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缇萦

是杏花初放的时候,阳虚侯置酒召客,其中也有淳于意。酒阑人散,主人单单把淳于意留了下来。

在杏林中闲步着,走到后苑东北角的池边,僻静无人,阳虚侯站住了脚,闲闲说道:“仓公,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外边大概都还不知道,就在这几天我要到长安走一趟。”

“喔,是!”淳于意松了口气。原来他有些紧张,看阳虚侯的神情,他以为是有什么关于他的“消息”要谈,是误会了。

“大前年入朝,你是随了我去的。这一次。我要问问你的意思。”

“我——?”

淳于意要考虑了。原来他想说:我当然依君侯的吩咐。旋即想到自己还有麻烦来了,这时侯是个申诉的好机会,但是,一记起齐国太傅的心怀成见,仗势欺人,他就忍不住要激动、要赌气,忘了顾惜自己。

因此,他仍旧抱定宗旨,决不求援阳虚侯,也不必跟他说什么真相。只是随从入朝,倘或被延尉逮捕,下了“诏狱”,阳虚侯自然没有坐视之理,要他设法营救,这样,岂不是给别人添了麻烦?

于是,他决定这样回答:“我要请君侯恕罪,此番,我实在不能例从了。”

“为什么呢?”阳虚侯暗示着:“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实话!”

淳于意心里一动——为的阳虚侯话中似有意,莫非他知道了自己的遭遇?是从何处得知的?这些此时无暇思索,立刻得找个不能随从入朝的托词。

他向不善于推托敷衍,想了一会才说:“贱体衰颓了,难耐跋涉。”

阳虚侯失笑了,那正是他推辞齐王府征辟的理由。

淳于意发觉自己措词不当,阳虚侯已知是在撒谎,不免有愧色,越发讷讷然不成句。

“好吧,你既不愿去长安,我不勉强你。不过——”阳虚侯沉吟着,没有再说下去。

这使淳于意不能不问:“君侯还有什么吩咐?”

突然间阳虚侯想到,有句话可问:“临淄可有消息?征辟你的事怎么了?”

“我不知道。”淳于意摇摇头:“随便他们怎么处置吧!”

态度是有些傲慢,但在一向对他持有好感的阳虚侯眼中,却更佩服他的正直刚强。由此一念,阳虚侯立即作了个决定,不必再旁敲侧击地迫着淳于意说话了——很明显地摆在那里,他决不会说一句半句请托的话,只照缇萦的意思,在暗中保全他吧!

“缇萦在家做些什么?”阳虚侯笑道:“她好一副歌喉,可爱得很!”

赞美缇萦,是淳于意最高兴的事。然而,他意有未足,缇萦的可爱,又岂仅一副歌喉?她的孝顺、聪明、厚道、不慕虚荣,不都比歌喉生得更可贵吗?

就这微觉怏怏,欲有所言的时候,发现杏林有几个人探头探脑,似乎有什么事要来陈述,却又不敢上前的样子。淳于意认得领头的谒者——他明白,谒者掌管朝贺奉使,交际应酬。如今阳虚侯要入朝,该带些什么人,准备什么贡物仪礼?以及一切车马食宿的安排,责任都在谒者肩上。现在必有许多迫切的公事要请示,识趣告辞吧。

他的推测一点不错,所以阳虚侯也不留他,只说:“长行的日子,正待选定,在家总还有几天耽搁。抽一天工夫,再请你过来,检点他们所携的药囊。”

“遵命!”淳于意极恭敬诚恳地答道,“这是理当尽心的。君侯体气健旺,可以放心。不过到了长安,伏望节饮食,多保养。”

“我自己会当心。”阳虚侯又问:“我这里四位侍医,你看带谁去的好?”

“那自然是陶侍医,老成可靠,脉法也精。倘或君侯接纳我的推荐,我再去访他细谈,把春令该当注意的疾病,以及征侯疗法,提示一番,那就万无一失了。”

“好极,好极!”阳虚侯欣然同意,“一切费心了。”

已经告辞了,却又谈了好一会。等淳于意再次揖别,出了杏林,阳虚侯倒又派人赶了上来,有句嘱咐,说是翁主想念缇萦,明日一早,遣人接她到府里来盘桓,特为先告诉他一声。

于是,到了家,淳于意就把这话告诉了女儿。

“那么,爹,你可准我去呢?”

