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日租界的“幸鹤”,是唯一的河豚料理店。店主有割烹河豚二十五年的经验。他来中国,只做日本人生意。也是全天津最贵的馆子。店前悬了两个把鳃鼓得圆圆的河豚灯笼。宇野骏吉今儿晚上把它包下来,因为来了肥美的河豚,当下他宴请了劳子。她有点愕然。他“找”她,有什么事?——是云开的事吗?得好生应付呢。河豚的鳍在炭火上烤得半焦,炯入烫好的清酒中,微黄半热,一阵腥香,味道很怪。芳子举杯。“干爹!”宇野骏吉拧了她一把:“你瘦了。”她有点怨:“如果是常常见面的话,胖瘦不那么轻易发觉的。”他把一着带刺的鱼皮挟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望定她,轻描淡写:“听说你把一个革命分子带走了。”芳子便道:“他在东兴楼闹事,让我难下台,我一定得亲自审问。”她给他倒酒,也给自己倒。“关在哪儿审问?”宇野骏吉明知故问,但不动声色:“哎——你别管我用什么刑啦!”芳子笑。他道:“我信任你。”芳子有点心虚,又倒酒:“添一杯。“不要了。保持清醒,才不会误事——你也别喝太多。”她负气:“不要紧,我公私分明的。”一顿,又觉委屈:“很久没跟你一块喝酒——我还是武士的刀吗?”宇野骏吉大笑,肚皮却没动过:“哈哈哈!要看你了!”店主亲自端来一个彩釉碟子,上面铺了一圈薄切一片片的河豚刺身,晶莹通透,如盛开的菊花瓣,芳子吃了一口,绵绵的,带清幽的香。她岔开话题:“好鲜甜。”他不经意地,又道:“不错!我们日本人说花河豚的,是‘马鹿’;不吃的,也是‘马鹿’。”芳子知有弦外之音。他知道多少?他继续:“河豚有剧毒,吃了会死,是笨蛋;但按捺住不吃,又辜负了天下珍品。芳子,你爱吃吗?”“爱。”她镇定地应对,“这又不是第一回。吃多了,本身带毒,活得更长。”“哈哈哈!”字野骏吉笑起来,马上又止住了,想自她脸上找出点漏洞来。这样的说晴就暗,说而就两,分明案中有案,芳子只感到忐忑,便藉把菜跟豆腐扔进火锅清汤中熬煮,动作忙碌起来。一切都在汤里舞动。火热火热的。“好了。”她把涮得刚熟的鱼布到他跟前。“都说女人像猫——猫喜欢鱼腥。”他道,“中国人也说,猫嘴里挖鱼鳅,很难吧。”“干爹对俗语倒有研究。”芳子听得一点醋意了。——也许不是醋意,是她一种渴想上的错觉,她但愿自己还一般重要,像当年。仍是禁育多么好!她太明白了,这只是男人的霸占欲,即使他不看重她,知道她窝藏了一个,心中有根刺。——鱼刺,卡在喉头,不上不下,缠着不惬意。鱼刺那么小,一旦横了,得全身麻醉来动手术。是危险的时刻。“中国俗语有时蛮有意思的,可惜中国人死剩一张嘴,还要自己人对骂。三等国民!芳子,你大概也很中国吧?”芳子白他一眼:“你刚才在说猫呢。”“哦,对,说女人像猫。中国的猫。”“中国的猫最狠!”芳子捞出一副凶相——张牙舞爪,“谁动它刚产下的小猫一下,情愿把自己孩子吃回肚子中!”“真的?”宇野骏吉夸张地,“那倒需要很大的勇气了。”语气中有恫吓,有试探。他要对付她了?芳子仰天狂笑,花枝乱颤:“干爹,哈哈哈!你觉得我像猫么?我像么?哈哈!”她把酒一饮而尽。后事如何谁知道呢?她半生究竟为了什么呢?两方的拉拢,中间的人最空虚。末了往哪方靠近都不对劲,真有点恨中国!即使满洲国的国旗,黄地,画了红、蓝、白、黑四色横条,代表汉、满、蒙、回、藏五族协和,但那只是一面旗,什么“大清皇朝”?真滑稽,成了征讨和被征讨的关系。如果在前线,干干脆脆地死去,到天国里指挥日满两个国家吧——多幼稚的妄想。她不过是困兽。猫。宇野骏吉饶有深意地对她说:“你回去好好办事吧。”