦听来极有道理,卫媪则不以为然,但一时却驳不倒他,好好想了一遍,才能抓住要领,“话是不错。”她说。“不过主人,你可曾想到,不论有罪无罪,逮捕入狱,先就要受刑吃苦!”

“不会。阳虚侯的丞相、内史既肯照应我,必不令我受刑吃苦。”

“是的,在阳虚不会,逮赴长安,可又怎么办?”

“不是君侯在长安嘛?”

“君侯只怕照应不到。”

“如果连这一点都照应不到,君侯如何能为我销案脱罪?”

“所以要先躲开。”

“躲到什么时候?”

“不会太久的。”卫媪极有把握地说,“只等君侯在长安得到这里的消息就好了。”

“这是那虞公的话。”淳于意大声答道:“倘能救我,入狱无妨。不能救我,逃亡非久长之计,要我一辈子偷偷摸摸,做个见不得人的人,我宁死不干!”

一向言词爽利、善于辩驳的卫媪,竟被淳于意说得哑口无言。但她不肯死心,再度反复辩解,淳于意则始终坚持成见。这中间只苦了一个缇萦,插不上口,也不知道谁是谁非?唯有把头转来转去看他们激辩,转得脖子都痛了。

辩到最后,仍是无结果。卫媪遂即换了一种说词,“主人,你纵不为自己着想,”她指着缇萦说:“也该想想女儿。入了狱,内外隔绝,阿萦要想见你一面都不容易,你可想过么?”

这一说,倒是击中了淳于意的弱点,顿时容颜惨淡、田然无语。缇萦自更是心如刀割,但记着父亲的话,强忍眼泪,怕哭出声来,惹他厌烦。

就在这时,卫媪抛过来一个眼色,缇萦被提醒了,这不正是该自己开口的时候吗?于是她膝行向前,哀声说道:“爹,你就听了大家的劝吧!”

这才是淳于意最悲苦无奈的一刻。多少天以来,他担心的就是一旦案情发作,不但不知如何来安慰缇萦,甚至于不知如何来向她说明事实经过?但照今夜的情形看,似乎缇萦早知其事,否则那姓虞的说到“案子大概下来了”,缇萦一定会追问是什么案子?由此他又想到卫媪知道姓虞的来自侯府,一定在事先就有过联络,然则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于是他先抛开缇萦的话,问道:“你们一定瞒着我,在侯府里有所图谋;是吗?”

“是的。”卫媪接口便答,“到了今天,不必再瞒你了

她把年前宋邑在阳虚时,如何定计,如何由缇萦面见阳虚侯为父求情,以及年后如何得到临淄的消息,缇萦又如何再一次得阳虚侯的承诺,一定设法相救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都说了给淳于意听。

这一番絮絮的叙述,在淳于意心中,竟是雷轰电掣的冲击,未及听完,便已热泪盈眶。一女一仆两门生,是如此周到细密,苦心维护,使他在酸楚中,有无限的安慰,在安慰中又有深深的悔恨——早知如此,不该坚拒齐王府的征辟,能免得一家受累,就自己委屈些又有何妨?

这样一想,他越发觉得唯有守在家中,承当一切,才能心安理得。

“你们俩听我说!”淳于意的语气不仅平静,且竟是侃侃而谈了,“逃亡的滋味是不好受的,还不仅是我一个人魂梦不安,多少人为我担惊受怕!既然你们已经苦心替我安排好了,命中该有贵人扶持,那还怕什么?一逃,无罪变成有罪,君侯反而不容易替我说话,你们想是不是呢?况且藏匿亡命,律有治罪的明文,又何苦连累你二姊家?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逆来顺受,听天由命最好。再说,当今天子圣明,还有阳虚的君侯替我作主,我自己呢,总算也救过不少人,算来算去,不该落个悲惨的下场。否则,天道人事,还可问吗?”

木讷刚毅的淳于意,从未说过如此情理周至、婉转动听的话,因此,卫媪终于被说服了;而在缇萦,则又特别受到他话中的那份信心的鼓舞,满怀忧恐,虽不能全然消除,但至少也已有了静以现变的勇气。

鸡鸣一声,曙色隐然,破晓的春寒,格外劲峭,缇萦第一个支持不住。他们也都竟识到这一天是个大日子,要有足够的精神来应付,于是,暂且抛开一切,各自归寝。

在行馆中,杨宽却已醒了。回想昨夜的情景,恍恍惚惚,记不真切,他最惦念的是那一囊文书,起身点视,封缄完固,这才放心。定一定神,慢慢记起,阳虚的丞相说过,这天一早,内史会来拜访,协助办案。便把带来的六名属吏都唤了起来,盥沐早食,集合在厅中,静等内交一到,就要行动。

等天色大明,内史果然到了。带来一班卫士,一班吏役,都是黑色布袍,挂刀带引一个个矫健非凡。内史自己也是头戴法冠,神情严肃,倒像是要办什么谋反叛乱的大案子似的。

这份恒赫的威仪,使得杨宽不敢小觑这个侯国,更不敢轻视内史二千石俸禄的大僚的身分,亲自降阶相迎,而且因为内史载着法冠,所以登堂以后,又用属下的礼节参见。

侯王之国,对于朝廷遣来的官吏,一向是特别客气的,因而内史也跟丞相一样,只肯与杨宽平礼相见。然后杨宽又称名引见他的属吏,等这一套礼节完了,内史少不得又要与杨宽寒暄一番,道了前一天失迎的歉意;杨宽也说了些仰慕的话,自陈资历极浅,此来办案,要请多指教,话风顺势一转,谈到了公事。

那一囊文书,早置在左右,杨宽取了过来,亲手打开封缄,把方方漆书竹简,顺次铺排在内史面前,然后回自己的席位,端然危坐,静静等候。

内史道一声谢,俯身阅文书。那是延尉衙门特致阳虚丞相的公牍果然是为了淳于意的案子,他看了数行,随即抬起头来,脸上是爽然若失、哑然欲笑的神气。

杨宽倒奇怪了,何以有此表情?口中虽未说话,眼中却是询问的神情。

“原来是为仓公的案子。”内史自语似的说:“这又何须大动干戈?”

“怎么?”杨宽把身子往前凑了凑。

“仓公是最知法守法的人,果真要他到案,只随便派人去通知他一声就是了,不必动用这么多人。”

“呃,呃!”杨宽大喜,“这就省事了,事不宜迟,就请内史派人吧!”