“去,去!”淳于意近来对缇萦是格外的慈爱了,以前不甚同意她做的现在一概不加反对,所以这样一叠连声地许诺着。

然而缇萦却不敢擅专,而且切记着父亲曾经教导或者暗示过的话,凡事仍旧禀命而行。此时得以允许,才算放心。

“阳虚侯夸你的歌唱得好。”淳于意又说,“你明天再唱些给他听,就算送行。”

“送行?”缇萦不觉紧张了,“可是阳虚侯要入朝?”

“你何以得知?”淳于意极快地问。

看到父亲通视的眼神,缇萦才知道话中有了漏洞,幸亏还未说出“奉诏”二字,犹可掩饰。

于是她轻悄地,故意反问一句:“若非人朝,又到哪里去呢?”

淳于意又叫女儿问住了,照例地,也是付之一笑。

“爹!”缇萦的心,像绷紧了的弦,但表面是沉着的,她问:“你也要随阳虚侯到长安?”

“我不去。”

“为何呢?”

为何?淳于意在阳虚侯面前,是不愿说实话,在女儿面前是不便。他看一看窗外暗沉沉的天色,叹口气说:“爹老了!也懒了!怕走长路,只想找个清静地方,能让我好好休息!”

苍茫的暮色衬映着衰瘠的容颜,料峭的风势隐没了凄凉的声音。这所见所闻,真不是娇如枝头蓓蕾的缇萦,所能承受得了的。那是一种无告无依的感觉,除却悲哀,更多的是恐惧。于是她想到正在厨下整治晚食的卫媪,渴望着扑倒在她胸前,恸哭一场,渴望着得到她的抚慰,好让那颗悬荡飘浮、茫无着落的心,得到一个安顿。

然而,就当她要转身启步时,蓦地里心中一震,如闻疾雷,如见迅电。虽只是极短极短的一瞥,而暗夜荒郊中,惊怖莫名的孤独者得救了——因为已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条路。

于是胆大了,也从容了,定一定神,她想好了要说的话。

“爹!我劝你随着阳虚侯到长安去的好。”

“噢!”淳于意很注意地问:“如何好法?”

“去散散心,看看朋友,免得在家门得慌。”

“我并不闷。”

“爹骗我!还当我是小孩,眉高限低都看不出来!”说着撇撇嘴,又冷笑一声:“哼!”

那份娇憨,最能使淳于意忘忧,不觉逗着她玩笑:“喔,爹老糊涂了!缇萦今年十五岁,是及笄之年了。去年你宋二嫂送你的那件绣襦呢?该拿出穿穿,让上门的媒的替你

缇萦又羞又气,大声打断了她的话:“爹,说正经话嘛!”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说的不是正经话是什么?”

他的话说到一半,缇萦就拿双手掩着耳朵,蛮不讲理地乱嚷着:“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淳于意哈哈大笑,这下,使得缇萦的心情也为之一变。多少天来想尽办法替父亲遣忧解闷,总是白费心思,不想这时候在无意间达成希望,因此,她也娇羞而愉悦地笑了。

把握住他这高兴的一刻,缇萦又重申前议:“爹,你听我的劝嘛!”

淳于意被逼得似乎非说实话不可了。但是,也非常珍视这极其难得的欢乐时光。如果三言两语把个刚在撒娇的缇萦说得忧心忡忡,泪痕满面,那简直是残忍!可是他也不愿全然编造个理由来敷衍缇萦,想了又想,觉得有句话倒不算骗她:“我舍不得你!”

父亲是真话,女儿却说:“骗人!爹哪次出远门,也没有说过这话。”

“这次情形不同——”淳于意发觉自己失言,所以赶紧截住。

果然,缇萦问了:“为何呢?”

“因为——”淳于意忽地眉毛一扬:“你快嫁了呀!”

“又来了!”缇萦好生不悦,鼓起嘴说:“说说就不说好话。”

“怎么才是好话呢?”

“听我的劝,到长安去逛逛。”

她的语气随便,而神态却极认真。淳于意看出了这一点,不由得怀疑,同时问了出来:“缇萦,你好像非要我去长安不可似的?”