芳子又得与云开面对面了。真是怪异的感觉,这么地纠缠。明明挣脱了,到头来还是面对面。他瘦了,尖了。颧骨和眉棱骨都突出了点,经了几天治疗,好医生的针药,伤势复元了。但脸色苍白,长了些络腮胡子,神情郁闷。——看来更成熟了,为苦难的国家催逼的。也许没这一场劫难,他也不过是一个唱戏的武生,美猴王,筋斗翻到四十岁,设帐授徒传艺,一生也差不多。若那个晚上他中了要害,一生也完了。不过他对芳子道:“我要走了。”芳子大模大样地坐下来:“谁说‘放’你走?”她回复她本色——抑或,掩饰她本性?云开只一愕。“坐下来!”她端起架子,“你们的组织很危险。工人、大学生,大部分被捕,你走出去,就自授罗网。”云开倔强地:“难道我要躲在这里?真没种!”芳子冷笑一声。决定以“审讯”的口吻跟他周旋到底:“躲?你是我犯人,我现在私下审讯,你最好分尊卑识时务。”又正色,带几分摆布道:“坐呀,你站着,我得把头抬起来跟你说话。”云开没好气重重坐下。“我没活可说。我不会出卖同胞!”“我是想叫你们把摊子给收起来。你们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嘴子转念,又道,“而且,我也是你的同胞。”她站起来,走到放灵牌的佛龛处,一直供奉着“祖先录位”,她亲手写的,祖宗的姓氏“爱新觉罗”。芳子指给开云看——她希望他明白她。“我没有一分钟忘记自己是清室后裔,是中国人!我跟你同一阵线,应该好好合作。”云开不以为然,只怒道:“你杀中国人!”她低头一想。恨他冥顽不灵。恨所有误解她的中国人。满腹牢骚:“任何斗争都流腹,不要紧!中国什么都没有:钱?没有!炮弹?没有!科技?没有!只有数不尽的人,人命太残,起码有半数无大作为,死一批,可以换来几百年几千年的安定——历史是这样嘛!”云开鄙夷:“以你的聪明,难道看不透日本人在利用你?”“你真浅见,”芳子撇嘴一笑,“谁利用谁,要到揭盅才知道。”云开一个在戏班长大的小子,哪来复杂心计?他身体中只活活流动着男儿本色的血,寻常百姓,非常痛恨中国人打中国人,致今外敌有机可乘。他昂首道:“所谓‘忠臣不事二主’,我识字地少,不过戏文都教我:忠孝节义,患肝义胆,精忠报国…”芳子听了,奸狡一笑,抓住把柄:“嗳——不错!中国人就是奴性重,讲‘忠’君。几千年来非得有个皇帝坐阵,君临天下就太平了。”“大学生都不是这样说的。”“大学生?”她看他一眼,“他们都被军部处决了!”云开一听,好像脑门心L挨了一铁锤,整个人自沙发上一弹而起:“处决?——”他苍白的脸防地血涌通红。当初同仇敌汽,共进共退,心红火热的一伙人呢?不明不白地惨死去?虽是立志豁命,他忍不住,泪流满面。芳子冷冷道:“生还者只你一一个。——是她让他虎口余生,他竟不领情。他只痛心疾首地狂哭大喊:“为什么杀大学生?他们念过书,比我重要,我情愿你杀了我,换回他们的生命卜’芳子一阵心寒。“哦跟你势不两立!”她听得这个人说着这样的一句话,气得心头如滚油燃烧,她说什么干什么,前功尽废。我是识英雄重英雄。才自军部把你救出来,你跟我作对?什么东西?”他骄傲地站起来,面对芳子,毫不感谢:“好!我这条命算做的,你要拿回就拿回吧!”他望定她,只一字一顿,像宣誓:“只要我有一口气,都是你的敌人!”这回他一说完,掉头就走了,决绝地、矢志不移“站住!”一声大喝,芳子已犁枪在手。直指云开。云开一上。他见到这无情的金属管子。他吃过她一枪,她不会吝啬一颗子弹。只是,瞬即回复强硬。瞥了一眼,转身,仍向大门走去。他的腿伤初愈,走起来犹有点蹦蹦。但他在手枪的指吓下,义无反顾。一步,两步,三步。他不怕死。“砰!”枪声一响。云开站定,闭目不动。才一阵,他张开眼睛。