“不忙,不忙!且容我先读完了这通公牍。”

等读下去,可就不对了。原来齐国的太傅,十分怨毒,除了指控淳于意“诈疾”,有意不为齐王治病以外,词气间还隐约指陈,淳于意以敢于抗命不奉征召,是托庇于阳虚侯的缘故,这从另一方面着,也等于指责阳虚侯纵容淳于意大胆妄为。倘或往深处罗织,竟可说是阳虚侯有意与齐王为难了。

内史深谙律例,并且见闻过许多株连无辜的冤狱。一面看这通公牍所叙,不由得一阵阵心惊肉跳——这时他才明白,何以像淳于意这类案子,明明应该发交阳虚审理的,竟要捕赴京城,下诏狱审问。那不是明明表示,因为牵及阳虚侯的缘故,竟变成了两国的纠纷,须得朝廷才能秉公处断吗?

“啊,啊!”内史有些紧张了,抬头向杨宽说道:“仓公虽然知法守法,但此案关系重大。齐国太傅,是否诬控,我不便多说。以阳虚而言,唯当尽办协助,若有差池。授人口实。为防万一起见,我要问一句:这通公牍中所说的一切,足下都知道吗?”

“当然。”

“足下带来的那六位呢?”

“那六个?”杨宽使劲摇一摇头,“此辈何足与闻机密?”

“好!”内史总括一句:“这就是说,此案在此时此地,只你我二人知道?”

有了这句话,内史便脱卸了一种可能会发生的责任——淳于意的脱逃,并非阳虚有人在事先泄漏风声,而此刻更因为牵涉及于阳虚的缘故,他觉得手脚要做得特别干净,嫌疑才能撇得格外清楚,所以念头一转提出一个新的办法。

“为防万一走漏消息,我想委屈足下,”内史低声说道:“与我一起走一趟,到仓公家去。”

杨宽不知道这是内史要他做一个见证,从开阅文书,了解案情,到逮捕仓公,为时极短,而且始终不离,这中间决无徇私故纵的可能。

只觉得这位阳虚治民执法的内史,公忠体国,手段老到,叫人不能不佩服。于是欣然表示,一切听从他的安排。

内史成竹在胸,只留下两名卫士,把其余的差役,一律遣回。同时他又建议杨宽,不妨把那六名属吏,也留在行馆待命,杨宽自然同意。于是双方从人,纷纷散去,一时热闹非凡的行馆,复归于清静。

“请吧!”内史扬手肃客,看一看天色又说:“且勾当了公事,午间奉屈小饮!”

他表面闲豫,心里可不一样。随着辘辘车声,思潮起伏不定——救仓公容易,救了仓公而又要洗脱阳虚纵容庇护的嫌疑,却无善策。看来此事还得重新筹划。

正这样转着念头,车子慢慢停了,停在淳于意所住的居仁里外——里门窄小,不容高车驷马出入,内史和杨宽必须下车步行了。

卫士前导,贵人降临,一时黎庶百姓,纷纷走避。内史认为到了这里,不必再顾虑“泄密”,便即召来卫士吩咐:“去问一问,仓公家住何处?”

“原来到仓公家!那不用问,阳虚的人谁不知道仓公家?喏,请看,”卫士向前一指,“那人多的地方就是。”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但见一家人门前,四散坐着面带病容的男女老幼,各有家人扶持携抱,更有两个壮汉,抬着一个躺卧在门板上的病人,疾趋而至,不用说,那也是来向仓公求诊的。

一看这情形,内史深为诧异,仓公不是溜之大吉了吗?何以还有这么多病家在候诊?想到这里,脚步自然而然慢了下来。

杨宽也看出内史意存踌躇。他想:仓公在阳虚的人望极高,而且这时正在为人治病,如果排闼直入,径道来意,只怕那些病家会纠缠不清、惹出意外的麻烦,内史的踌躇,多半在此。

为了把案子办得漂亮,杨宽深知必须取得内史的合作,既然他有为难的意思,自然应该谅解,于是杨宽站住了脚说:“内史,看这光景,此时不宜行动。且觅个地方,歇一歇脚如何?”

这话正中下怀,内史老实答道:“我正有这个意思。且到里社先坐一坐。”

里社中正有人在打扫,准备春祭。见到贵人驾到,一面手忙脚乱地张罗着接待,一面赶紧派人去通知乡官。内史和杨宽刚刚坐定,当地的亭长,就已得信赶到,还带了四名吏族,一律红衣红帽,照例带刀披甲,背上一捆绳子,是打算来捉盗贼的。

一看这如办盗案的阵势,内史大为皱眉。不等亭长参见,先就大声叱斥:“何用你大惊小怪?赶快带着你的人回去!”

亭长碰了个大钉子,不敢申辩,喏喏连声地退了出去。但就这一往复之间,已在居仁里中引起了极大的惊扰。纷纷传告,惶惶不安,都猜测着里中不知藏匿着什么巨奸大盗,所以要劳动内史,亲临督捕。于是有那胆小谨慎的慌忙关闭门户,一家如此,家家学样,不多片刻,把个居仁里弄得冰清鬼冷,连淳于意家门那候诊的,都顾不得看病,匆匆走散。

这时内史已经叫卫士探听明白,仓公果然在家,照常应诊。这就太可怪了!莫非虞苍头的话说得不够清楚?还是另有一种使仓公无法逃避的原因?内史实在不解。但此时没有工夫去研究,事情到了这地步,如箭在弦,只有依法办理。

主张一定,更不迟疑,而且家家避户,恰是行动不虞人知的好机会。内史吩咐卫士引路,陪着杨宽,缓步往淳于意家走去。

这一家三个人,早已得到消息,也只有他们三个人心中明白内史来到居仁里的原因。缇萦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看看父亲正在替一个长了痈疽的汉子施刀圭,怕自己神色不宁会分了他的心,不敢走到外面去,只在厨下绕着卫媪打转。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卫媪不断这样在安慰缇萦,而她自己也真的存着希望——希望会有一个意料不到的、安然无恙的结果,因为内史这样轻车简从,不像是来逮捕人犯的样子。

然而,内史又为何只在里社坐着,无所措施呢?这密云不雨的光景,就像压在胸部的一块铅,时光愈长,铅块愈重,压得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终于见着内史和杨宽的影子了,那正是一块门板抬走了最后一个病人的时候。

贵客临门,淳于意照常尽礼接待。卫媪和缇萦都屏息着候在廊下,一面待命来奉,一面窥探动静,“那内史和杨宽都是悠闲的神态,一个似故友重逢,一个似慕名拜访,絮絮地只是说些闲话。

不管是在场的淳于意,还是门外的卫媪和缇萦,摸不清他们的来意。但就这表面的从容闲谈,看来是个好兆头,阿媪的话不错,缇萦在心中自语,像是“不要紧”了!