淳于意的猜想不错,缇萦正是唯恐他不随阳虚侯进京——当临淄专差捎来阳虚侯要奉诏入朝的消息以后,卫媪真个如唐安、宋邑所恭维的“老谋深算”。她在想,前年的例子摆着,阳虚侯入朝,淳于意一定会被召随行,有贵人的庇护,执法的人得有顾忌,不但此行可保无虞,而且阳虚侯多半会在长安替他打点销案,反倒是一劳永逸了。

把这番意思说了出来,顿时缇萦破涕为笑。卫媪又出了个很绝的主意,只等候府谒者通知淳于意,准备行装,随侍进京,缇萦便要去见阳虚侯。如此陈词:君侯,我可把父亲交给君侯了。荣归之日,得要还我一个无恙的父亲。倘或不蒙许诺,便长跪不起。就这样,非要赖上了阳虚侯不可。

因此,缇萦才这样极力向父亲劝说。这时被猜中了心事,她自不免一惊!好在这半年之中,风波迭起,缇萦变得沉着了,随机应变的经验也有了,所以不慌不忙地问道:“爹不是要我到临淄去么?”

“是啊!”淳于意深深点头,“可是这跟我去长安有何关连?”

“怎的无关连?”缇萦停了一下,把想好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爹说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爹,所以我不肯到临淄去。倘或爹到长安去了我在家无事,不正好到临淄去玩几个月?所以我劝爹到长安,实在是为了我自己想到临淄。”

说得有理!淳于意倒费沉吟了。

缇萦心想,有点对路了。打铁趁热,得要逼上一逼。于是装得渴望到临淄去的样子,不耐地催问:“到底怎么样嘛?爹!”

“你让我好好想一想。明天再说。”

这个答复不能令人满意,可也不是没有希望,缇萦只觉得有些怏怏然,但怕言多必失,不敢再说什么。到了晚上,她把这件事悄悄说了给卫媪听。卫媪在心里叫不迭的苦。她没有想到淳于意一向对阳虚侯恭谨,言无不听,这一次偏偏例外——会自己失算了。事情怕真的要坏!

看到她的神色,缇萦开始不安,怯怯地问道:“阿媪,你怎不说话?”

卫媪不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怕吓坏了缇萦,但实在也有些不甘心,一时气愤,无法按捺,恨恨地说道:“你爹这个牛性子,最好别管他,替他操心也是白操心。”

一听这话,缇萦急得脸都红了,“阿媪,阿媪!”她惶惶然地问着,“可是何处坏了事?”

“你别急,你别急!”卫媪赶紧安慰她,“我想想有点气,没有什么!阳虚侯要你去,自然是有关你爹爹的话要告诉你。你且去了回来再说。”

“我——”缇萦又问:“我去了说些什么?”

“当然是阳虚侯有话告诉你,你只细心听清了就是。不用说什么!”卫媪再一次宽她的心:“阳虚侯那样子一肩担承,包你爹爹无事。好好睡去吧,明天早些起来,预备好了,好等他们派人来接。”

听了卫媪的话,缇萦早早归寝。第二天曙色初现,就让卫媪唤醒,梳洗刚罢,听得淳于意开了东厢的门,赶了过去问安伺候,一同进过早食,再回自己屋里,换好衣服,静静坐着等候。

不久,琴子的一名贴身侍女,坐了一辆帷车来接,缇萦禀明父亲。单身随着那侍女去了。帷车从侯府后门进去,一下车就见着了琴子。

贵人娇慵,琴子刚起身不久,晨妆未罢,但容光焕发,显得心情愉快,这使得缇萦也大为轻松。因为琴子的脾气不好,遇到不高兴的时候,常是迁怒到侍女身上,非打即骂。这样的场合,缇萦既不忍坐视,又不便劝解,每每十分难堪。

琴子已知道她是奉召而来,一面叫人去看阳虚侯此时可曾得闲?一面指着满窗的丽日说道:

“难得今天这么好的天气,回头等爹爹跟你说完了话,我们到后苑玩去。”

“说是杏花盛开,我要折几枝回去供养。翁主,可使得么?”