——子弹只在耳畔擦过。发丝焦了。她分明可以,但放他一条生路,什么因由?云开并没回过头去,只衷心而冷漠地,说不出来的滋味:“金司令,讲了!”他,昂首阔步地离去。走向天涯,此番真个永别。劳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窝囊至此!只震惊于他对生死的不惜吗?是敬重吗?回心一想,她好像不曾见过这样单纯的一个人——也许他是最复杂的,对比之下,自己才一事无成。她开始鄙视自己,日子都活到哪儿去?坚强地支撑起的架子坍了,她甚至以为白发已觑个空子钻出来,一夜之间人苍老了,生气勃勃的眼色黯淡了,漫长而无功的路途耗尽了女人黄金岁月——爱新觉罗显牙沦为满身疮疾的伤兵,连最后一宗任务也完成不了。直至他整个人自她生命中消失。他走了!芳子崩溃下来,发狂地,把那握得冷汗浑浑的手枪指向四壁,胡乱地发射,玻璃进碎,灯饰乱摇。灯灭了,一地狼藉,全是难以重拾的碎片,她灵魂裂成千百块,混在里头。——她见到前景:军国主义的强人,扫帚一扫,全盘给扔弃废物箱中。日军正式全面侵略中国,已经不需要任何幌子。芳子再无利用价值。满洲国成为踏脚石。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晚十一时,日军驻丰台部队,在宛平城外芦沟桥附近,借口夜间演习中,失踪士兵一名,要求派部队进城搜查,乘机炮轰。援兵急至,三路围攻北平,大举进攻之下,国民政府官兵得不到蒋介石支援,终于失利,被逼撤退。北平、天津全部失陷。日机轰炸上海,炸弹落于闹市及外滩,日以继夜的狂轰滥炸,这繁华地,十里以内,片瓦无存,尸根遍野……上海失陷以后,日军侵占南京,进城后,对无辜市民和放下武器的中国士兵进行了长达六个多星期的血腥大屠杀、奸淫、抢劫、焚烧、破坏,国民政府弃守遇害人数,只南京一地,总数在三十万以上。日军疯狂地叫嚣:“三个月灭亡支那!”自此挥军南下,实行“三光”政策:烧光、杀光、抢光。整个中国,被恐怖仇恨的一层黑幔幕,重重覆盖!中国人卑微如狗一般,向皇军鞠躬,鞠躬不够深,马上他连命也没有了!芳子再无用武之地,但为了维持空架式,只能继续向手无寸铁的店东掌柜勒索些钞票,向军部打打小报告,向东条英机夫人攀交情。——换得一点虚荣。当汪兆铭(精卫)逃离重庆,于香港发表停止抗战,“和平救国”的宣言后,一九四0年,他在南京成立新的“国民政府”。激烈的斗争,反而在重庆政府与南京政府之间展开了,还有共产党对峙。——中国统治者自身的矛盾,四亿只求温饱的老百姓更苦了。逃难成为专长。有的逃得过,有的逃不过。一天,关东军总部收到这样的报告:“职宇野骏吉报告:安国军已解散,司令川岛芳子对皇军圣战确有帮助,但此刻我军大获全胜,宣传品已非必要,芳子再无利用价值。且此人曾私下释放抗日革命分子,可见立场不稳,职预备下绝密令,派人将之‘解决’。”军部照准。暗杀绝密令交到一个可靠的特务手上。他一直负责文化、艺术讨道…、等宣教工作,日已在满洲国成立了“满映”,把原来是日本姑娘的山口淑子,经了一番铺排,改头换面为中国演员李香兰,给捧红起来,拍了不少电影。对“日满亲善”、“五族协和”颇有建树,他以此身份亮相人前。不过,实际是为军部工作。他就是山家亨。在司令部接到指示后,身子一震,有点为难。——为什么派去的人是他?时钟指着三时二十分。芳子还没醒过来。她一脸残艳,脂零粉褪,口红也半溶,显然是昨宵未曾下妆,便往床上躺了。——如一个倦极的戏子。她睡得不稳。梦中,发生一些没来由的事儿吧,她的脸微微抽搐,未几,安分下来。但又如幽灵突地附体般,一惊而酿。一醒,床前有个人影。背对着光,他面目模糊。芳子大吃一惊,霍地欲起。