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上灯,展开了寝具,却怎么也不想睡。她只坐在北窗下,茫然地望着卫媪的屋子,那一方窗户中透出来的昏黄光亮,散射出无限的亲切温暖,形成了异常强烈的诱惑,几次想起身过去,但一想到卫媪峻拒的脸色、警告的声音,不由得废然而罢。等到那方窗户一黑,绝了她的念头,想起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忙,不能不勉强自己解衣就寝。
哪里睡得着呢?黑头里,思路格外灵敏,想东想西,一想到父亲,眼泪再也忍住了。不知他此刻是怎么个情形,可能吃得饱,睡得舒适?不能!她想起父亲的谨饬的性格,身在狱中,再好的东西也吃不下,再软的衾褥也睡不安稳!
想到这里,缇萦恨不得自己能够替代父亲。她也知道这是妄想,但无论如何,要去看一看父亲,此念一起,如饥如渴。父亲的笑貌声音,如见如闻,许多极细微的往事,平时从不注意,即或刻意思索亦决不会想得起来的,这时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是如此的清晰接近,然而可望而不可即,咫尺犹如天涯,真要把人想念得发狂!
好不容易挨过一夜,天色微明起身,不忙盥沐,先去敲开卫媪的房门,说要去探望父亲。卫媪也是有事在心,盘算了一夜,刚刚才能朦胧睡去,倒又让她吵醒,心里忍不住冒火,脸色就变得很难看了。
“你少出些花样行不行?跟你说了吧,你父亲的官司我倒不怕,就怕你来跟我死缠。”
拦头一个钉子,把缇萦碰得晕头转向,愣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
卫媪冷笑一声又说:“哼!你当探监就像走亲戚那样方便,一声要去,拿腿就走么?”
“那,那该怎么办?”缇萦算是有些明白了,“也还得托人情吗?”
“就能托得到人情,你也不能去。回头你就到你二姊家,请她派一个人,马上到三姊家去通知至亲,“那么,大姊跟四姊那里呢?”
“她们都住得远,我另外请人去跑一趟。”
“你呢?你在家干什么?”
这话问得不很得当,卫媪又好气又好笑,冷冷地回一句:“我在家享福。”
这可把缇萦气坏了,嘟起小嘴,扭头就走。但回到屋里,从窗内望见卫媪一手扶着柱子,一手捶腰,望着灰溕濛的天色,攒眉苦思的神情,知道她是在为一家操心,不由得心平气和,脱口喊了声:“阿媪!”
“嗯。”
“我怎么去法?”
卫媪想起来了,只要出了这条居仁里,不管到何处,缇萦总是有人陪着的。此刻她一个人出城到二姊家去,是有些不能叫人放心。念头一转,就怕李吾轻浮贪玩,东郊外到二姊家的那条路上,风景最好,这几天桃花盛放,新草正绿,一片锦绣似的,说不定不安分的李吾,会要下车逛一逛,这样一路留连,会耽误了大事。
“算了吧!”卫媪答道:“你先收拾起来,我找一辆相熟的车子送了你去。”说着,她就开了大门出去了。
缇萦不敢再耽搁,到厨下配来热水,洗了脸,浅浅地施了脂粉。发髻是来不及重梳了,稍微弄一弄平整,取块包头的绢,轻轻一扎,又怕路上会饿,裹了两个冷胡饼揣在怀里。
等她刚料理停当,门外辘辘轮声,车也到了。一辆很干净的帷车,驭者是个老成可靠的熟人,卫媪把缇萦郑重托付了给他,又一再叮嘱小心,约好日落之前,一定要赶回来。
挂好车帷,驭者一挥鞭子,一声吆喝,车子向东而去。闷在车里,听那车轮碾过坎坷地面,老不改变的“轰隆、轰隆”的声音,身子又在里面摇来晃去,最容易引起瞌睡,缇萦一夜未得安眠,此时越发觉得双眼涩重,不曾出城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但急切间不辨车子是在哪里?只觉得车身平稳,拉车的那匹马,得得蹄声,清脆而匀净,听了非常舒服。缇萦拉开车帷,向外望去,但见满眼青翠之中,镶嵌着一片粉红,一片黄金。黄的是菜花,红的是桃林。一望无涯的碧草,在明亮的阳光下看来,像上了一层油,那么滑,那么软,叫人真想扑向草地上打几个滚。
缇萦望得愣住了!过了好一阵忧愁、焦急、凄凉的日子,无意中看到这么美的一方天地,那就像沦落的乞儿,忽然有一天,又置身在灯火辉煌、酒浆罗列的华堂里似的,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越是这样,越要看个仔细。一细看,才知道不仅似曾相识,原是极熟的地方。每年来探望二姊,记不起在这里已经过了多少次,只是三月里的景象,却都留在记忆中,而且每一个都是极分明的。
三月是个叫人好欢愉的月份。里社的春祭和修楔,都在三月。春社用第一个甲日,修楔用第一个巳日,遇得巧,甲日和已日连在一起,便有两天的热闹——就像去年那样。
去年三月,缇萦清清楚楚地记得,春社那天是甲辰,父亲在社祭中有职司,一早就离家了,临出门时,特为叮嘱,怕的祭完了“会饮”,要到晚才能回家。第二天乙已,阳虚侯邀约宾客雅集,修楔拔除不祥,父亲又去了一整天。接连两天不在家,她就跟朱文畅玩了两天。
他的花样多,不知在哪里借了一辆蒲轮车来,车轮用蒲草裹着,就不会再有那吵人的声响,也不太颠簸,最宜于出游。那两天也是像今天这种艳阳普照的天气,他去了车帷,自己跨辕,控马控得好熟练。出城一条大路,刚刚修过,极其平整。清晨又下过一阵小雨,润湿了路面,压下了浮尘,正好驰马跑车,他回头说一声“坐稳了!”,一松辔头,扬手就是“刷”的一鞭,顿时四蹄翻滚,车去如飞,耳旁风声呼呼,眼前红的桃花、绿的柳丝、缓步的行人、小跑的车马,看都来看清楚,就全都奔到后面去了,想起来,这时还有那种感觉:一颗心悬着,想叫他放慢了,却又不肯,好害怕、好得意,真是说不出的够味!
在“布谷”一递一声的叫唤中,缇萦悠悠然像喝了酒似的在想着去年的此地。忽然,她想到了此行的目的,飘飘然的一颗心,猛然往卞一沉,所有如梦如幻的感觉,都一扫而净了。
她惭愧,她恨自己!父亲在监狱里,吉凶莫卜。这一去报了消息,也不知二人会哭成什么样子?而自己想着什么来了?可耻、可鄙!她自己痛责自己,心里像沾染了什么不祥、不洁的东西那样地觉得难受。一
于是,当前的景致,在她看,都笼罩着一阵愁云惨雾,越看越叫人伤心。
但是,她不能不看,也不能不想。她一次又一次,厌恶地驱逐在她心里的朱文,而他如影随形,此时竟跟定她了。“有阿文在这里就好了”,卫媪的话,究有几分实在?朱文除了鬼聪明以外,能办正经事吗?像杨宽那种神色凛然、不苟言笑的人,肯理睬又似浮滑、又似鲁莽的朱文吗?这些,在缇萦觉得都不能没有怀疑。
只有一点,她倒是深信不疑的,若说朱文在这里有何好处,那也是对她,而不一定是对那官司。她在想:父亲遭遇这场祸事,谁知道我心里的苦楚呢?明明着急,不能摆在脸上;明明在抖,要说“我不怕”;明明有眼泪,只好硬往肚里咽。有苦难言,才真是苦噢!如果朱文在这里,就不会这个样子了,我可以把心里的苦楚,尽情一吐,这样,至少也还有一个人真正知道我的心事。其实我的心事,就是不说,他也知道。像今天早晨要去看父亲,他不必等我开口,只一看的神气,就一定会这样说:你必是想念师父,快想疯了!来,来,把衣服去换一换,我陪了你去。哪里会像卫媪那样,话都不容人说完,拦头就一个钉子碰了过来?