正在这样宽慰自解时,忽然看见内史与杨宽互看了一眼,杨宽点一点头,内史随即起身说道:“仓公,你有什么话嘱咐家人,趁早跟他们去说吧!”

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语气和神态,令人陡然兴起祸福不测的恐惧。缇萦恍然于此一刻就是与父亲生死异途的俄顷,顿觉手足冰冷,天族地转,仿佛平地裂开一条大缝,以致无处托足,整个身子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于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咕咚一声,缇萦栽倒在地的声音,伴着卫媪的失声惊呼,一齐传入屋中,惊醒了意给如麻的淳于意和全神贯注在他脸上的内史及杨宽,还有守候在门外的卫士,这时已顾不得什么宾主仪制,匆匆地都围了拢来,要看看发生了什么意外?

一看面如白纸、双目紧闭的缇萦,淳于意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中悲痛异常,却还得先救人要紧。抢步上前,拉起缇萦的手腕,镇定心神,细细诊脉。

杨宽是见过这种景象的,像还不觉得什么,内史却感到处境尴尬,少不得要表示关切,便看着卫媪问道:“怎的,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老泪纵横的卫媪,在这时候仍是极冷静的,觉得不说破比说破来得好,于是叩一个头道:“贵人明鉴!”

这是尽在不言中了,内史愈党心中惨然,蹲下身去,又问淳于意:“如何?不碍吧?”

“一时急痛攻心,不碍。”淳于意转脸吩咐卫媪:“快弄姜汤来!”

卫媪答应一声,匆匆走了。淳于意也告个罪,把缇萦抱了进去。留下内史和杨宽,面面相觑,颇有进退失据之感。

这个僵持的局面,必须得打破。两人悄悄商议了一会,决定离去。留下一个卫士,为淳于意传话,到行馆向杨宽投案。

内史对淳于意是有信心的,但在未投案收系以前,公事总是未了,只好一直陪着杨宽。到了午后,淳于意毕竟来了。这一来,身分不同,杨宽召集属吏,开始第一次的审问。

一看杨定和内史高高上坐,狱吏分班侍立,一个个脸上都似未笑过的神情,淳于意不由得想起两句俗语:“画地为牢,不入;刻木为吏,不对。”有些不寒而栗了。

“报姓氏!”

“淳于意。”

“哪里人?”

“本籍淳于——”

照例问完了姓名年籍,杨宽问道:“淳于意,你可知罪吗?”

淳于意不懂那些假作痴呆,推托躲闪的诀窍,老实答道:“想是齐国太傅,告我‘诈疾’……”

“你知道就好。”杨宽不容他说下去,只问:“你自己有什么话说?”

“齐国太傅……”

“不是问你案情。”杨宽又把他的话打断了。

内史虽也知道杨宽这种不甚讲理的态度,是执法问案的人的习性,但对仓公的情分与关系不同,特别是曾爱君侯的托付,必须加以照应,所以接着杨宽的话,又作了解释,同时在语气中也带着抚慰的作用。

“现在不是问你对案情的意见。”他用徐缓的声音说,“你的案子要到了延尉衙门才开始审。杨曹椽是问你,在解送到京城之前,你有什么请求。”

这一下淳于意才得明白,齐国太傅指控“诈疾”,由延尉衙门审理。何以不发交阳虚办理呢?可见这案子在上面看来。相当严重。虽然自觉问心无愧,但京城到底不比阳虚,人地生疏,孤立无助,只怕要洗雪冤枉,不是件容易的事。再想到千里迢迢,押解上京,而狱吏的狰狞面目,此时已隐约可以窥见,一路上难保不受欺凌。士可杀不可辱,不说将来判罪,就是这眼前的拘系,已令人难堪。想到这里,才感觉到没有生一个儿子,真是恨事。否则,有个亲人,一路照应,替得手脚,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心事如潮,神思恍惚,自然就忘了答话。杨宽好生不悦,大声催问:“你有话倒是说呀!”

“喔!”淳于意惊醒过来,定一定神才想起堂上问的是什么话,略一思索,很快想起:“别无其他请求。只所生五女,身边只有一个,四个出嫁在外,恳求恩典,能见一面。”

“这也是人之常情。”内史说了这一句,转脸向着杨宽,“当然,这要请你裁决。”

内史这样表示尊重职权,杨宽自然不能不卖一个面子,于是点点头向下问道:“你那四个出嫁的女儿,什么时候才得来?”

“都嫁在邻近各县。是两三天的途程。”

“好吧!我给你三天。今天是甲子日,明天乙丑日,后天丙寅,准丁卯上午起解,你的亲属可以在这行馆门口跟你见一面”

“是。多谢曹椽。”淳于意弯下腰去,叩了一个头。

看一看内史,杨宽吩咐一声:“收押吧!”

六名狱吏,齐声答应,有意暴喝,震得堂中如打了一个霹雳,把淳于意吓得一哆嗦,惊魂未定,又听珰啷一响,两样铁器抛在他的面前,一样叫“钳”,枷颈用的;一样叫“钅大”,用来锁住双足。

“且慢!”内史大声一喊,转脸向杨宽陪着笑说:“我有句话,足下可肯见纳?”

“请说。”

“我曾说过,淳于意是个知法的人,决无逃亡之虞,似乎不必‘械系’。”

杨宽沉吟了一会,总算又卖了他一个面子,向属吏说道:“既有内史担保,犯人在阳虚不虞逃亡,那就‘颂系’吧!”