——这男人是山家亨,她的初恋情人,原以为旧事已了,但他不知何时,已进入她房间来。山家亨不忍下手。因为,床上躺着这女人,憔悴沦落,沉默无言,即便她多么的风光过,一身也不过血肉所造,也会疲乏,支撑不了。她不复茂盛芳华。目光灰漾漾,皮肤也缺了弹力吧。芳子接连打了两个阿欠,挣扎半起:“你?”她终于坐起来。“你来干什么呢?’山家亨不答。望着床头小儿上的吗啡针筒。若干问:“许久不见了。无穷不登三宝殿——一谁派你来?”她收拾散漫的心情,有点警觉。山家亨只一手扯开窗帘,阳光霸道地射进来。透明但微尘乱舞的光线,伸出五指罩向她,她眯暖着眼。“我来问候你。不要多心。”“哈!”芳子一笑,“一个随时随地有危险的人比较多心,别见怪。”她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也知道她是什么人,如今是命运的拨弄。当初那么真心,甜甜蜜蜜,经了岁月,反而尔虞我诈的。山家亨道:“你振作点。——当初你也是这样地劝过我。”哦,振作?信,一千日元。江湖。天意…一封她几乎忘记的信。劝他振作一“起来吧。”山家亨道,“打扮好,出去吸口新鲜空气。”芳子望定他。终于她也起来,离开高床软枕。她到浴室梳洗。故意地,把浴室的门打开了一半;她没把门严严关好,是“强调”她信任,不提防。她用水洗着脸,一壁忖测来意。——自来水并不很清,不知是水龙头有锈,抑或这一带喉管受破坏,杂质很多,中国的水都不很清。山家亨在门外,几番跋趄,他明白,更难下手了。芳子在里头试探着:“如果你找我有’——我是没办法了。不过在初恋情人的身边,是我的光荣!”她出来,用一块大浴巾擦干头发。对着镜子,吹风机呼嘻地响,她的短发渐渐的帖服,她在镜中向他一笑。“芳子,你把从前的样子装扮过来,给我欣赏可好?”她回头向着山家亨,妩媚地:“时日无多的人才喜欢回忆。——我命很长,还打算去求神许愿哪。”“你还想要什么?”芳子测头一想:“要什么?——真的说不L呢。要事业?爱情?亲人?朋友?权力?钱?道义?……什么都是假的。”山家亨沉吟一下。“那么,要平安吧。”“看来最‘便宜’是这个了。”芳子道,“你陪我去——陪我回,行吗?”他三思。芳子的心七上八下,打开衣橱,千挑万选,一袭旗袍。真像赌一局大小了。近乎自语,也像一点心声。她抓他不牢,摸他不透,只喃喃:“你知道吗!女人所以红,因为男人捧;女人所以坏,因为男人宠——也许没了男人,女人才会平安。”末了她挽过山家亨的臂弯:“走吧。”经过一番打扮,脂粉掩盖一切颓唐疲乏,芳子犹如被过一张画皮,明艳照人。人力车把二人送至一座道观前。下车后,拾级而上。芳子依旧亲热地挽着他,什么也不想、不防、不惧。难道她没起疑吗?山家亨一抬头,便见“六合门”牌匾。纵是乱世,香火仍盛呢。道观前一副对联:说法渡人指使迷津登觉路垂方教世表开洞院利群生还是相信冥冥中的安排,把命运交付,把精神寄托。内堂放置了长生禄位。门X氏。XXX君、X堂上历代祖先……“音容宛在”的大字下,是剑兰、玫瑰、黄菊,还有果品、糖饼致祭。檀香的味儿在飘忽。芳子感慨:“真奇怪,人命就是这样子——死之前很贱,死后才珍贵。”山家亨促她:“你去上香。”“你呢?”他摇头:“我不信的。”芳子上香,背对他:“——但我信。”山家亨无意地触摸一下,他腰间一柄手枪。军令如山。现内有乱坛。坛内铺上细沙,一个老者轻提水方两端,如灵附体,尖笔在沙上划出字样成u得很快,字字连绵不断,如图如符。旁人眼花缭乱。此时一个妇人在求药方。只有老者看懂了,把字念出来。助手在旁用毛笔记下:“左眼白内障求方。熟地五钱,川连三钱,牛七三钱,淮山三钱,乳香钱半……”直至方成,妇人恭敬下跪,不忘叩头表示谢意。