这样想着,她便管不住自己了。想东想西,不是属于朱文与自己在一起的往事,就是惦念着朱文的行踪。就这样痴痴迷迷地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恍惚觉得车子走得慢了,坐直身子,定一定神,掀帷望去,已进了二姊家的那座村子。
这座村子,其实就是个镇甸,正在南下江淮,北上燕赵的大道旁边,村子里颇有些殷实的人家,缇萦的二姊夫就是其中之———他姓张,祖传一种行业,称为“洒削”。刀剑的鞘,名为“室”,又名为“削”,“洒削”就是修理刀剑鞘的手艺。
莫小觑了这个手艺,那是要有大本钱才能做的贵重行业。千百年以来,自人君至士人,莫不带剑,名匠干将、欧冶子、风胡子所铸的宝剑,皆为人君视作国宝重器,一剑的争夺,可以引起连年的杀伐。剑的讲究,不但讲究剑的本身,还要讲究剑的外表。一柄好剑,一定要配上一个好剑鞘,才表里相称。剑鞘通常用皮革所制,若要讲究,包金、镶玉、嵌宝石,多少钱都花得上去。只是一柄好的青铜剑,世代相传,几百年依然锋利,而剑鞘却保存不了这么久。表面黯旧了,饰物脱落了,要拿来洗刷修补,整旧如新,这就是“洒削”。
张家在上一代,正好遇上秦始皇下令收天下兵器,没有谁敢佩剑,自然也没有人要来请教“洒削”,祖传的行业,走到了绝路。幸好秦始皇兴得快,亡得也快,说垮,所有秦朝的禁令,自然归于消灭。张家重理旧业,反显得格外兴旺,因为民间在早先埋藏着的剑,纷纷出土,铁剑锈烂,铜剑依然可用,但剑鞘则一定要整理过,在缇萦的二姊夫手下光大了。
他家住在村子西面,车子进村不久就到了。缇萦早在车上就已想过,父亲被捕的消息,乍一见面就说,一定会吓坏了胆小如鼠的二姊夫,不妨从容些,婉转些。
因此,一下了车,她不慌不忙地先解下包头的绢,再拿这块绢挥一挥身上的衣服,一面向大门里头望去。院子里就是作场,搭起一条案板,上面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破旧刀剑鞘。七八个着了犊鼻裤的少年,每人面前一木桶的水,手里一把大棕刷,都在起劲地洗刷那些路子,“哗啦、哗啦”地,溅设得一地的水。
正在这样望着,听得一声欢呼:“五姨!”回头一看,是二姊的独子,八岁的阿虎,壮得像个牛犊子似。扯开喉咙在大喊:“娘、娘,三姨来啦!”
喊完了,他回头望着缇萦的手。她想起来了,每次来总有些吃的、玩的东西带给他,而今天没有。看着阿虎失望的眼神,缇萦不胜歉然,她无法向孩子作任何解释,只好摸着他的头笑着,牵了他的手一起进门。
穿过院子,走向西首,有个小门可以直通内室。就在门口,看见二姊兴匆匆地迎了出来。但刚见面她就一愣,“怎的!”她问:“五妹,你一个人来的吗?阿媪呢?”
“她在家有事。”
“你!”二姊拉住她的手,细看了看,满脸惊疑,“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眼环都抠下去了。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了吗?”不问还好,一问,触动了缇萦满肚子的苦水,立刻眼圈就红了。
“来,来!”二姊朝厅里正在聚精会神、镶嵌剑鞘玉饰的二姊夫看了一眼,伸手把缇萦拉了进去,一面回头叫阿虎:“你到外面玩儿去!娘跟五姨有话说。”
小门内另成院落,别无他人。缇萦见了胞姊,想起父亲,一哭失声,呜呜咽咽地说道:“二姊,爹出事了!”
二姊大惊失色。父亲得罪了齐国太傅这回事,她是约略知道的。现在“出了事”,当然祸从此起,“你别哭,你别哭!”她使劲摇撼着缇萦的手臂,“快说给我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京城里派了人下来捉爹爹,侯府里连夜派人来报信,叫爹先躲一躲,爹怎么也不肯。昨天下午自己去投案应讯,一去就不回来了!”
说到最后一句,缇萦已是语不成声,抽噎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能哭出声来——这不仅是伤心的哭,也是痛心的哭。如果父亲肯听大家的劝,此时多半是躲在这里张家,不管如何担惊害怕,至少亲人还能厮守在一起,好歹大家有个商量。现在担惊害怕依旧,父亲却被囚禁了。等到后天起解。就算自己跟卫媪,由三姊夫陪着跟了去,能够平平安安到了京城,也还不知道如何才能救得了父亲?她触景生情,思前想后,算来算去,父亲硬挺着不走那一着棋,大错而特错。能够有免祸的机会,偏偏眼睁睁看它失去,无论如何不能叫人甘心。这要怨谁呢?怨父亲自己,但是,这份怨怼,对谁也说不出口,而这份怨气却又咽不下去,只好在哭声中发泄了。
这下把二姊急得满心焦躁。一面急着要听父亲的下文;一面又怕哭声惊动了胆小的丈夫。只好把缇萦搂在怀里,又哄又骗地,希望能赶快止住她的眼泪。
果然,小门外影绰绰发现许多人影,接着,二姊夫牵着阿虎的手,神色紧张地赶了进来,不断地问:“五妹妹哭什么?五妹妹哭什么?”
二姊不肯就一口说明,先把阿虎撵了出去,回头看缇萦已在抹眼泪了,这才坐到她身边,替她整鬓发,抬头对丈夫说道:“你坐下来,听工妹妹慢慢告诉你。”
悲痛稍煞的缇萦,比较能自制了,先叫一声:“二姊夫!”然后把父亲被捕的经过,说了一遍。语气是冲淡了,可以自慰的地方说得多,令人忧疑的地方说得少,甚至略去不说。
尽管如此,二姊夫脸上仍是一阵青、一阵白,等她把话说完,他喘了一口气问:“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
“好得我们君侯在京城里,他决不会不管。我跟阿媪,必得跟到京城,想请三姊夫陪了去——非他不可。”说到这里,缇萦转过脸又说,“二姊,“阿媪说的,说你这里派一个人到三姊夫那里去送个信,说三姊夫务必在今天就赶进城,大家好商量、准备。”
“我叫人去通知!”二姊夫接口回答,随即起身而去。
看他的影子远了。二姊拉住缇萦的袖子,紧皱着眉低声问道:“你跟我说实话,爹爹这个官司,到底要紧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缇萦苦着脸答道:“最叫人不放心的是,君侯也牵涉在这个案子里头。到了京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这与君侯有何相干?怎也会牵涉在里头?”
“我也弄不清楚。不过消息一定不错,我听琴子翁主告诉我的,翁主又是听内史说的。”
“唉!”二姊深深叹口气,“我不知劝过爹多少次,做人要随和些。爹总是不肯听,到底在他那个脾气上吃了大亏!”
缇萦默然。心里对二姊生了些反感,但这反感从何而起,她却连自己都不明白。
二姊也沉默着,是在盘算什么的神气。好久,她抬头问道:“你把车子打发走了?”
“没有。是相熟的车子。阿媪说了的,日落之前,一定得原车赶回去。”
“那好。吃了饭,我们一起进城,”
“我吃不下。”缇萦停了一下又说:“最好早些进城。怕有什么事阿媪一个人忙不过来。”
“那我换换衣服,家里也还得嘱咐一下。等我稍微安排安排,我们就走。”
缇萦有句话想说,就你一个人么?二姊夫也不进城去看一看、送一送?想想这话说出来不好意思,终于咽了下去。
这面二姊往里走去,刚好那面二姊夫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革囊,不知里面装着何物?
缇萦只当他跟二姊夫妇之间有什么家务要交代,所以一等他进门,便即告诉他说:“二姊到后面换衣服去了。”
“我不是找她。五妹妹,我有话跟你说。”
二姊夫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那小小的革囊,就放在面前。他的两只手,按住膝头,脸色苍白而紧张,紧闭着嘴,两眼定定地看着缇萦,久久无语。
这样子叫缇萦看了害怕,“二姊夫!”她催促着:“你有话请快说。”
他点点头,又把头低了下去,眼中闪过自惭之色:“五妹妹,想来你晓得我的性格,肯原谅我!岳父出了这么件祸事,按道理说,该当我们做子婿的,挺身出来料理。大姊夫是庄稼人,足迹不履城市,根本不能办这些事。轮下来该我来担当。但说句不怕人见笑的话,我心里真是怕得很,见了官索索发抖,只有替岳父丢脸。于今要累身弱多病的三妹夫,和一老一小的阿媪及你来挑这副担子,在我实在惭愧,不能为岳父出来奔走,尤其不成道理。只有这样子表达一点心意了!”