“颂系”是不用“钳”、“钅大”来枷颈足,散拘在狱内——一个临时的监狱,已经布置好了,就在行馆后面,原来堆置柴薪的空屋内。

也是由于内史的照应,这所临时布置的监狱,除了照例犯人不得享用的坐席以外,必要的动用物品,大致齐全,房屋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淳于意一向自奉甚俭,习于朴素,所以能有这样一个地方安身,已经颇感满意。

但是,狱卒的脸嘴,却难看得很,绷紧了脸,总是斜着眼看人。淳于意原就想过了的,身入囹圄,受人管束,少不得低声下气,委屈自己,来博取平安二字。所以一到居内,先在下方伏身向那两个狱吏问道:“两公尊姓?”

一个满脸横肉的矮胖子,开出口来是嘶哑的豺声:“我姓吴,人称‘无义’。”他歪一歪嘴,介绍另一个高身材的:“他姓艾,有名的‘爱钱’。”

这是在暗示,也是在威胁了,淳于意自然懂得,但却无钱可以孝敬,只好这样笑着说:“吴公在说笑话了!”

“你听听,”吴义向艾全使个眼色:“说我们在说笑话!好笑不?”

“哼!”艾全冷笑道:“离了阳虚,他就知道不好笑了。”

“管他阳虚不阳虚!国有国法,来,先换了衣服再说。”

说着,吴义取起一个包袱,随手一抛,落在淳于意面前。打开一看,不觉伤心落泪——那是一套赭色的囚衣。清白家风,一生名誉,等穿上这套衣服,就都算完了。

看这光景,想不穿也决不可。淳于意咬牙,脱掉自己的大布韫袍,拈起国衣,正待上身,只听得吴义喊道:“慢来、慢来!”说着,走上前来,伸开双手来搜他的身体。

这也是例有的规矩,用意是要搜一搜身上可曾藏着凶器?若有私财,顺手掏摸了去,当然也不在话下。可是淳于意却会错了意,慌忙伸一只手捏住了贴身所穿的那件汗襦的衣角。

这个动作哪逃得过吴义的眼睛,凸出了眼珠,大声喝道:“把手拿开!”

淳于意手松得慢了些,吴义立刻就是狠狠一掌,顺手一捏衣角,其中果然藏着东西。于是使劲一扯,扯破了汗襦,落下一个小包,捡起打开,看一看,闻一闻,顿时脸色大变。

“怎么回事?”艾全问说。

“你看,”吴义把那包药末,托在掌中,伸了给艾全看。

凡是狱吏,都识得毒药,艾全失声惊呼:“这不是‘狼毒’与‘草乌’吗?”

“谁说不是!”吴义卷一卷衣袖,恶狠狠地骂:“这老狗——”

“别这样!”艾全赶紧低声喝阻,同时抛过去一个眼色。

吴义立即领悟,极快地换了副脸色。转过身来。关切的埋怨:“唉,仓公!你怎地这等想不开!留着这个干什么?”

“是啊!”艾全接口帮腔,“你放心好了,你的案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而况还有阳虚侯的照应。听说他奉旨进京,正好就近替仓公说句话,廷尉无有不听的。”

吴义和艾全俩一唱一和,尽力安慰淳于意。这突变的态度,为何而起?他不明白,只觉得情义可感,藏着那包药,原为受辱不堪时,自裁之用。既然狱吏不怎么凶恶,又何苦一定要走极端?就让他们搜了去吧!

于是淳于意感激地道谢,并且拜托:“多蒙两公开导,感何可言?我平白被祸,有待昭雪,还求两公格外包容成全。”

“好说,好说!”艾全拍胸脯担保,“一路上,我们决不叫仓公受委屈。到了京城,昭狱里也都是我们弟兄,无事不好商量。大家都是有儿有女的人,该积积德,得方便处且方便,何况仓公你这样的好人,提起来没有一个人不敬重的。”

“艾公过奖了。”淳于意欣慰地微笑着,觉得那件赭色的囚衣,似乎也不怎么可厌了。

“老吴,你在这里陪仓公聊聊天。”艾全看一看天色,站起身来,“我去看看,晚食好了没有?”

艾全一转背,立刻变了一副面目。狱吏最痛恨的,就是犯人有自杀的意图。一则,狱克恃以作威作福的,就在犯人乐生恶死的一念,如果不惜其身,甘愿一死,那就无所施其技了;再则,犯人自杀,自是狱吏监守疏忽,必受处分。因此,犯人若是触犯了这个大忌,会得到极惨酷的报复,求死不得,求生不能。不过,身在客地,无所畅所欲为,所以艾全见机,表面用一番好话先稳住淳于意,免得他再用别的方法寻短见,暗底下却另有阴谋。

在那六个人中,艾全算是个头领,因此不必与同伴商议,一径来见杨宽,报告了搜获毒药的经过,杨宽也吃惊了。

于是艾全提出要求,将淳于意加上“钳”、“钅大”。并且表示,若非如此,怕的会出乱子,到那时负不起这个疏虞的罪名。

“这可为难!”杨宽踌躇着说,“我已经答应这里的内史‘颂系’。现在改为‘械系’,怕伤了人家的面子。”

“此一时,彼一时。这里的内史,能信得住此一路去到京城,中途不出毛病?”

“这话不能说,一说,他们正好派人护送,一路上有多少不便!”

“是,是!”艾全领悟了,心里佩服曹椽“见事之明”,于是接下来又说:“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他,白白地‘颂系’!”

“慢慢儿来。”杨宽慢条斯理地说:“事情刚刚开头,看他家里的人怎么说?”

“是!”艾全停了一下,放低了声音:“吴义递了话给他,那家伙仿佛有些装糊涂。”

“唉……”杨宽大为不悦,“你们简直胡闹!你可记住,这还是在人家的地方。离了阳虚,有多少话不能说?这时候就沉不住气,等不得了!”