持方而去。芳子怂恿山家亨:“有心事吗?你去扶乱,求问一下。”“我没事。”“那,预卜一下未来也好。”芳子瞅着他,企图看穿他的一张脸,阅读他脑袋里头的秘密。山家亨点点头:“好吧。——我想知道,任务能否顺利完成?我。姓王。”凡笔动了……老者一壁扶着,一壁念白:“王先生求问任务能否顺利完成?戌年生,王侯之相。十年后将因女人而惨死,自杀身放,遗尸荒原,为野犬所食。若过此劫,则时来运转,飞黄腾达。”山家亨听得一身冷汗。如冷水迎头浇下。他不知道这是否可信,中国鬼神真有这么玄妙的指示么?“十年后将因女入而惨死……”—一那预兆了什么?二人都似濒临绝境,不是你死,便是我七。一切要看他了。自己才四十多,精壮干练,信不信好?不知何时,芳子已来至山家亨身后,目睹他的挣扎。她不发一言地站着。他憎然不觉。信?不信?山家亨转身,正正地对着沉默的芳子。他下意u收z倒退了一步,把她看得更清楚。毅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也许是神明一早洞悉他的决定。代他说出来吧?他其实不忍杀她。“芳子,”他什么也没戳穿,只尽在不言中,大家心里明白,“我送你回日本去!”他放过她?芳子脸上闪过怀疑。他真的放过她?塘沽。这是天津外的港口,一个僻静的码头。四野无人。山家亨帮她拎着行李箱子。芳子环视,心中犹有疑团。——她过去的经历,叫她不能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包括最亲近的人,最不提防的人,看来最没杀伤力的人。她自己,已是不可信的了。会有报应吗?山家亨的一举一动,她都提高警觉,眼神闪烁,是欲擒故纵?是在僻静地点才下手?抑或,他是真心的?世上有这种事吗?山家亨把手伸进口袋中。芳子紧张得心房扑扑跳动。生死一线,系于这个被自己不可一世地辱骂过的男人。她不是善男信女,她曾叫他好看,……当年,一点情分。他记得的是哪样?山家亨自口袋中,掏出一叠钞票,是日元。很周到,把钞票无言地塞进她皮包内。芳子望着他:痛恨自己多疑。她觉得自己卑鄙!此情此景,又能说什么好?一扶乱有时很灵验。你再考虑一下?”山家亨一笑,摇头:“哦根本不信,你保重,上船吧。”驳船把她载往邮轮,逃亡至日本去。此行并不风光。是他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他送别她,她知道自己将蛰伏,也许再无重逢机会了。感谢他在绝境前的一点道义。道义。他甚至没有拥抱她。她上船了。二人隔着一个海,中国的海。中国的女人逃到日本去,日本的男人立在中国土地上——一谁是主宰?山家亨坚强地转过身,不看她,就此径自离去。男子汉大丈夫,算不得什么。芳子没动。眼眶有泪。生命无常,芳华冉去。最好的最不希望消逝的,常常无疾而终。大海中,是哪一艘船上荡漾着无线电广播呢?抑或是自己恍格的记忆?莫名其妙地,像无主抓敢,距她三步之遥,窥伺着?它尾随她,伴她上路。渡边哈玛干还是李香兰的歌声?是一闽挑逗的、软媚的歌。高潮之前的晕眩,颤抖地:支那呼夜支那们夜上港叶何o紫们夜3二她繁华结艳的岁月,十年。春天的梦令人相思的梦太阳高高在天空玫瑰.依旧人般红我计又回到河边重逢唉呀唉呀醒来时可值只是一场春天的梦相思的梦相思——一个无成,两手空空。她花过无穷的心血,几乎把自己淘尽了,到头来像旷野上亡命的落叶,一眨眼,一只大手把它扯下无底深渊。还以为有自己的“冈”呢。却连“家”也没有,连歇脚的地方也没有。暮春三月的东风樱花蓬蓬然漫山遍野盛放。