说着,他已伸手提起革囊,解开袋口的弦绳,伸手进去取出大小不等的四团吴棉,轻轻放在地上,然后很细心地打开,竟是四包珍宝:绿得一汪水似的两块翡翠;四粒梧桐子大小、雪白浪圆的珍珠;一块玉佩和一套三个的王连环,都是毫无瑕疵的羊脂玉所制;还有一包杂色宝石,总有上十粒之多。
缇萦还是初开眼界,特别是那两块翡翠,几乎把衬托的吴棉,映得都是绿的,真个可爱。
她的迷眩于五色宝石的目光,直到二姊夫再又开口时才抬起来:“五妹妹!”他说:“这个年头,圣明在上,物阜民丰,样样都好,独独不能打官司,打到官司,非钱莫办。此去长安,上到堂上的法官,下到监狱的吏役,哪一处不须打点?我深知岳父名气虽大,却不会弄钱,就这一点上,再有理,官司先已输了一半。喏。”他指一指面前的珠翠:“有了这些,五妹妹,你们这趟到长安去,胆就壮了。这也算是我对岳父略表的一点孝心,补赎我不能为岳父奔走的罪过。我想,这场官司,岳父原受了冤屈,好在有我们君侯可以倚靠,再加上这些东西的力量,一定可保无事。请岳父老人家宽心、保重!”说完他把那些珍物,一一包好,交付缇萦。
一番赠献,情意深重;一番话,又委婉尽致,缇萦大为感动,而且真个如二姊夫所说的,仗着这些珍宝,胆也壮了。但是,她却不敢贸然接受如此贵重的赠与,从小时就受父亲的教训,轻易不肯受人的馈赠。而且,论礼,上有四个姊姊,也不容她擅自作主收;论事,卫媪在主持全局,需要不需要这些东西来行贿,又必须得问一问卫媪。
因此,她就没有肯接那个革囊,伏身一拜,很恳切地答道:“多谢二姊夫的厚待。二姊夫的这番意思,我一定跟爹爹说到。不过,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拿,请交给二姊吧!”
“嗯,嗯。”二姊夫沉吟了一会,才答了句:“也好。”
接着,二姊夫又问起淳于意被捕以后,被拘系在行馆中的情形,缇萦尽自己所知,细细告诉了他。这番话不算短,说完了却还未见二姊出来,于是二姊夫告个罪,提着那一囊珠宝站起身来,说去交给妻子。
他一进去不久,缇萦就听得后面隐隐传来争执的声音,好像是他们夫妇在口角,这是很罕见的事!缇萦知道二姊夫惧内,二姊怎么说,他怎么听,一向不敢违拗,何以此刻竟敢顶撞呢?但是,她最关切的,倒还在他们争吵的原因。想一想明白了,必是二姊夫不愿到城里去,二姊指责他无礼,而他在辩白。也许二姊有理,不过此刻无论如何不是争执的时候,为何不赶快收拾好了,一起进城呢?这样想着,缇萦对他们的口角,便有厌烦之感。
终于他们夫妻一起出来了。二姊提着一个行囊,二姊夫手里是空的,想来那些珠宝,已收入二姊的行囊之中。令人觉得不解的是,他们脸上的表情,照道理说,应该二姊生气,二姊夫愧歉,想不到恰恰相反,是二姊夫忿然作色,而二姊却有些忸怩惭愧的样子。
眼中所见,心中却没有工夫去急索其中的原因。看一看日影,缇萦很快地站起身去接二姊手中行囊,准备携出门外,上车回城。
“正午了。”二姊把行囊放在地上,“吃了饭再走吧!”
“我不饿。”缇萦说,“我带来的胡饼,还没有吃呢。”
“那么……”
“你就快走吧!”二姊夫不耐烦地打断了二姊的话,“你也该想想,五妹妹心里着急,阿媪眼巴巴在等。”
“好,好!走,走!”一反常态,变成二姊夫怎么说,二姊怎么顺从了。
于是二姊自己提了行囊,抢在头里走。等缇萦跟了出去,看见她在大门口抚着阿虎的肩在说话——这自然是叮嘱爱子在家如何如何?缇萦无心去听,越过她身边,一直走到车旁,回头看时,二姊夫已拉开了儿子,在他背上打了一巴掌,阿虎跳着管自己去玩了。
这下,二姊才上车。二姊夫送到车旁,拿一串四铢钱犒赏了御者,挥一挥手,又把一包干粮,递到车上,马蹄轻打,慢慢向西而去。
上了平坦的大路,车就快了,姊妹俩又从头细谈这场祸事的前因后果。谈一阵,伤心一阵,就这样进了东城,一直到居仁里下车,太阳还未下山。
大门锁着,卫媪不在家。正待向邻家问讯,卫媪可有话留下?有个附近熟识的小儿,奔来告诉缇萦说卫媪在里社祈祷,刚去不久。
一听这话,缇萦心就往下一沉!卫媪脾气特别,一向不甚相信祷神祈福这些玩意。于今不信也信了,可见爹爹这件案子,在她心中访惶,毫无把握,情急无奈之下,才不能不祈求鬼神。
怎么办呢?不能在门外等着。缇萦正在这样犹豫着,二姊说话了:“对!我们也该到社里去,为爹爹祈个平安无事!”
凡是社,必有大树,姊妹俩携手望着里社中那高出屋顶的亭亭华盖走去。路不远,但随身带着一个行囊,走得便慢了。
走到半路,缇萦站住脚用手一指:“那不是阿媪?”
“对了!”二姊也站住了脚,“我们在这里等吧!咦,好像还有一个人跟阿媪在一起,谁呀?”
缇萦眼尖,一眼望去,立即看出卫媪身后的那个,失声叫道:“是三姊!”
“怎会是她?送信的人,此刻怕也是刚刚才到她家,何能这么快就来了呢?”
“是的,是她。”
站着等了一会,候人影渐近,二姊也看清楚了,果然不错,是三妹。
“怕的她从另外地方得到信息了。”说了这一句,缇萦撇下二姊,急步迎了上去。
那面卫媪也暂且止步,等缇萦一到,她先问道:“你二姊呢?”
“那不是!”缇萦一面用手向后一指,一面忙着先来招呼三姊,但只喊得一声,心头酸楚,什么话都没有了。
三姊已经大哭过一场,双眼红肿得像个桃子样,泪光莹然,还未开口,卫媪就抢着说道:“到家再谈吧!”说着,把佩在衣襟上的钥匙解了下来,递给缇萦。
于是缇萦先走快些,到家开了大门,想起二姊还未午食,而且自己也有些饿了,于是虚掩了门,走到厨下,把吃剩下的一瓦击羊肉炖上,然后走到后园,挑那肥绿的春菘,摘了好些,到井台边打起水来,好好冲洗。
刚刚把菜洗好走回厨下,只听得前面号啕大哭。这几天缇萦哭得多了,听见这悲恸的声音,不过心里难过,却还能忍受,依旧管自己切菜。但听听哭声有异,是三姊一个人在哭,哭声中又仿佛别有委屈。倘或因父亲的遭遇而悲痛;那么二姊也应该同声一哭,怎的不听见她的动静呢?
心里起了这个疑问,便觉得非出去看一看不可。放下厨刀擦一擦手,匆匆走向前面,刚到门口,听见二姊的叹息。
“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爹爹出了事,妹夫又这个样!怎么办呢?”
缇萦听得明明白白,大惊失色,鞋都不得脱,冲进堂屋,大声问道:“三姊夫怎么了?”
正慢慢在止泪的三姊,听她这一问,顿时哭声又高,涕泗滂沱地悲号命苦。二姊虽未哭出声来,却不断地用衣袖在拭泪。只有卫媪,面色凝重地看着缇萦,然后站起身来,使个眼色,向屋外走去。
缇萦满腹狐疑地跟在她后面。一直走到厨下,卫媪才停下来,招招手把缇萦唤到面前。
“你三姊夫得了急病,呕吐不止。不!”卫媪旋即自动更正,“也不是急病,原是旧病复发,不过这一趟来势格外凶险罢了!”
真有这么巧!不幸之事都凑齐了来,缇萦首先想到长安之行,再又惦念三姊夫的病势,同时又为三姊难过。由此又想到父亲在缧绁中得到这个消息,不知会如何忧虑?这些念头,一个接着一个涌现。心乱如麻,烦躁得像长了满头的痱子似的,只觉有无数小针在头上刺着。
“唉!”卫媪叹口气,迟滞的目光中,透露出心中的茫然,“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不妙!缇萦立生警惕,一切大事都靠卫媪来撑持,可不能让她泄气。于是,缇萦自己先振作起来,用清晰而沉着的声音说:“阿媪,莫着急。反正祸事已经来了,眼前的情形,要坏也不能再坏了,我们好好商量着办。”
这一说使得卫媪大为惊奇,缇萦真个长进了,这几句才像个大人的口吻,而且像是个有阅历的大人说的话。这好!可以做得一个帮手了。
心有所思,自然现于颜色。缇萦看出卫媪的劲儿已被鼓起,便即问道:“三姊今天怎么来的?莫非她从别处得到的消息?”