“有何不可?你喜欢杏花,我叫人到你家去种个十株八株的。”

“不敢当,不敢当!千万不要费事——”

“我倒不费事,只怕害你费事,种花的人去了,你要花费赏钱,你放心好了,我会替你安排。”

缇萦正是为了这原因,现在让琴子一说破,倒不便坚辞了,笑道:“翁主待我真好!”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我觉得好的,不好也是好,我觉得不好的,再好也是不好。”

如此任性,缇萦是大不以为然的,但是,她不便有何批评,所以只微笑着,表示不置可否。

琴子却在极亮的铜镜中看到了她的神态,正敷着粉,不便转过脸来,对着镜中的影子问道:“你必定不赞成我的说法,是不是?”

“不是不赞成。”缇萦答道:“我不能比翁主的身分。家穷陋巷,和睦邻里最要紧,所以对着不顺眼的人,也不能不敷衍。”

她的话说得很宛转,琴子完全同意,笑了笑说:“你那邻里中,对你看得顺眼的人,一定很多?”

“嗯。还好。”

“是哪些人呢?”

“这很多。说了前主也不知道。”

“说说何妨!”

“譬如左邻的庞公,右邻的徐老夫妇,对门的吴媪,待我都极好。”

“我不是说那些老翁、老媪。”琴子说,“总还有些别人。”

别的一些什么人?连缇萦自己都不明白了。把琴子的话再玩味了一遍,恍然大悟,随即微觉脸上发烧,讪讪地答道:“再没有别人。”

“你一定骗我。”琴子看了看周围的侍儿,点一点头,含蓄地说:“回头我再问你!”

就这时候,遣去办事的侍儿,兴匆匆地回来报告,说阳虚侯正在斗鸡。这个消息,立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上十名侍儿,鸦飞雀噪般怂恿着琴子去看斗鸡。

“别吵!”琴子笑着呵斥,“我问问客人。”

斗鸡是自宫廷至里巷,无不喜爱的游戏,但缇萦却以家教严谨,从未涉足于斗鸡场中,此刻有个见识的机会,自然不会拒绝,所以不等琴子开口,先就欣然表示:“翁主别问我,我一定奉陪。”

“好!”琴子回身向侍儿们吩咐:“跟执事的人去说,准备地方。”

“是!”那侍儿极响亮地答应一声,急步去了。

于是,等琴子妆罢,缇萦随着她,在一群侍儿簇拥之下,到了后苑西面的斗鸡场。执事的人,已预先在荫蔽之处,设下纱帐,作为障隔,缇萦进帐在软席上坐定了,抬眼向外望去。

帐外看帐内,不过影绰绰几条艳影;帐内看帐外,却是十分清楚,见那斗鸡场,是个平地挖出来的圆形浅坑,约莫七八丈大小,坑底极平,铺着细砂,这时有两名厮役,正在整理,扫出去的垃圾中夹杂着彩色的毛羽,想来刚刚斗过一场,下一场正待开始。

看到四周,缇萦才知道侯府属下的人,可真不少。从面南独踞一席,短衣大衤夸的阳虚侯开始,两面沿着场边,坐满了着青紫、戴高冠的官员。他们身后站着的更多,都是些皂衣青帻的卫士、胥吏或官奴,黑压压一片,却是肃静无哗,只听得阳虚侯一个人在向左右说话,指指点点,仿佛是评论什么。

等场子清理好了,随即有人抬来两只编得很精细的竹蔑鸡笼。拉开笼门,探手抓出一只大雄鸡,身高三尺,金黄色的羽毛,映日生光,血红的冠,高翘的尾,昂首顾盼,看上去真比大宛名马还要来得成武英俊。

西面的笼子也开了,那只雄鸡比东面的还要来得大,但似乎大而无用,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着,像个宽衣博带的老儒,走到场中。东面的鸡,仇人相见,立刻炸开了翅膀,往前要冲,后面管理的人眼明手快,一把把它按住。

西面那只年高德劭的老雄鸡,修养到家了,对方那等剑拔弩张,它浑似不见,站定了,蜷起一只蜡黄的右足,眼上的翳,不断地一开一合,似乎要打瞌睡的样子。

“啊呀!”缇萦替它担心,不觉失声,“这只鸡,老得不中用了!”