惯常批技的天宝今天没有云,像幅白绸布,山川所缀满鲜红色的樱府,叠得无穷无尽,粉腻微香,六公朴们芳子随便披了件和服,蓝条子,因不思装扮,胡乱打个结,条子都在身上歪斜起来,分不清是非曲直,斑驳地裹住她。她躺在一丛一丛的矮树下,连翻个身也懒,跷起一条腿,瘫软了身子。旁边有几个清酒的瓶子,同它们主人一样,东歪西侧。眯着眼睛望向无云的芳菲的天空,是谁?像女人的手指,蘸了颜色,一下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乱点。樱花自岛国的南方,随着行脚,开放至北方。自南至北,差不多一个月,樱花的季节便告终。每年都是如此。它灿烂动人,却是不长久的,好像刚看上一眼,低头思索一个古老的问题,想不透,抬头再看,它已全盘落索。清酒喝多了,肚子胀胀的,芳子觉得便急。她不必美而给任何人欣赏了,她忘记了自己是谁,意外地感到为他人而活是不够聪明的呼。她攀上樱花树的枝橄,蹲在那儿。不管有没有人一一这午后的公园事实上也没游人,芳子就势把和服下摆一掀,撒了一泡尿。尿洒落地面,激起一点味道不好闻的水珠。一头小猴子马上机灵走避。它走得不远,只顽皮地向女主人藏着小眼睛。放浪形骸任性妄为的芳子已经半醉。瞄跳地跳下村来,向它一笑,便又倒地,不愿起来,一个“大”字,手脚向四方伸展。猴子乖巧地来到她身边,养得驯熟了,越来越像人。——像人?芳子前哨,含糊地:“阿福,阿福,只有你陪着我了!”阿福抓耳挠腮,瞪圆了小眼睛。它不会笑,从来没有笑过。—一这头在浅草买来的猴子是不笑的,即使乐不可支,脸上没笑靥,万物中只有人会笑,人却很少笑。芳子对自己一笑。一阵春风,落英洒个满怀,如一腔啡红色的急泪,倾向她一身,险被花瓣埋葬。花又死了。那么短暂、无情、凄厉。夕阳群手蹑足地走远。来了一个人。他是川岛浪速。他很老了,拄着拐杖,立在夕阳底下,形如骷髅。芳子微张眼睛,见到他的身影。她不想见到他。——但,过了千万个筛子,她身边的男人一个一个地冉论,最后,原来,只剩下他!奇怪。她原来最痛恨的,甚至竭力自记忆中抹去,抹得出血的男人,是这个。他那么老,任谁无法想象,很多很多年以前,从前,川岛浪速焕发清瘦,一派学者风范,是“满蒙独立”运动的中心人物,胸怀大志,居心叵测。—一放不过多月,则如武士对,终也软弱如樱瓣。一不小心,让过路人踩成花泥,渗入尘土,再无觅处。芳子自他身上看到自己了。她不相信呀。明明车如流水马如龙,明明花月正春风。她不信!她闭起双目。川岛浪速面对着夕阳。一种苍凉的低吟,也许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听见,也许他不语,只是风过。风中的歉故:“我们的天性,如一块脆薄的玻璃,稍受刺激,就全盘破裂,不可收拾……”若干白花泥中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回家去。家?阿福跳上她肩膊,二者相依为命。它就是她的骨肉,她的至爱。没有一个人是可靠的。——只有它最可靠。告诉它自己的故事,每一回,它都用心听着,也不会泄漏。它肚子里头一定载满她灵魂的片段,末了合成一个生不逢时的伟大的人。芳子想。她很放心地,爱着它。她知道自己不会被辜负。狠狠地喷吸猴子身上特别的气味。花季过去了。夏天,日本开的是紫藤。然后是漫山红叶,燃烧了好一阵,比什么花都好看。猴子有小病,放它山中跑,自己会得找草药吃。终于天下着细雪。簌簌地飘落,大地轻染薄白,晚作“雪化妆”。芳子全身赤裸,浸浴在温泉中。泉水烫人,雪花洒下,马上被吞噬了,犹顽强地不肯稍雾。芳子低头望着自己不堪的裸体。她最近瘦了,骨头很明显,却没到戳出皮肤的地步。