“你是说你父亲的消息?”卫媪摇摇头:“哪里!她是赶进城来请你父亲去救三姊夫的。到了这里,才知道出了这么一场祸事。你想想看,她心里那个滋味!抢天呼地,一场大哭,把四邻都惊动了。”
“那么,三姊夫在那里病着,怎么办呢?三姊不是得赶回去照料吗?”
“幸好,他们家叔叔陪了来的。那是个明理的人,知道你三姊心里为难,叫她留下来,等送你爹爹起了解再回去。随后三姊在药囊里找了些药,让他带走了。又说要到社里去祈神,我陪她走了一趟。你三姊在神前,又求父亲平安无事,又求丈夫化险为夷。我看——”卫媪苦笑了,“两件心愿,能有一件如愿就好了。”
“哪一件?”
“你三姊夫的病,我看没得救了。本源已亏,全靠平时调养得好,勉强带病延年。倘不是本源病,凭你爹爹的手段,不早就把人治好了吗?”
是啊!这话说得极有理。只怕这时候,三姊夫在家就已奄奄一息,到了弥留之际。这样想着,缇萦不待思索地提议:“阿媪!让三姊回去吧!”
“我也这么跟她说过。反正今天总归晚了,要走也是明天的事。”
丢开三姊,想到父亲,缇萦觉得有句话比什么都重要,“阿媪!”她以极认真的语气问道:“三姊夫不管好歹,长安总是不能去了。我们呢?”
这一问正问在卫媪的心事上,“我就在为这个发愁。回头再说吧!我先问你,二姊夫怎的不来?”
于是缇萦把到了二姊家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说到二姊夫与二姊似曾有所口角,觉得那是不相干的闲话,这时候没有工夫提它,但说得口沿,到底还是漏了出来。
把话说完,缇萦方始发觉卫媪的神情又自不同。她眼中闪闪有光,但极深沉,瘪了的嘴,紧紧闭着,看得出是在使劲。使劲想着什么?缇萦心里在问。不过这两天的惊风骇浪,把她磨炼得沉着了,能够忍住不开口。只从卫媪的脸上去读她心中的言语,知道她此时所想的是,二姊夫的那一革囊珍宝。
“到前面去吧!”卫媪突然脸一扬,轻快地说了这一句,又叮嘱缇萦:“可别在你三姊面前,说原来打算让三姊夫伴我们进京的话。”
“我知道。说了也无用了,说它干什么?”
“你知道就好。我怕你随嘴一说,反叫你三姊伤心。”
“唉!真是伤不尽的心!”缇萦一眼瞥见俎上的青菜,才想起自己未了的事务,便即说道:“阿媪,你到前面去吧,劝劝三姊,二姊总也还有话要问你。我在这里做饭。”
“好,多做些饼,省得明天再费事——明天一天,可有得忙呢!”
等卫媪回到堂屋,只见三姊的双眼,越发红肿;鼻子里犹自息率息率,抽噎不断。卫媪看在眼中,心里疼痛。除了缇萦,她就最喜爱三姊——二十岁的少妇,穿红着绿,正像一朵春花,开到艳时。但缟衣素服,只怕转眼间就成了寡驾孤鸽。等丧服满了,有老父在堂,还可领回家来,另外觅一头好姻缘。就怕那时主人还在狱中,只得听凭夫家作主——三姊的舅姑都是贪悭出了名的,为贪聘礼财帛,不知会把她嫁给怎么样的一个人?一误再误,硬生生误尽终身,怎么得了?
由此一念,激出卫媪一份从未有过的倔强,她自己对自己作了一声冷笑,看着三姊说道:“你莫哭!我倒不相信你真的会那么命苦!”
“是啊,我也不相信!”二姊附和着说:“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急也无用,只好往好的里头着想了。”
三姊摇摇头,是对她的话,一点都听不进去的表示。只转脸问道:“阿萦呢?”
“在厨下。”卫媪接着又说:“你倒该学学阿萦。她比你小四五岁,却比你经得起风浪。”
“也亏得她。”二姊又问:“阿媪,你跟阿萦进京的事,怎么办呢?”一面说,一面皱着眉看三姊。
“自然还是照常。”卫媪大声答了这一句,又放缓了声音说:“家里出了这么件大事,该当如何?要大家商量。不过,要等你大姊来了再说,她居长,该当她作主。说来说去,我总是外人。”
“什么外人不外人!”二姊埋怨似的说,“谁当你是外人?一切还不是都要靠你作主!”
“那也得你们大家都相信我才行。”
“谁不相信你来?”
卫媪笑一笑不响。三姊心事重重,更弄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只怔怔地望着,也无话说。
片刻的沉默以后,二姊有了行动。卫媪冷眼看着,只见她打开行囊取出一个小布包,托在手中,掀开布角,现出雪白的吴棉,卫媪心里就已有数。但何以革囊换做布包了呢?念头还未转完,二姐开口说话了。
“阿媪!我把这些东西交了给你,替爹爹到京里打点!”
一面说,她一面把那些珠宝陈列开来让卫媪过目。翡翠、白玉、杂色宝石,四样还是四样,数量则恰恰少了一半。
卫媪斜睨了一眼,想起缇萦告诉她的话,二姊夫妇曾有争执,顿时明白,是二姊舍不得这些珍物。看来二姊夫倒真是孝顺岳父。做女儿的却是“女心向外——”然而这也不足为奇。姊妹五个,都是卫媪一手拥抱带领大,谁是什么脾气,她都知道。二姊一向精明,私心也比姊妹们都重,如今肯拿出一半来,已是极难得的了。
这样想着,少不得还要夸奖她几句。二姊却反讪讪地不好意思。她只当缇萦未把这件事告诉卫媪,等缇萦一说,卫媪看看数量不符,要问起来却还不易作答。
但是,心里更难过的,还有个在旁边的三姊。触景生情,想想娘家遭了横祸,做子女的该当尽心尽力,哪怕赴汤蹈火,也要救出老父来,才是为人的道理。舅姑虽然贪悭薄情,不见得肯有什么资助。但自己丈夫身为子婚,出来替岳父奔走,是理所当然,舅姑虽然再刻薄,也说不出什么阻止的话来。哪知偏偏就在这时候,得了重病,不仅不能为老父分忧,反替大家带来了分外的烦恼。于心何安!
“唉!”她实在忍不住恨自己,重重地叹口气,“像我这样,偏紧要的时候,还来得手碍脚,倒还不如死掉的好!”
卫媪和二姊,听见她的话都是一愣,不知她为何有如此沉痛的感慨?然而稍微想一想也就不难明白。于是卫媪使个眼色,二姊便把那些引起三姊感触的珠宝都收了起来,悄悄塞到卫媪手里。
她们都知道,这时用些泛泛的话来安慰三姊,丝毫无用,而且也没有这个心情去找些不关痛痒的话来敷衍。所以都沉默着。
这是极其难堪的沉默,都觉得气闷得似乎要窒息。卫媪特别烦恼。她认为在此时大家都集中了精神,在设法解消那场不测之祸,能出钱的出钱,能出力的出力;自己再有困难、委屈,也该忍在心里,说出来徒乱人意,倒真的是碍手碍脚,十分可恶的行为。
于是卫媪又像对付缇萦不懂事的时候那样,放下脸来说:“大家都知道你心里不好过,可是谁的心里好过呢?还有一天两夜的工夫,你爹爹就要起解了,许多事要商量要办,全副精神都摆在这上面,你别再说些给人心里添烦的话!”说到这里,卫媪自觉话说得太重了,便即换了一副神态,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摸一摸三姊的脸说:“今夜你跟我睡,我有好些话跟你说。”
说也奇怪,三姊让卫媪这一顿责备,心里反倒比较踏实了。当然,要紧的是最后那一句话,她也跟缇萦一样,对卫媪的信赖,是从不动摇的,她期待着卫媪一定有什么办法,或者什么看法,可以解除她心头的焦忧沉重。
于是话题又回到长安之行上面。是二姊提了起来的,“阿媪!”她说,“总得找个人送你跟工妹到长安。不然叫人太不放心了!”
“是啊,我也在想有这么一个人。可是找谁呢?不是亲信的自己人,”卫媪把手里的布包扬了扬:“我还不放心这些东西呢!”