“莫胡说!”琴子笑道,“它是爹的宝贝,外号叫做‘大将军’”

既称“大将军”,当然是个狠的。但缇萦对照着看它那顾盼自雄、斗志如虹的对手,怎么也不能想象这个“大将军”能打胜仗。

“东面那只叫什么名字?”缇萦又问。

“这可不知道了。”

“我知道。”有个对斗鸡特有兴味的侍儿在接口,“那只鸡叫做‘醉汉’。”

琴子旁若无人地大笑了起来:“就因为它那疯疯颠颠的样子么?”她指着那只被按住了,却犹在乱挣乱蹦,(口国)(口国)大叫的鸡说,“这‘醉汉’要胡闯‘大将军’的营门,可有苦头吃了。”

一句话未完,斗鸡已在一个执鞭的公正人指挥之下开始了。那醉汉脱去羁绊,健步冲锋,凌厉无比。全场声息不闻,都注视着“大将军”的动静。

一冲冲到尺许远近,陡见“大将军”将头一扬,眼臀上收,目中闪闪有光,神威尽出。说也奇怪,就这一瞪眼,“醉汉”立刻气馁,立在当地,成了一只木鸡。

肃静的全场,爆出春雷般的喝采声。缇萦这时才相信琴子的话,高兴地笑道:“果然‘大将军’威风八面,‘醉汉’的酒,怕是吓醒了!”

再看时,僵持的局面。已在公正人的鞭子的逗引之下解消了。“醉汉”乘“大将军”低头磨砺尖喙时,突施偷袭,一嘴啄去,正啄在“大将军”的颈子上。

这一下,似乎惹恼了“大将军”,双翅一扬,昂头扑击,“醉汉”也把身子立了起来,两支鸡都伸长了颈子,尽力争取居高临下的优势。自然,是“大将军”占了上风,着着进逼,只等“醉汉”往后一退,松了阵脚,“大将军”立即抢步上前,喙如雨下。“醉汉”究竟也不是弱者,虽处劣势,不忘还击,于是形成了缠斗。绕颈扑翅,一路翻滚,彩色毛羽,纷纷飞散。缇萦看在眼里,只觉得惊心动魄,不忍看却又舍不得不看。

看看“醉汉”的败象已呈,这到底只是“自己人”的观摩,阳虚侯举手一扬,意示中止;公正人随即上前排解,不幸地晚了一步,“大将军”一嘴啄去,正好啄出了“醉汉”的眼珠,一口吞在肚里。“醉汉”疼得绕场奔啼,瞎了的眼中,流着鲜红的血,涔涔地滴得满场都是。

缇萦心里恻恻然大为不忍。转脸去看琴子,却是毫不在乎,含笑问她:“好看不?”

“似乎残忍了些。”缇萦蹙眉相答。

“本来就得硬了心肠来看的。”琴子又说:“起先我也跟你一样,看得多了就不觉得了。”

“那就不看了!”琴子笑道:“我喜欢你,就因为你心肠好。”

于是琴子起身离去,那些侍儿们自然也得跟着。但未能尽兴,不免有怏怏之意,这使得缇萦大感歉然。幸好,也就只再斗了一对鸡,便即收场,她们错过的“眼福”有限。

“走吧!”琴子拉着她的手说,“去看爹爹去。”

到了阳虚侯的书斋,行过了礼,先谈些闲话,然后阳虚侯说了召唤她来的用意——如卫媪所意料到的,是有关父亲的话要告诉她。

阳虚侯是怕她担忧,再一次向她许诺,必定照她的原意办理。他说他已特地叮嘱内吏,如奉诏令按治,不论如何,要为淳于意开脱罪名。同时他又表示,到了京城,还要尽快为淳于意设法,从根本上去打消这件案子。

这些话使得缇萦非常满意,想起阳虚侯的慈爱,真个感激涕零,一再深深下拜,申谢恩德。

到了日暮回家,恰好淳于意应了陶侍医的邀请,赴宴去了。于是,缇萦把阳虚侯的话,都说了给卫媪听,兴奋的情态,洋溢在她的语气之中。

卫媪却不似她那样。阳虚侯的许诺,是她意料所及,不足惊异。她原期待着缇萦回家,会带来一些不安的地方。若要稳妥,除非仓公与阳虚侯始终在一起,才是缓急可恃,这样子脱了节,总有些不能叫人放心。

这是她心里的盘算,不可告诉缇萦,免得又叫她担心。但这样沉默着,敏感的缇萦倒又不安了。

“阿媪!”她说,“这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

“但是,你却不以为然似的。”

“老实告诉你,我早料到阳虚侯会这么处置。事情明摆着,非如此办不可的。”

原来如此,所以才不以为奇。缇萦释然了。

“等阳虚侯动了身,你该常去看看翁主,顺便也打听打听消息。”

“嗯。”缇萦答道:“翁主也叫我常去玩。只怕去得次数多了,爹爹会不高兴。”

“你爹爹那个不通人情的臭脾气,总有一天,害了他自己也害了人!”卫媪说说气了起来,“你今年十五,是大人了,什么事,自己心里也该有个主张,别老是爹爹,爹爹能一辈子跟在你身边吗?”