这一顿斥责,其实就是指示,在阳虚,耳目众多,必须顾忌,等起解上路,人在自己掌握之中,于取于求,要如何便如何!这便是曹椽提示的要领。艾全心领神会,喏喏称是,退了下来,召集同事,转达了杨宽的意思,把看守的职务,重新作了一番安排,六个人分作三班,日夜防备,怕的是淳于意真个寻了短见,不但公事上不好交代,而且到嘴的一只熟鸭子,平白地飞掉,他们都相信以名满天下的“仓公”,行医多年,蓄积甚富,这一趟出差,一定可以发笔小财。

刚刚安排好,杨宽又着人来唤艾全,到得内堂,只见廊下站着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男的五十岁左右,看那打扮,是官员的仆从,女的年纪更大,有六十来岁,衣着朴素,但神态间安静大方,猜不透她是何来路?只看到地下放着一卷寝具和一个竹筐,艾全心里有数了,是淳于意家的人来探监了。

果然,杨宽告诉他说:“内史派了个姓虞的苍头,带来了淳于意家的一个老媪,想见犯人一面,你去好好料理。凡事能通融,不要挑剔。”

犯人家属探监,可准可不准,看钱说话,并无定规。但艾全已预先有了了解,知道杨宽的意思。要把一切都记在内史帐上,所以故意提高了声音答道:“既有内史的嘱托,自然要格外通融。”

于是艾全把他们领到值班休息的屋子里,通了姓名,艾全才知道那老媪姓卫。卫媪极其内行,知道送入狱中的任何东西,都得先经过搜检,所以不待艾全开口,先把带来的寝具打了开来,一条布衾,一条褥子,竹筐里是一些日常使用的杂物,还有一方淳于意最喜爱的烧羊肉,用块干净白布包着,摸一摸还是热的。

艾全这下倒有些为难了。若是别人。好办得很,叫手下把那东西都拆开弄碎细细检查,不必顾忌这样一番折腾,用的东西不能再用,吃的东西不能再吃。但既然有内史照应,就不能胡作非为,而艾全却又真的怕有夹带,特别是那副衾褥中,保不定又藏着毒药。

略略翻检了一下,艾全半真半假地笑道:“阿媪,你可不是来害人的吧?”

“怎说此话?”卫媪正色质问。

“看你虽是女流,倒像是个懂外场的,那就老实说吧,你这些东西里头,可藏着什么凶器或者毒药?”

原来如此?卫媪完然而笑,“艾公,你真心细!”她指着虞苍头说,“倘有此事,那不是害你,是害我们阳虚的内史。承内史的思典,曹椽的成全,得以探望我家主人,若有夹带,连累内史要担关系,我万万不敢!”

“好!”艾全一翘拇指赞许,“既这么说,你把东西收起来!我带你去看看苍公。”

“多谢,多谢!”卫媪从容不迫地卷起衾褥,一面收拾,一面拿眼看着虞苍头。

“喔!”虞苍头装作忽然想起了什么的神气,“我的马匹,忘了拴上,走失散,可不好找。”说着匆匆走了。

卫媪等他走得远了,又看一看窗外无人。方始把她那个片刻不离手的小布包,解了开来,里面是一块黄澄澄的金子。用意要艾全看一看,所以她随即又一掀布角,把金子盖没,这时才开口说话。

“艾公,家主不幸被冤,上有国法,下有诸公照拂,谅可无事,只是此去长路迢迢,道路逆旅之中,少不得有所花费。特为筹措了这些金子,请艾公代为收存,家主如有必须的用途,就请在这里面动支。千万拜托,心感不尽。”说完,卫媪深深一拜,又把金子朝艾全面前推了一下。

这措词极妙,明明是行贿,例说是请代“收存”,艾全心想:“真看不出来,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媪,竟是这等知门识窍!”再偷眼去觑那块金子,约莫值个五、六万钱,也是中人之家一半的财产了。出手如此,虽不算丰腴,却也不算薄礼,倘或没有曹椽的叮嘱,倒也不妨收下。

他这沉吟未答,卫媪只当他嫌少,于是便又解释,说仓公手段虽高,名气虽大,但行医一向以济世救人为宗旨,从不肯向病家多要钱,遇着那贫病交迫的,甚至还赔上药本,所以至今清贫如昔。

这话说得就嫌多余了,艾全微笑着摇一摇头,是表示不信,也是表示她的话说得文不对题,那意思暧昧得很,但他这样不肯收受,卫媪可有些着急了。

“艾公,实不相瞒,我也是狱吏世家。看在一脉同源的分上,请艾公委屈些吧!”

这话说得更坏,艾全憬然有悟,怪不得她这样沉着懂规矩,原来本是内行。这使得艾全起了戒心,怕的其中有何花样,金子虽好,有些烫手,暂且不碰的为妙。再看卫媪的神情,似有责人不懂交情的模样,艾全也有反感。这样,一反刚才活络的心思,他把主张拿定了。

“阿媪!多承抬爱,无奈上面有话,这趟到阳虚来办案,行迹一定要检点,不可让人说闲话。这块金子,请你趁早收起。解送人犯,一切盘缠花费,都由上面拨付,用不着犯人自己花钱。来、来、来!快收好了,落入旁人眼中,这私相授受,彼此不便!”

话风紧得这个样子,卫媪倒有些生气了。明明嫌少,不妨实说,何苦讲这些漂亮话,是要骗谁?不收就不收,另外想办法在杨宽那里打点好了。属吏纵能分润,一定有限,肥肉不吃啃骨头,那时看你懊悔不懊悔?

这样想着,卫媪慢慢收起了金子,却不把心里的打算,现诸颜色,只怏怏然地表示万分无奈。

艾全也是个极狠的人,心中不悦,表面反而格外殷勤,“来吧!来吧!跟我去看看仓公。”他一叠连声地说,并且还替卫媪代为分劳,提着那一卷寝具。

天色已经全黑,无月无灯,甬道又崎岖不平,艾全是走熟了的,卫媪却是高一脚,低一脚,几次蹉跌,弄得灰头上脸,十分狼狈。

进了后院,但见土墙上明晃晃的火把,照得淳于意身上穿的赭色国衣,格外显眼。卫媪一看,顿时浮起无数遥远而零乱,不知是亲切还是陌生的记忆。站住脚,怔怔地竟忘了开口。

这行馆的后院和堆置柴薪的空屋十分荒凉,但无论如何要比高墙夹弄,铁窗土室,阴暗潮湿。仿佛随时可以提出鬼来的监狱要好得多。只是那赭色的囚衣,像块烙铁,烫痛了卫媪的心,深锁了五六十年的印象,一旦揭开,依然如新,耳中铁索啷珰,皮鞭抽打,以及夜深人静时,隐隐传来的呼爹喊娘的凌厉声响,一时杂然并至,忘却身在何处。

“卫媪!”