这一说,二姊和三姊都心服卫媪,到底上了年纪的人,看得多,想得深。一个老媪,一个少女,身携珍物,千里长行,若是找个靠不住的壮汉护送,不定在何时何地,做什么谋财害命的事来,那太可怕了!
“然则,这一说,长安怕是去不成了?”二姊问说。
“没有这话。”卫媪又把手里的布包一扬,“有了这些东西,我非带着缇萦去不可!”
“真的吗?”门外陡然响起娇脆的声音。接着,缇萦出现了,清瘦的脸,居然出现了喜孜孜的颜色,拿一双炯炯秀目,盯住了卫媪看。
“来!”二姊挪一挪身子,向缇萦说,“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
等她坐定下来,卫媪宣示了她的决心。她说长安之行,如果有个可靠的男子伴送,自然不妨费一番跋涉。但是她也实在怀疑,那样赤手空拳,到了长安,又能做些什么?如今有二姊家馈赠的珠宝,情况就不同了,京城里非去不可。靠这些东西在延尉衙门活动,再加上阳虚侯的力量,这案子的结局,大可乐观。即或不能完全脱罪,至多是“城旦”之类的“一岁刑”——一年的劳役,就吃苦也有限。
看她说得那么有把握,姊妹三个的心里,都像阴霾浓重的天气中,忽然看到从云层里射出一道阳光,顿觉触目所及,明朗生动,不复再是一片沉沉的死气了。
但在转好的心境中,姊妹三人又有等差,三姊不过略减烦忧,二姊还有余虑,只有缇萦最振作。她当然也知道行旅艰难,此行大非易事、但越是这样,她越觉得是在为爹爹做事,一片孝心,略可寄托。如果一无作为,整天无事只惦记着狱中的爹爹,那非把人急疯了不可!
年纪长些、阅历多,而且比较是站在旁边来估量情况的二姊,想了又想,觉得有句话,像卡在喉间的一根鱼刺,非用力吐出来不可。
于是,她以极其郑重的语气说道:“阿媪,你肯如此,我们几个求之不得。但是,这副担子可不容易挑。勉强挑了起来,万一中途倾跌,不但于事无补,而且我这里怕连消息都不知道,更莫说来帮你了,这话此时不说,将来或者会后悔无穷。阿媪,我们都拿你当长辈看待,你可原谅我说话太直!”
“二姊的话不错!”三姊也说,“阿媪,你可要好好想一想,倘或在路上——”
她的抖颤的语声,突然中断。但卫媪了解三姊此时特与姊妹不同的心境,饱受惊恐,格外胆怯,深怕她与缇萦再出了什么不测的变故,所以此时便已忧心忡忡。然而,卫媪不愿用虚矫的态度和言语来安慰她和二姊,宁愿说老实话!
“我当然仔细想过的,难道我这么大年纪,还能凭一时的冲劲,想到就做吗?只是逼到这一步,非要出去闯一闯不可。没有人伴送,我只好找一辆妥当可靠的车。好的是缇萦很懂事了,做得我一个得力的帮手。”
卫媪说到这里,年长的姊妹俩,不约而同地转眼去看缇萦。看她端然而坐,虽有些大人的样子,到底脸上稚气未脱,就懂事也有限。尤其是二姊更觉得不可思议——她出嫁时,缇萦才像阿虎那么大,一天到晚不是牵着爹爹的衣袖撒娇,就是随在卫媪身后,问长问短,扯不清楚;再不然便是到东到西,听老三、老四的使唤,一副小可怜的模样。这根深蒂固的印象,一时扭不过,怎么也不能想象她可以成为卫媪的得力帮手,千里迢迢,到长安去办营救爹爹的大事。
缇萦让两个姊姊这样盯住了看,就像打量一个新买来的婢女似的,大感窘迫。只好把头转了过去望着卫媪,希望她来替她解围。
于是卫媪又说:“阿萦有两处地方,你们都无法比她。你,”她指着二姊:“根本未见过君侯。”又看一看三姊:“我不知你见过君侯没有?就见过,一定也不怎么熟!”
“我见过一次。只怕就再见了,君侯也不认识我。”
“就这话罗!”卫媪一拍掌说,“阿萦与琴子翁主投缘,君侯极喜爱她,说得上话。到了长安,非靠阿萦不可。”
这一说,两个姊姊对缇萦,不再出现那打量婢女的眼光。“还有一处呢?”二姊又问。
卫媪想一想答道:“不说也罢!”
“说嘛,怕什么?”
“那就老实说吧!你们都是人家的人,舅姑、丈夫、儿女,都是要紧的,纵有孝心,不知能尽得几分?不比阿萦,一片心都在你爹爹身上!”
话犹未完,二姊和三姊都是面有惭色,把头低着,不敢正眼看缇萦了。
而缇萦反党不安,深怕再说下去,卫媪还有不中听的话出口,便打个岔说:“饭早好了,吃饭吧!”
于是纷纷起身,一齐动手,到厨下把缇萦整治好的食物,用食案搬了出来。大家的胃口都不好,草草用毕,又一起到厨下刷洗餐具。卫媪说要到坊巷中找熟人去雇长行的车辆,燃烛自去。姊妹三人,回到堂屋,却都是默默无言,各人在想自己的事。二姊和三姊想到丈夫,缇萦却想到父亲,不知这一天在狱中如何度日?
这样想着,很快地又浮起了巴不得立刻能见到父亲的渴望,心烦意乱,惶惶然如丧魂落魄似的。她觉得必须要找一件事来做方能略为排遣。
有什么事可做呢?稍稍思索,想到有件事,正该早早着手。后天就要动身了,行李应该收拾,于是她悄悄起身,取盏灯台点燃。这时二姊问她了:“五妹,你可是要睡了?”
“不!”缇萦答道:“我去收拾行李。”
二姊默然半响,茫然地又问:“真的就你跟阿媪,一老一少,凄凄凉凉到长安?”
做妹妹的觉得姊姊的话问得多余,并且还颇有反感,好不容易才把卫媪说动了毅然作此一行,如果旁人不是鼓励,尽说些泄气的话,保不定卫媪又会变卦,那时就没有时间再磨得她回心转意了。
因此,她用冷冷的声音答道:“二姊!你怕我跟阿媪到不了长安吗?你看着好了。”
“你不要多心。”做姊姊的语气中显得十分迁就、客气,“我实在是不放心你们。”
“我在想。”一直在愁眉沉思的三姊,忽然插进来说:“是不是请临淄的宋二哥来陪了你们去?”
这一说,缇萦一愣。二姊却抚掌称善:“对,对,这个主意好!”
缇萦有些急了。临淄一来一往得十天的工夫,怎能空等:“你们俩别胡乱出主意行不行?”她大声地嚷着,脸都胀红了。“我跟阿媪后天一定要走,我们跟着爹爹一起走!如果阿媪要等宋二哥,我一个人走!”这四句话,一句高似一句,一句快似一句。
她那要吵架的声势,把两个姊姊镇慑住了!唯有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缇萦感到自己失态了,而且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她从未有过这样粗鲁的态度——对朱文也未曾有过,何况是对姊姊?因此心中不免歉然,但又无从解释,只好勉强笑一笑,表示负咎。然后捧起灯台,向自己卧室走去。
“等一等!”二姊在她身后大声一喊。
“我们帮你来收拾。”这是三姊在说。
回头一看,她们俩都已站起身向她走来。这使缇萦深感欣慰,她也确实需要她们帮忙——收抬行李是件麻烦事,多带了累赘,少带了也是不便。衣物用具,哪一样必携,哪一样可省,三个人商量着办,就少费了不少踌躇。
收拾好了一份寝具、一个行囊。幸好天气往后一天暖似一天,衾褥衣服,只须拣单薄的装,所以分量不重,缇萦试一试,两支手提着,还不算太重。
“我的行了!”她满意地说,“把爹爹要用的东西,也收拾了带去。”
二姊和三姊都没有想到这一层,她们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东西是父亲所需的。反正,一切听这个最小的妹妹作主,只跟着她做就是了。
等开开门来,空房寂寂。也不过才关闭了一天,席地器物上,就已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妹妹三人,都在心头浮起父亲的音容笑貌。她们都记得,父亲总爱坐在西壁之下,只一进门就能看到他的清瘦而不带一点尘俗气的身影,而他总也是听见门响就会抬头——父亲一向寡言,但视线一定是缭绕在她们左右的;清冷的眼光,看似威严,其实隐藏着无限温暖和关切。天大的事,只一看到他,心就宽了。而此刻的西壁下只余一方空席,一片凄凉。
二姊直到此时,才真正像是回到了父亲身边、眼前的姊妹三个,只有她能清清楚楚记得母亲去世的情形。母亲是因为生缇萦难产,不治身亡的;那时她是八岁,大姊也不过十岁,老三老四,一个六岁,一个四岁,再加上一个刚生下来的缇萦,这么一群无时不能无人照料的小女娃,亏他有那份耐心来对付!虽说有个得力的卫媪,但炊事、洗涤、洒扫,一天有做不完的杂务。姊妹五个,还是他父代母职带大的。白天,为人诊病也带在身边,晚上,总要起来好几次,看看谁踢开了布衾,怕的受凉得病,特别是老四有夜啼的毛病,一哭就非得父亲抱着哄骗,才能安静。父亲的身体,就是这样虚亏下来的。
她还记得在临淄的时候,母亲亡故不久,便有人来说媒,劝父亲续娶。二十九岁丧妻,没有理由不续娶,何况有五个女儿,也得有个能干贤惠的后母来教养。谁知父亲怎么也不肯。表面上是说:“我有五个女儿,最大的只有十岁,最小的还在襁褓,谁嫁我谁吃苦!都望而生畏了,有谁肯嫁我?”其实呢?他思念着母亲,又怕五姊妹在后母手下日子不好过,宁愿不娶。想到父亲一生辛劳,从未过一天安闲的日子,好像活着就是为了病人、为了女儿。病人一个个好了,女儿一个个嫁了,过了半生的寂寞岁月,还有更多的寂寞在后面。而如今竟连过寂寞的日子,都似乎已成奢望!这样一位完全不顾自己,只为别人的人,竟落得今天这般光景,天道在哪里?