缇萦了解卫媪的心情,她为爹爹的事,也是心力交瘁,不免发几句牢骚,但无缘无故把她也扯在里面训一顿,这叫人感到委屈。可是想到她忠心耿耿,一手维持,就不但不气,反觉得好笑了。

发泄了怨气的卫媪,看到缇萦这份天真的笑容,只觉得心痛——倘或真有什么意外的变化,仓公身被缧绁,缇萦的日子,怎能过得下去?

“唉!”她忽然叹了口气,欲语不语地。

“又怎么了?”缇萦问说。

“说了也是白说。”

“说嘛!”

卫媪想了半天,实在忍不住要说:“有阿文在这里就好了!”

这句像冷锅里爆出来一个热栗子,恰恰击中了缇萦,说不出那是种什么痛苦,还是惊奇的感觉。

既然说了,就说明白些:“现在最苦的是消息不明,有阿文在,东走临淄,西走长安,什么消息打听不来?”

“是打听爹爹的案情?”

“是啊!”卫媪想了想说:“倘或齐王府里告的状不准,我们就不必在这里空着急了。”

卫媪故意用反面来设譬,缇萦却信以为真了,所以越发显得轻快自如。卫媪见她是如此不解世务,唯有暗暗叹气,什么话都不肯跟她说。

缇萦的心却应了一句俗语:“赶面杖吹火,一头儿热!”这晚上说要去会烛,卫媪拦了她的高兴,原因是淳于意赴宴未归,得要有人应门。

“我去一去就回来,”缇萦坚持,“你在家守候好了。”

“不要去!”

“不要紧,你不是说我已经成人了么?坊巷之间,一个人去一趟,怕什么?”

“就因为你成人了,我才担心。不要去!”

而缇萦是非去不可,问她原因,只说想李吾想得厉害。这样磨着、缠着,卫媪经不住她欢语央求,只好托了邻居照看门户,亲自送了她去,在会烛的地方,又托了妥当的熟人,回头再顺路送她回来。

缇萦说想念李吾是假话,其实是有知心话要说,就找了个僻静背光的地方,她悄悄问道:“可有你哥哥的消息?”

这一问,李吾不由得猜疑了。平时,缇萦再也不问的,就是李吾闲谈间,一提到此,她总是乱以他语,表示不愿意听——这自然是对朱文深恶痛绝的缘故,而此刻问到李舒,当然也是意在言外。

这样想着,李吾便故意反问一句:“你到底是问我哥哥,还是问朱文?”

让李吾一说破,缇萦不免害羞,好在背光,看不见脸色,消减了不少忸怩,想一想答道:“反正他们在一起,一问就都知道了。我老实跟你说吧,为我爹爹的事,很想有个跑腿的人。”

仓公的麻烦;李吾听缇萦隐约谈过,这是正经大事,李吾不便再开玩笑了。

“前半个月,我哥哥托人带信来过,说在洛阳很好。但要到咸阳去走一趟,大概夏天可以回家。没有提到朱文,想来他们仍在一起。”

“咸阳在何处?”

“远得很哪。我间过人,说长安还要过去。”

缇萦怏怏若失,朱文竟是行踪不明,就算能够辗转联络,一时怕也无法回到阳虚。李吾猜到她的心思,但也无能为力,只好这样安慰她说:“我记得朱文说过这话:半年以后,回来看你。算算日子,已经到了,说不定就在这几天,会突然出现。倘有消息,我马上来告诉你。”

缇萦不置可否,而心里却真的信了李香的话,想起去年秋天,他那神出鬼没的行踪,不由得生了希冀之心。睡梦中不时惊醒,一声猫叫,一阵淅沥的风雨,都会使她悬起了心,屏息着细听动静,怕的是朱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