这一声喊,才把她从惊心的回忆中唤醒。她发觉自己心跳气喘,满头是汗。定一定神,又有新的感触,在她懂人事以后,恨极了监狱那个地方,平时连想都不愿去想,哪知头白以后,又会有这样的遭遇!天道难知,人事无凭,一个人到底要怎样,才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呢?

这样想着,她整个儿泄了气,自己觉得软弱得厉害,蹒跚地拖着脚步,到了门口,放下竹筐,扶着苔藓斑驳的土墙,不住喘气。

门是开着,但守法的淳于意,不肯跨过门限,他怔怔地望着卫媪,心中惊疑无限。她平时从不是这个样子的,莫非又出了什么乱子?缇萦怎么了?他急于要弄明白,只是看到卫媪如此,不忍催问,只好焦急地搓着手,等她缓过气来,自己开口。

倚坐廊下在监视的狱吏,艾全倒还好,吴义却不耐烦了,“嗨!”他大声催促,“你们有话快说!这么耗着,是什么意思?”

这一催,卫媪不得不强打精神,挺起腰来,先回头答应一声:“是!”再转脸看着淳于意,只问得一句毫无用处的话:“主人在这里还好么?”

“嗯。”淳于意点一点头,随即问道:“缇萦呢!在家干些什么?”

缇萦不在家。从惊痛昏厥,为她父亲救醒以后,一直只是哀哀痛哭,好不容易劝慰开导,淳于意才得脱身投案。那时还不知他到底得何罪名?杨宽如何处置?所以卫媪立即把她送到侯府,去托琴子打听消息。

这话不便当着狱吏细说,而且也知道淳于意所希望听到的话是什么,所以她这样回答:“阿萦也只是不放心你。本来要跟着我来的,只怕见了面惹你伤感,我把她留着看家。”

“就她一个人在家么?”淳于意显得很不放心地。

“怎会是她一个人?左邻右舍,川流不息地来探望。家里热闹得很呢!”

淳于意点点头,又问:“邻居们怎么说?”

“都说你的为人,不该得什么横祸。要我传话,劝你宽心。”

她说的是实话。邻居的空言慰藉,虽无补实际。淳于意可以想象得到,他们并不以他的身被缧绁而减少了对他的尊敬,这可见得一个人做人要方正。祸福在天,善恶在自己。这片刻间,他溯思生平,从做齐国的太仓令开始,一直想到昨夜不肯私逃,今天在家待捕,俯仰无愧,无一事不可质诸天地鬼神。

转念到此,淳于意自觉有股阳刚之气,流布全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有那份刀山剑林在面前都无所畏惧的信心。同时他也想到,这些感觉可以鼓舞自己,当然也可以用来安慰亲人,特别是对缇萦,一定有用。

于是,他坦然而略带矜持地笑着,“卫媪,你回去告诉缇萦,”他说,“我这个做父亲的,对得起女儿,从未做过叫她们为我而惭愧的事,尽管昂起头来做人。至于我自己,安危祸福的打算,都在其次,最要紧的是,能够问心无愧。我在想,我的脾气也许太耿直、容易得罪人,但是我决无害人的心思,并且总算也救过许多人。何况家有孝子、义仆,这都是可以叫我觉得骄傲的地方。只要这样想一想,这场飞来横祸,究竟会得怎样一个结果,就不必去关心了。生死一时,名誉是千秋万世之事。只要我淳于意家能留下一个方正孝义的名声,祸福都非所计!刀兵疫疠,一死上千论万,一个人的生死,渺小之至,算得了什么?”

他的话在卫媪听来,仍是迂腐得无可理喻的。但那番侃侃而谈的气势,倒确是有令人振奋的作用。卫媪也是刚强好胜的脾气,起先忆往伤今,一时的感触已经过去,他此刻听了淳于意的话,越发生出勇气。事到如今,着急忧伤都无用处,且料理眼前,把该做的事做了,该说的话说了,早早回去,看缇萦归来不曾?有何消息带来?

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已提脚跨进门限,把屋角一堆茅草理一理,平铺在地,展开寝具,铺好衾褥。然后打开竹筐,把日常应用的物品,一件件交代给淳于意。看看诸事妥帖,才又退出门外,屈膝坐下,有些话要谈。

话很多,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就这沉吟的时候,淳于意先开口问了:“你可知道我这里问案的情形?”

“已经知道了。”卫媪答道:“是内史派了虞苍头来告诉我的。明天一早,我请人到各家去报信,让她们来了再说。”

这“各家”是指淳于意已出嫁的四个女儿家。他此刻想,来了不过见一面,哭一场,徒然惹人心烦,所以改了主意:“不必通知她们了。倒是得赶快请人到临淄去一趟,等宋邑来了,你就带了缇萦跟他去。”

“这我会安排,不过——”卫媪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把话说出来。

“‘不过’什么?可是缇萦不肯到临淄去?”

“现在还谈不到去不去临淄的话。阿萦想送你到长安。”

“胡闹了!”淳于意大不以为然,“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女娃儿,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就敢说要送我到长安?荒唐!”

“要去,自然是我陪着她去。”

“你?”淳于意想了又想,还是不住摇头。“你也不行!”一老一少,又是女流,处处不便。而且你的身体也不算太好,路上又辛苦,一旦累得病倒,叫缇萦怎么办?”

想想这倒是实话,关山迢遥,行路艰难,一个衰迈老妇,一个仃仃弱质,没有个壮健可告的人扶持照料,怎么到得了长安,就算到了长安,又能做些什么?但如说让淳于意一个人被押解了去,也实在有些放心不下,何况缇萦已经异常执拗地表示过了,不管前途多么艰险,就是死,也要死在长安道上!那便如何处置呢?

一时不得善策,只好暂且不谈。又想问问案情,碍着狱吏的眈眈注视,不便提起。再一想,杨宽不过是奉命捕人,不管审讯。将来如何,有罪无罪,不见得会有所透露,淳于意本人自更茫然,问了也是白问。

因此,这靠了内史的大面子,难得的一次面会,竟把极珍贵的时间,虚掷在沉默中了。

卫媪是个爽快而讲实在的人,既然无话可说,不如早早离去,也免得狱吏讨厌。于是伏身拜了一拜说:“主人多保重,我走了。一两日以内,再看机缘。”

这是说,一两日以内,她还要设法再来一次,淳于意理会得这层意思,点点头答道:“你就回去吧。告诉缇萦,不要着急。”

卫媪答应一声,站起身来,四目相视,淳于意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倒像有什么话到了喉头,却又突然忘记了似的。

她略微等了一下,看他还是不作声,便掉身过来,迎面看到艾全和吴义,于是行礼道谢,顺便又说了几句重重拜托的话。

刚站起身,听得淳于意突如其来地喊了:“卫媪!”