这样想着,二姊不由得激动。过多的悲愤,反阻遏了她的眼泪,觉得胸头的那股怨气,像要炸裂开来似的,于是重重地推开了窗户,向幽蓝的星空,悄悄地喘气。
东风入户,拂面轻软,却又加深了三姊的感触。她闭一闭眼,不让眼泪流下来。但闭上了眼,往事呈现得更为清晰,也是在这东厢,也是在这令人易生遐思的春夜,父亲苦口劝她,说来提亲的那家子弟,俊秀有余,只是身子单薄,嫁了过去,只怕日子不会如意。
她不肯听父亲的话,心里让那个俊美潇洒的影子,遮得什么都看不见了。虽不好公然表示,却是随便父亲说什么,只报以一个不开口。这样用沉默来表示的坚持,父亲可是没有办法了!
“如你的心愿吧!”父亲叹息的声音,此时还响在她耳边,“但望你将来不会怨我!”
果然不幸而言中了!要怨谁呢?自然要怨自己,但似乎也要怨父亲——人家女儿的婚事,都是父母作主,何以淳于意与众不同?有媒人上门,总要先问女儿自己的意思,若知“他”身子单薄,坚持不许,哪有今天的苦楚?
这样想着究不知要怨谁?三姊模模糊糊,连自己都不分明。唯有付之长叹!
沉思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东厢,那一声叹息,打断了二姊在窗前的沉思,也惊醒了对着药囊发怔的缇萦,彼此你看我,我看她,从对方的脸上,觉了自己刚才在做什么?什么也没有做!
“我们不是来收拾爹爹的东西么?”二姊哑然失笑似的说,“那就赶快动手吧!”
于是,先从手头捡起,手巾、便面、削简的小刀和笔砚,集齐了放在一起。再打开箱笼,捡了些单夹衣物,又成一堆。缇萦细心,特为把父亲爱好的苦茶叶,也取了一大包来。要带的东西,这就很不少了,但还有更重要的——药。药的品类极多,携不胜携,得要挑选一下。
姊妹几个都识些药性,比较起来,又要算三姊精于此道。她打开药囊,一样样检点,先把不常用和可有可无的拿开,剩下的药中,再挑用途最广,以及不可少的捡了出来,常用的多带,不常用的少带。这样归齐了以后,再将衣服杂物也放了进去,把个藤编的药囊,塞得扎扎实实。
刚做完了这些,卫媪回家。一进屋就说:“长行的车子讲妥了,一共两辆,一辆坐人,一辆装行李,车价也还不贵。”
“车价贵不贵在其次,”二姊问道:“人靠得住吗?”
“父子两个,是隔邻庞公的亲戚。”
“那好。”二姊也放心了,“阿媪,你怎的知道庞公有这两个赶车的亲戚?”
“我知道的事多了!只是不爱多说。”
二姊为了藏起一半珠宝有心病,疑心她话里有话,有些懊恼,却不敢再说下去,只好搭讪着对缇萦说道:“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办,睡去吧!”
缇萦还未开口,卫媪抢着又说:“慢慢!我还有话。阿萦,你明天一早就到侯府去一趟,托琴子翁主跟内史说,请内史转托那姓杨的,准我们跟着官差一路走。”
“这,这也要先拜托吗?我们走我们的,何用他们来管?”
“当然要拜托。”卫媪答道:“我们走我们的路,不错,他们管不着。可是要跟你爹爹说句话什么的,他们可管得着,不准你接近,你又待如何?”
“噢,对!我明天一早就去见翁主。”
“嗯,还是我送了你去。”卫媪又转脸对二姊说道:“我明天要送阿萦到侯府,然后还想办法去看一看你爹爹,只怕到晚才得回来,明天你看家。大姊和老四来了,你把这番情形跟她们说一说。再有件事,你得在家替我们多做些干粮,好带着上路。”
“好!”二姊答应着说,“我的差使容易。”
“那么,”三姊问了:“我呢?一
卫媪是在路上就想好了的,决定不叫三姊做任何事。因为她怕三姊夫的病势不好,一有不测,凶闻传来,无论如何得让三姊回去尽礼成服。但这个想法,此时不便明说,所以只随口答了句:“你帮着你二姊看家好了。”
“嗯!”三姊点一点头又说:“阿媪,你明天去看爹爹,可能带了我去?”
“这——”卫媪沉吟着,在想三姊要去看她父亲的用意,不外乎两点,一是谈谈她丈夫的病情;再就是跟自己的想法一样,三姊夫危在旦夕,若有信息,随时要赶回夫家,怕的后天不能送行,明天先见上一面,如果是这个想法,应该替她设法安排。只怕父女一见,伤心不止,三姊也许会哭诉她自己的不幸,那反而替她父亲额外增添烦恼,还是不去的好。于是,她含含糊糊答道:“明天再说吧!连我也不一定能见得着。”
这一天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了。大家都觉得很累,但正因为累,反能忘掉忧愁。二姊首先打个呵欠,招呼缇萦,一起走了。然后卫媪也站起身来,让三姊拿着灯台,回到卧室。
“阿媪你不是说有许多话,要跟我说吗?”
“嗯!”卫媪随口答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铺开寝具,久久无语。
这沉默的神气,使得心胆俱碎的三姊又害怕了,哆嗦着说:“阿媪,你要说的是什么?莫非——”说着,说着,她的脸色大变,自己吓自己,竟以为卫媪已经得到什么关于三姊夫的不幸的消息了。
卫媪有些不解,不知她何以如此?但她心惊胆颤的神情,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的。于是,卫媪赶紧握着她的手说:“别怕,别怕!你别胡思乱想,好好定下心来,想一想将来的事。”
“将来1什么将来?”
三姊真是神智昏鹜了,问出来的话,像个傻子一样,但却叫人难以回答。
“我是说——”卫媪心想,不必再婉转暗示了,干脆开门见山地说吧,“我是说,三姊夫病好了便罢,若有三长两短,你自己该有个王意。”
三姊把她的话默念了两遍,才能听清话中的意思。丈夫真个撒手而去,自己该怎么办?这一点她还真没有想过,自然也无从回答——而且,她也无法去想,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失去丈夫。在她,那如同天崩地诉一样,根本是件不可能发生的事。
“有你爹爹在,他自然会替你作主。我在这里,虽说你舅姑面前说不上话,至少还可以帮着你一点儿。等我们跟着你爹爹一走,娘家可说一个人都没有。那时你那小气刻薄的翁姑,可是丝毫不会为你着想的。”
“怎么叫不为我着想?我不明白。不过——”三姊迟钝地说,“我也不怕。反正,我也活不下去了。”
难道要殉夫吗?卫媪听了她的话,不由得在心里惊疑,而且也觉得她的想法太拙,守节已嫌多余,何况殉节?不过这时候没有工夫跟她谈这些道理,而且她也未见得能入耳。倒是用一剂猛药,打消她心中的痞块吧!