皮肤仍然白哲,不过女人的双手骗不了人,更骗不了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脉络,看得分明。即使她双手染过鲜血,此刻也只余青白,就像漂过的花布。三十六岁了。半生过了,一生还未完。——还有很长日子吧?微责的乳房,在温泉的水面上露出一大半,有一条无形的线,刚好划过,上面浮着她那颗颠倒过众生的、妖艳的红痣。颜色没有变,还是一滴血色的眼泪。血末枯,人便毁了?她再也无大作为了?如此地过完一生?芳子在水面上,瞧见自己窝囊的表情,是一朵花吧,也得灿烂盛开到最后一刻,才甘心凋谢!回到东京后,日夕躲在房间里,每天无所事事地活着。春天上山去赏花,冬天乘火车到温泉区洗澡。——是这样无聊苦闷的日子,她没落了?后半生也敲起丧钟?肃亲王十四格格是茫茫人海中一个老百姓?真不忿!芳子突地一跃而起,全身赤裸,水淋淋地飞奔而出。猴子不知就里地,只望望她。她就是那样,身无寸缕,一腔热血,急不及待地,打了一通电话。对方是日本首相本条英机的夫人胜了。有一个时期,芳子跟她交往密切,攀上交情,几乎没喊她干娘。她想,要就蛰伏下去,要就找一个硬硬朗朗的靠山,重出江湖。时为一九四三年了,太平洋战争也爆发了,日美的关系发展成这个样子,中国又水深火热,芳子的意向是怎样呢?——一两个都是“祖国”嘛。只有停战,进行和平谈判,日本同中国结合……,在她一时冲动之下,巴不得背插双翅,飞到中国,会见蒋介石,担任和平使者,—一她以为自己相当胜任呢。电话几经转折,才接到股子那儿去。芳子满怀希望地贡献自己:“东条夫人?我是芳子呀.——你记得吧?——”对方静默了一叫‘。芳子心焦如焚:“是芳子。—一投入没见面了啦——对!对了。——我希望回中国去,中日和谈需要人作桥梁,国民政府我很熟呢,我有信。——不,我没说过退休对方可是敷衍地应付她,自信心澎湃的芳子一点也不觉察,逗自推销她最后的利用价值:“——要开最后一朵花!——你跟东条先生说一下,派我——”听筒墓地“呜呜”长鸣。电话已被挂断。“喂喂——夫人——”没有人理睬芳子了。没有人理睬芳子了。陆军大将东条英机,即首相位以来,根本不打算和平谈判过,日本的野心,是先建大东亚共荣圈:中国、香港、新加坡、马来亚、退罗……整个亚洲——以至全世界。川岛芳子是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放她一条生路,就该老实点,真是给脸不要脸b但心念一动,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芳子又任由自己的马脱缰了。也许是一种血缘上的召唤,一生纠缠的孽。她分明可以静静地度过余生,忘掉前尘,安分守己。——但,她脱不了身。挣不开,跑不了,忘不掉。这么地纠缠,谁在招引她?抑或是不甘心?芳子乘船回中国去。她穿旗袍,戴墨镜,围着围巾,任凭大风吹摆。到她终于立定在一度的活动中心:天津东兴楼之前,楼已塌了。“东兴楼”三个字的招牌已成破板,一片颓垣败瓦,血污残迹。东山再起已是空谈。猴子初到陌生环境,蹲在她肩上,动也不敢动,只张目四看——如此苍凉的一个废墟!芳子拎起行李箱子上路。即使有阿福相伴,还是孤单的,上哪儿好呢?不若到北平吧。一路地走,突地,有个粗暴的声音把她喝住:“喂!见到皇军要鞠躬的!”芳子背影一颤。她倔强地站住——呀,英雄沦落!徐徐地,徐徐地,拿下墨镜,正视那意气风发的宪兵。他很年青,是新兵,一代新人换旧人。芳子不语,只对峙着。良久。僵局。他非要她鞠躬!芳子终于坚定但辛酸,一字一字地问:“你知道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