“主人还有话说?”她又走了回去。

淳于意嘴唇翕动着,眼皮闪眨着好不容易才说出口:“千言万语一句话,我不放心缇萦!”

想到缇萦也只有这一句话:说来说去不放心爹爹。卫媪心里好恨,何以人世间有那么多纠纷?那么多仇恨?何以人世间有那么多自以为是的人,宁折不弯,不肯委屈自己一点?以至于平地生出无数风波,把原可以团聚在一起,安稳度日,乐享天伦的家人父子,硬生生拆散,泪汪汪盼望,这要怪谁?

也要怪主人自己!卫媪想到多少天来,费尽心血,仔细安排,一步一步小心摸索出来的路子,都因为主人的倔强迂腐,不愿去走,才落得今日的光景!想到这里,怨气勃发,真想好好说他两句。但看到主人的脸色,觉得不忍。看到狱吏的影子,又觉得不敢——当初密议免祸的话,极有关系,不可泄漏。于是她只得叹口无声的气,倒转来安慰他:“主人请放心!一切有我,而且阿萦不是不懂事的人。”

“好!反正千斤重担都放在你身上了。你在我家多年,那几个女娃,都是你一手带大的。我什么话也不用说了。”

这番话激起了卫媪浓重的责任感。一路上她都在回忆往事,自觉在淳于意家是个“当家人”了。家难临头,当仁不让,有些事说不得要独断独行了!

等主张一拿定,事情比较容易措手,心里不那么烦了,精神也比较好了。到家一看,前后左右的邻居妇女,正围着形容憔悴的缇萦在那里说话,东一句、西一句。有的慰问,有的感叹,也还有不明就里在打听情形的,叽叽喳喳,如鸦聒噪一般。等见了卫媪,大家又舍了缇萦,众星拱月似的围着她来问仓公的消息,反倒把正主儿的缇萦排挤得远远地。

这叫卫媪心里又烦了!但在危难的时候。正靠大家帮忙,她不敢得罪他们,耐着性子,略略说了探监的经过;也编了些假话,说那几个狱吏,敬重仓公的为人,极其优待。在人群后面的缇萦,听见这话,心里宽松得多了。”

除此以外,卫媪就不肯再多说什么,有那问到案情的,问到以后如何的,她一概摆出无可奈何的神气,用“不知道啊”“还不清楚呢”这些话回答。若非如此,爱打听新闻的人,话越扯越多。到天亮都谈不完。

果然。看看无话可说了,就有人打个呵欠说道:“大家散散吧!也让主人家好早早休息。今天这一天,可真把人急坏了,也累坏了!”又转脸对卫媪:“早些睡吧!养养精神明天好办事。现在这一家全靠你呢!”

于是大家纷纷告辞,卫媪和缇萦一一道谢,送出门外。回到屋内,卫媪坐了下来,右肘撑地,左拳捶腰,闭着眼微微喘气,真个是累坏了。

缇萦这一天一夜,乍经大事,心胆俱裂,一看她这样子,陡地又把颗心悬了起来,伏在她身边,推着她的手颤声问道,“阿媪,阿媪!你怎么了?你可病不得呀!”

“没有病,没有病!”卫媪赶紧安慰她,“只是有些累了,你替我捶捶背。”

“噢!”缇萦驯顺地答应着,捏起一双空心拳头,不徐不疾地在卫媪背上睡着。

“可曾见着翁主?”卫媪问道,“怎么?”

怎么说呢?连琴子都似乎不十分清楚。阳虚侯一向不准家属顾问政务,所以对于杨定的突然来到阳虚,她还是等缇萦去了才知道的。当然就为缇萦,她也得违反她父亲的禁令,去打听一番,只是整个案子,只有内史一个人明白,而内史又在行馆陪着杨宽,直到黄昏才能见面。

见是见到了,据缇萦看,琴子多半是碰了一个钉子,“翁主一回来,脸色很难看。”缇萦告诉卫媪,“她跟我说:内史劝她别多问。内史又说:这件案子很麻烦,牵涉君侯在内,只好听上面处置。”

一听这话,卫媪暗暗吃惊!她也懂得些法律条例,若是阳虚侯牵涉在内,即使不是公然让他回避,为了避嫌疑,他也不便说话,就肯说话,力量也有限了!

这,怎么办?阳虚侯是唯一的靠山,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而这座靠山,现在竟是靠不住的。

“阿媪!你听听翁主的话,这不急死人吗?”说道,缇萦鼻子里发出息率的声响。

卫媪一听这声音,火气就来了,暴喝一声:“不许哭!”

缇萦吓得哆嗦,眼泪自然也止住了。只是凄楚的脸色以外,又加上畏怯的神情,那样子越发不中看。

“光会哭有什么用?”卫媪还在数落她,“这么大的人,也该懂事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了祸事要想办法应付。不能帮我的忙,反哭得人心烦,你自己想想呢?”

话是责备得不错,而缇萦却愈感委屈,只是也有些羞惭——动辄啼哭,像个小儿,这样想着举起手背,抹掉眼角的泪水,鼻子里哼了两下,翘起嘴不响。

卫媪骂过了,心里也好过些了,自然而然地又疼她了,“吃了饭没有?”她和颜悦色地问。

“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一点。现在最要紧的是身子,多少大事要办,全靠身子健旺。走!”卫媪拖着她的手说,“我熬着一瓦缶的羊肉汤,且先吃饱了,我还有话跟你说。”

最后这句话,算是把缇萦的兴致鼓了起来,跟着她一起到了厨下,热炉子上坐着一个瓦缶,揭开盖子,立即冒出极其浓郁的羊肉香味。卫媪撇开面上的浮油,盛出两碗来,有做现成的胡饼,撕碎了往汤里泡。

“阿媪!”缇萦撕着饼就问了,“你说有话告诉我,快说吧!”