于是,卫媪把双眼一瞪——她的眼睛睁大了就是一双三角眼,显得格外严厉,“你可别想糊涂心思!”她低声喝道:“你爹爹花多少心血,把你们带大了。你就忍心顾自己一撒手,抛下你爹爹不管了?你们姊妹五个,怕就是数你不孝!”
这成了再一次的提示,让三姊意识到在丈夫以外还有父亲,但也是再一次的为她加上负荷,父亲的横祸和丈夫的病危,双重的不幸为她带来了比姊妹们加倍的痛苦,因此她必须咬紧牙关,比姊妹们拿出更多的勇气和力量来应付眼前的一切。
从重重束缚的困境中,反而激出她一番深深的觉悟。那就像杀出一条血路得以突围一样,另有一种轻快的亢奋,虽还不能免于失败的悲哀,却有卷土重来的决心——最要紧的是,她不再是那样焦急害怕了!
顷刻之间,心情一变。最使她自己感到奇异的是,一直昏昏沉沉、恍恍惚惚的头脑,忽然大为清楚了,一个念头转到,居然能顺着条理想了下去——想到夫家,也想到娘家。有件事想不起来:卫媪是如何安排的?必须得要问一问。
“阿媪!”她说:“家里一共三人,这一下都上京了,谁看家呢?”
“有谁?”卫媪苦笑答道:“只好托邻居。”
“那不妥。家里总得有人住,空关着,最容易坏房子,而且要有个人坐守,各方面有信息,才好联络。”
“对了!”卫媪矍然而起,“我自以为想得极周到,谁知把这项要紧的一着就忘了。侯府有什么关照,临淄也说不定有什么消息来。若是接不上头,岂不耽误大事!”
病倒是发现了,药却还没有。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都在想同一件事,得有个自己的亲人来看家——外人再信得过,无奈对这件案子的前因后果不甚了解,仍是无济于事的。
“没有办法了,只好硬卡住你二姊,要她搬回来住!”听卫媪的语气,显然地,这是决定了。
“我呢?”三姊却有异议,“我可以搬回来住。”
这让卫媪觉得她真是异想天开,丢着个病倒了的丈夫不管,回娘家来看守空屋,世上哪有这种事?
“我细想过了——”
三姊还有下文,“我们小夫妇准备一起搬来。医生原就说过,最好顺移到城里居住,就医才方便。三姊夫也嫌家里嘈杂。巴不得换个清静地方好养病。所以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经这一解释,异想天开变得情理皆顺了,“可是,”卫媪还有个疑问:“你们堂上二老,会允许吗?”
“这我有办法。”
在五姊妹中,三姊算是最机警聪明的。卫媪见她有此自信,便不再问了,事情就算这样定局。当然,如果三姊夫一死,这个打算便完全落空。卫媪心里有数,准备好了第二步办法,那就是她原先就决定了的,硬卡住二姊回娘家来住。
到了第二天——是淳于意最要紧的一天,而第一个要紧的人是缇萦。一早就起来打扮好了,等太阳上了墙头,由卫媪陪着到侯府,径自来到琴子的住处。娇慵的翁主,刚刚起身,还未梳洗。时光无多,情况紧迫,缇萦也顾不得应有的规矩了,行礼问安之后,随即在琴子的妆台边,把她的要求提了出来。
“你就跟卫媪两个人,无人护送你们就敢到长安去了吗?”琴子讶然地问。
“这可是没有办法的事。只好走着再说。”
翁主不响,好久才以歉然的声音说:“照我的意思,最好由府里派人送了你们去。可是,我没有这个权力。而且昨天内史告诉我,说这件事关碍着爹爹,叫我不要多管。我怕帮不了你什么忙。”说自,微偏一偏头,喊道:“来个人!”
一声喊,三四个待儿,一齐围了上来,其中恰恰有个琴子想找的人,她掌管着这个院子里的财物出纳。
“阿采!”琴子问道:“我的月钱还有多少?”
“上个月的花得差不多了,这个月的还没有送来。”
琴子从牙缝里“吱”了一下,皱眉又问:“另外还有什么钱不?”
“有啊!”阿采答道:“君侯动身以前,特为送了五十万钱,说给翁主贴补着零用,还没有动过。”
“对了,我们忘了这一笔钱了。”琴子欣然吩咐,“把那五十万钱,到外头库房里,换成金子,替我送来。”
其意何在?缇萦自然猜想得到。要照淳于意的家教,她决不能受此厚赠。但琴子娇贵的性格,缇萦完全了解,辞谢不收,反会引起她的不快,而且在这时候,也真是叫钱不嫌多,所以决定领受她的好意。
等阿采一走,琴子果然说了赠金的意思。缇萦重行叩头称谢。琴子慷慨的性情,获得了满足,甚为高兴。一面梳洗,一面又叫人去打听,内史可曾到府?
不多片刻,金子换来了,派去打听的人也来复命了,说内史一早就已到府。事不宜迟,琴子亲自带着缇萦去见内史,并且一见面就代她陈述了请求。
“按律例说,关防严密,跟着官差一路走是办不到的。不过仓公这件案子,究不比什么谋逆或者盗案,要防着串供,而且一老一少的女流,我想可以通融。”内史说到这里,略一沉吟,对缇萦作了更明确的指示:“你们不妨先收拾起来,准备动身。回头我再跟杨宽说。另外还有什么事?”
缇萦想不到内史如此痛快!机会不可错过,于是又说:“我跟我家卫媪,想见一见家父,拜求内史先通融。”
“如果只是谈谈家务,不提案情,去探一探监,料也不妨。”
“自然,”缇萦赶紧答道,“我识得此中轻重。”
“那行!我派个人带你们去。”
于是内史唤了个侍从来,吩咐他带着缇萦和卫媪到行馆,见杨宽说明缘故,同时请杨宽午刻赴宴,为他钱别。
琴子看内史十分好说话,便又提出一个要求:“内史,我想,他们一老一少,力弱难胜,怎的到得了长安?不如府里派两个人送了她们去。”
“翁主!”内史使劲摇着头说,“这可不行!”
“为什么呢?”
“原因很多,一下子也说不尽。反正我们不能引起杨宽的误会。在他看,名为护送,倒像是防备着他们似的。总而言之一句话,凡在勾当此类差使的人,最讨厌有不相干的人跟他们在一起。”
“这我又不懂了。”
“翁主!人情险恶,你不懂的事可多了。”内史笑嘻嘻地看着窗外的一庭艳阳,满眼芳菲,顾而言他地说:“今天倒真是郊游的好天气!”
琴子碰了好大一个软钉子,脸色跟内史正好相反,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就走。缇萦看看情况不妙,匆匆跟内史道了谢,放快脚步紧跟在她身后。
回到院里,琴子才站住脚开口:“你看你的面子比我大!”
一路走来,缇萦已把她不快的原因,想得明明白白,所以这时能够从容回答,“翁主,不是这话。”她说,“内史肯应承那两桩要求,都是看的翁主的面子。”
这一说,琴子不响了,脸色随即变为缓和,她想了想说:“你要去看你父亲,就去吧!但愿你此去长安,诸事顺遂,到荷花开时,我们又可见面。”
这两句惜别的话,勾起了缇萦的满怀离愁。想想琴子平日的恩情,十分感动。此一去果能照她的话,诸事顺遂,且不去说它,倘或父亲得罪被刑,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留在长安,哪怕乞讨为生,总是守着父亲在一个地方。这一来,只怕今生要见这位多情多义的翁主,就只有在梦寐中了!
心中一连串的念头转过,脸色不由得凄惶,声音不由得哽咽,就在当地跪了下去,深深顿首说道:“缇萦此刻就拜别翁主了,但愿能有重见翁主的一日!”
“起来,起来!”琴子一把扶住了她,蹲在地上,四目相对,自己觉得眼眶发热,勉强笑道:“好端端地,何苦说这些话?害得我心里也酸酸地想哭。”
两个人都把头别了开去,只怕再一相看,真的要哭。缇萦站起身来,低着头说一声:“翁主!我走了!”随即掉身而去。琴子叫阿采拿着换来的金子,送到后苑侧门。
侧门一所小屋,卫媪正在与内史所遣的侍从说话。看见缇萦,迎了上来,两人略略交谈,卫媪从阿采手中接过金子,想一想说道:“这得先回去一趟。”
恰好内史又改派了虞苍头来办这件引领她们去探监的差使。彼此熟人,便好商量,约定由虞苍头先到行馆等候,卫媪带着缇萦先回家去。
在车上卫媪把昨夜三姊想去看父亲的话,略略说了一遍,然后跟缇萦说好话,把这个机会让给她三姊——卫媪已看出三姊已能克制情绪,言语自知检点,所以才改变了主意。
缇萦自是万分不愿,但想到三姊夫病势凶险,一有噩耗,三姊立刻就得回去。而且自己日后与父亲在一起的机会还很多,不争在今天,于是就很慷慨地同意了。
一到家,二姊和三姊都在厨下忙着制干粮。卫媪稍稍说了经过,又去收好了琴子所赠的黄金,带着三姊,原车来到行馆,虞苍头已在门前等候。他已见过杨宽,获得探监的许可,虽然缇萦换了三姊,人数还是两个,并无妨碍,很顺利地由当班的狱卒,把他们俩带到了淳于意面前。
荒凉的后院,朝北又是围在高墙里,明艳春光,与此地似全不相干,在这阴森森的地方,父女相见,恍如隔世,三姊只喊得一声:“爹!”眼前的形像便模糊了,热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滚滚而出,无声地流得纵横满面。
“三娃!你怎么来的?家里还好吧?女婿呢,近来身子如何?”
不问还好,一问却好似有苦难言。三姊陡然把头扭了过去,用手捂着嘴,怕的哭出声来。
看这光景,就不说也明白了。但淳于意还未想到他三女婿的病情,已是危在旦夕,叹口无声的气说:“别哭,把他近来的情形说给我听,看看该用什么药?”
三姊依旧流着泪,只说了两个字:“呕血。”
“多不多?”
“多!”
淳于意半响作声不得,好久,顿一顿足,万分无奈地说:“只怕我身在此地,不是当面诊察,便无从想什么办法。姑且拟个方子试一试吧!”
听到父亲这话,三姊顿觉愁怀一宽,眼泪自然而然止住了。拭一拭眼再看,父亲已走到屋角,在布衾上坐了下来,就着“具狱辞”的笔砚,慢慢地开了一张药方。
“不能再耽搁了。拿了药方快去吧!记住,一日一剂,连服十天。”
三姊以兴奋发抖的双手,接过那方简牍,神魂飞越,已到了丈夫身边。但卫媪还有许多话要说,所以她心里焦急,脚下却未移动半步。
“怎的还不快走?”淳于意催促着说。
“我有些要紧话。”卫媪接口回答。
“那就快说!”
“阿萦和我,明天也启程上京……”
“胡闹!这,这,怎么行?”
卫媪不理他,管自己说了下去:“四位姊妹今大都到齐,明天送你动身,看家的人也安排好了,”她指着三姊说:“是他们小夫妇。”
“嗯!”淳于意点点头,“这其实于病体有益。只怕你舅姑或有异议,但也不必过虑,你只说是我的意思。料想他们总还信得过我这个行医人的话。”
这一说法,正合三姊的心意。她原来就是想以医病的话为借口。居然父亲也是这么说,更见得自己的想法不错。等手里这张药方见效,父亲的话就更显得权威了。一念倒此,就恨不能立刻回到夫家,照方煎药,立见起色,那以后的一切,便都要改观了——最好的是,夫妇厮守,爱怜由心,不必再看夫家任何人的脸色,岂不大妙!
看到三姊心神不属的表情,以及局促不安的脚下,再又听到主人不住口地在催着尽速回去,卫媪心里真有无限的感慨。天下做父母的,无不为儿女操心,做儿女的究有几分报答父母?那就很难说了!
但这个念头刚刚转完,立即发觉自己太武断了些。至少这样的想法,对缇萦是一种冤屈,将来她出了阁,是不是会像二姊和三姊那样,事事把夫家摆在前面,那自然还保不定,但眼前的缇萦,可真是没有什么批评的了。
于是她说:“那就走吧!我也不放心阿萦……”
一句话未完,提醒了淳于意,急急问道:“缇萦这两天如何?”
“乖得很!真懂事!”
“好,好!”淳于意浮现了极满足的笑意。
这下,该说的话,该问的事,是真个都提到了。卫媪谢了狱吏,带着三姊一起回家,说了探监的情形。其实也平淡无奇,可是缇萦听得津津有味,觉得十分安慰。
“那么,三妹呢?”二姊问道:“得赶紧回去料理汤药啊!”
“是啊!”缇萦也说,“早点走,太阳下山以前,还能赶得到家。”
说是这样说,卫媪现在成了一家之主,得要有她一句话,事情才能说怎么就怎么。因此,三姊妹不约而同地转脸去看卫媪的眼色。
卫媪半扬着脸,不响。三姊机警,立刻就说了句:“我今天不回去,等明天送了爹爹动身再说。”
这时卫媪才开口,看着三姊手中的药方,慢条斯理地说:“病人要的是药,不是药方。”
“啊!”三姊醒悟了,随即起身,“我看看爹药囊里,可有这张方子上要用的药。”
“自然有的,你且莫忙!听我说完。你们先去配药,我出去替你们找个得力的人,一骑快马,不等太阳下山就送到了。”
没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事实上这也是最好的安排。于是三姊妹一齐动手去找药称分量,等她们检点妥贴,卫媪也把人找到了,细细嘱咐了一番话,随即遣走,了却一件大事。
这一来,三姊的心境比较开朗得多。她走过的路,比姊妹们都多。一面在厨下做干粮,一面为缇萦细细讲解旅行的经验。不知不觉间,日已偏西,听得擂门如鼓,开门一看,大姊带着她那刚生不久的婴儿,与四姊一车子到家了。
五姊妹都到齐了,多少年来难得如此团聚,倘或是归宁探亲,或者娘家有什么喜庆吉日,特地回来祝贺,一堂聚首,但闻欢笑,不是灯前闲说家常,便是检点旧时妆台,有着数不尽的乐事,忆不尽的温馨。而此刻呢,斜阳影里,泪眼相看,凄苦的问讯叙述之中,只听见不断的叹息。容颜如花的一群少妇少女,在这花气袭人的春日,酿出了孤舟嫠妇、秋夜不眠的凄凉。
而这一份凄凉,孝心最深的缇萦,感受得却不深,一种可以为父亲去谋干大事的成长了的骄傲,和对一个海阔天空的世界的憧憬,使她得以排遣眼前。而四位姊姊对这个将要代替她们去尽孝心和责任的小妹妹,在这乳燕离巢,振翅远征的前夕,有着无可形容的离愁和关切,尽皆寄托在絮絮不断的叮咛中,让她没有多余的工夫去发愁。特别是大姊对她,从小扶持携抱,植下一片如慈母般的感情,这时把她揽在怀中,侧脸拿一双抑郁而又欣慰的眼,不时怔怔地看着她。这一份深厚的爱心,为她带来了这几个月少有的恬适和温暖,于是,她不知不觉间抛开了一切,神补于儿时的回忆中了。
忽然,又有叩门的声音,是左右的邻居,得到消息来探望。有的慰问感叹,有的有所馈赠,都由大姊和卫媪出面应付。这样去了一拨,又来一拨,川流不息地,例显得像办喜事般热闹,好久才能安静下来。
检点了行李,又谈妥了卫媪和缇萦去后的家务,已过午夜,“大家就和衣打个吨吧!”卫媪说,“也不过闭一闭眼,就该收拾动身了。宁可早点到行馆门前,官差可不会等人的。”
就这一句话,在每个人手头勾勒了一幅老父的形像,憔悴衰颓,身在囚车。天涯一别,音容渺茫,三姊第一个举起衣袖,拭着眼泪。
“哭什么!”卫媪掠一掠飘萧的白发,以一种毫不在乎的神气说,“一切还有我呢!”
那种雄心万丈,慷慨担起艰巨的神态,倒提醒了大姊。抬头扫遍几个妹妹,向卫媪下方一站,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道:“爹爹这件祸事,多亏得阿媪。如今干钧重担,都由阿媪挑了,这番恩德,报答不尽。大家都来!”
说着她做了一个手势,连缇萦在内,都明白她的意思,按照长幼次序,比肩站成一排。卫媪方在诧异,不知她们有何动作?大姊已领头跪了下去,一齐向卫媪叩头。
“这是干什么?”卫媪踉踉跄跄地避向一旁,伸手来搀扶大姊起身。
“阿媪!”大姊颤声说道:“爹爹的事,可全在你身上了。还有,阿萦也交给你了。”
卫媪未曾开口,只深深地点一点头。从此刻起,她重新体认了自己的责任和淳于意对她的期望,立下事不成不生还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