“你先吃!等我好好想一想。”淳于意爱吃烧羊肉,缇萦就爱喝熬得极浓的羊肉汤。这一瓦缶的肉汤,够了火候,极其清醇,但是缇萦却是毫无食欲,特别是那泡胀了的饼,一看就饱了。只是深知卫媪的心思,为了安慰她,勉强吃了小半碗,觉得食物梗着喉头,极不舒眼,惟有搁着。

再看卫媪,倒是安闲不迫地在吃,但显然地,她是食而不知其味,两眼望着空中,想得出神了。缇萦不敢扰乱她的思路,耐着性子,静静等着。

好了,等把一碗饼吃完,她才转脸看见缇萦,又看到那剩了大半碗的饼,问道:“只吃这么一点?”

“实在吃不下。”缇萦强笑着摇一摇头。卫媪停了停,叹口气说:“你这样子沉不住气可不好。办不了大事!”

“谁说?”缇萦大声地说,极力做出有担当的样子。

卫媪不跟她辩,换了个话题:“你可知道,你父亲不许你跟着到长安。”

这一说,缇萦就急了:“不!不!我一定要去!”

“你怎么去法?”

“咦!”缇萦心想,话风不对啊!卫媪原来已答应伴她一起同行的。而且若无卫媪,就到了长安,又有什么用处?现在看样子,卫媪改了主意,是翻悔了!想到这里,她不觉气愤,现于颜色:“阿媪,你不能说了话不算!你不能骗我!”

那神气叫人好笑,倘在平日,卫媪一定会逗着她开开心,此时却无这份闲心情,“你别着急!”卫媪从容答道,“说你沉不住气,你还不服气,我话还没有完,你就跟我翻脸了!”

最后那句话,说得缇萦好生不安,气急败坏地辩白:“没有,没有,我哪里跟你翻脸了?”

“好,好,没有,没有。别闹!”

“那么,到长安去怎么说呢?”

“原来我觉得你父亲的话不错,不能去!此刻想想,又改了主意——”

主意的改变,在听了缇萦的话以后。卫媪不明白内史所说的,这件案子怎会把阳虚侯牵涉在内,但细想一想,果真牵涉在内,也不是件坏事。同涉一案,当然得到同样的结果,不会一个有罪,一个无事,阳虚侯要洗刷自己,最彻底、最简单的一策,就是把淳于意洗刷出来。因为案中主要人物尚且无罪,自然就无所谓牵涉到什么人了!

由于这个想法,卫媪觉得长安之行,倒是有用的。在京城打听案情,见机行事,叫缇萦缠住了阳虚侯,好歹要想个保得彼此平安无事的办法出来。

但诚如淳于意所说,“一老一少,又是女流,处处不便”,此去必须有个男子汉陪伴照料。她刚才一直在思索的,就是要找这一个陪伴照料的人。

“我们要找这么一个人,才能到得了长安,到了长安也才有用。”卫媪不慌不忙地说,“第一、要是一个熟人,一个陌生男子汉,同行上路,我不放心,你父亲更不放心。第二、要是一个好人,此去跟着解差走,身不由己,极其辛苦,要是好人,才肯刻刻当心,处处抢先。第三、要是一个能干人,弄个笨货,既不会察言观色,又不会说话应酬,要他何用?长安八街九陌十二桥,一百多闾里,没有见过世面的,还迷了路呢!你想想看,哪来这么个人?”

缇萦想到一个。但心念一动,自己觉得毫无意味。这时候怎么还会想到“这一个人”呢?于是胡乱地想着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好叫她自己把这个人的影子抛掉。

“有阿文在这里就好了!”

缇萦不愿想这个人,偏偏卫媪说的就是这个人,“你提他干什么?”缇萦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那就只有这一个人了!”

“谁?”

“你三姊夫。”

“不错,不错!”缇萦高兴了,“三姊夫是‘熟人’、‘好人’、也是‘能干人’,跟你说的,完全符合。”

“就有一样,你三姊夫的身子太弱了。”

这一说,缇萦立刻又犯愁了。想到至亲,从头数去,大姊夫去务农,足迹不履城市,更未出过远门;二姊夫是个老实人,见了生人话都讲不出来,而且胆小如鼠,最怕见官;四姊夫经商,远游吴楚,有半年多没有音信了。算来算去,只有三姊夫可以担当这份差使,偏偏身弱多病。千里长行,披星戴月,倘或受了风寒雨露,病倒过旅,已是一大麻烦,万一不测,一命呜呼,更是件不得了的事。辗转思量,竟无善策,缇萦惟有叹气了。

她叹气,卫媪也叹气:“唉!说不得了,只好赌命了!”

“这,是怎么说?”缇萦把一双杏眼睁得滚圆,吃惊地望着她。

“叫你三姊夫陪着我们去啊!不管他受得住受不住,这趟辛苦,都说不得了!”

缇萦默然。她心里有着浓重的不安,怕三姊夫这一去。真的是在“赌命”,但长安之行,决不能放弃,而此外又别无稳妥可靠的人。事情逼到这一步,也实在只有不顾一切,硬往前闯了。

“好了,收拾收拾睡吧!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办呢!”

卫媪一面说,一面想站起身,伛偻着的身子显得极重,龇牙咧嘴地在用劲撑起来,缇萦赶紧扶了她一把,眼眶却忍不住发酸,想想卫媪辛劳一辈子,这么大年纪,原该吃口安闲茶饭了,哪知命这么苦,主人家凭空遭祸,担忧受惊还不算,料理官司、撑持门户,一副千斤重担都压在她肩上,挑不动也要排着老命挑起来,真太可怜了!

因为有此一念,她就越发舍不得离开卫媪,跟到东,跟到西,不断找些话说来表示亲热。卫媪怎有工夫去捉摸她的心思,只觉得她碍手碍脚,惹人厌烦。

“你别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心里有事,要静一静的。”卫媪催着她说:“你怎不去睡?”

“我怕!我跟你一起睡。”

卫媪想想不行!狠下心来说:“怕什么?我可告诉你,你父亲出了事,吉凶如何,还不知道。我呢,这个年纪,不定哪一天倒下来,到那时候谁都顾不了你,你怎么办?”

昏灯影里;听见这些个话,真是凄凉!但缇萦想哭也不敢,要学着做大人了!于是一言不发,硬一硬头皮,悄悄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