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川岛芳子

——“你知道我是谁?”……坚定但辛酸的声音,在法庭中回荡。芳子的态度依然傲慢,高高在上,没把任何人放在限内——当然,在这时势,她已是一个落网受审讯的汉奸了,任何人也不把她放在限内。她过去峰峰的岁月,一个女子,在两个国家之间,做过的一切,到头来都是“错”!要认“罪”?芳子冷笑一声:“嘿,跟我来往的都是大人物,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法官来审问?真是啼笑皆非。连你们政府首长,甚至蒋介石,不也算是我的下属吗?”法官讪讪地,但所言也属实。她把下颌抬得高高的。向工族挑战?她心底还是非常顽固地,只觉王女身份是最大的本钱,与生俱来的皇牌。没觉察,时间是弄人的。时间?法官跟她算时间的帐。他出示一大叠相片,一张一张展现在若干眼前。他读出名字:“现在你认认这几个人……”半生经历过的男人,原来那么厚!她打断:“不,法官大人,不必再让我看下去,我一个都不认识!”法官又取过一大叠文件:“这些全是你当安国军总司令时的资料,在此之前,已有为数十名称为你部属的犯人作证,且有明文记载,你曾指挥几千名士兵,虐杀抗日志士,发动几次事变,令我国同胞死伤无数。”芳子转念,忙问:“当时是多少年?”“民国二十年,即一九三一年起,整十年。”芳子像听到一个大笑话一般,奸诈地失笑:“哎,法官大人,我是大正五年在日本出生的,复正五年,等于民国五年,即是一九一六年,你会算吗?当时,哦一九三一年,我才不过是个可爱的少女,如何率领几千名部属在沙场上战斗?怎会卖国?”法官一听,正色严厉地责问:“被告怎可故意小报年龄,企图洗脱罪名?”目下是一九四六年,芳子看来也四十岁的中年妇人了,干瘦憔悴,皱纹无所遁形,若根据她的说法,无论如何是夸张而难以置信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人人都看透这桩事儿,是她自个地认为巧妙。不过穷途末路的川岛芳子,身陷囹圄.证据确凿,仍要极力抓住一线生机。不放过万分之一的机会。她也正色,死口咬定:“你们把我审讯了一年,我始终顶得住,不肯随便认罪,不倒下来,是因为——你们把我年龄问题弄错了!’”“你提出证据来。”芳子一想,便道:“有,我希望你们快点向我父亲川岛浪速处取我户籍证明文件,要他证明我在九一八事变时,不过十几岁,而且我是日本人。我现在穷途末路,又受你们冤枉,很为难。——他千万要记得芳子跟他的关系才好。”芳子一顿,望定法官,胸有成竹:“法官大人,当证明文件一到,我不是汉奸,大概可以得到自由了吧?”——她把全盘希望寄托在此了。算了又算,也许“时间”可以救亡。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又能在满洲干出什么大事来?川岛浪速若念到“芳子跟他的关系”,人非草木,给她一份假证明,证实了她的日本籍,最高法院又怎能问她以罪?芳子从容地,被押回牢房去。北平第一监狱。牢房墙壁本是白色,但已污迹斑斑,茨黯黯的,也夹杂老去的血痕。每个单间高约三米半,天井上开一四方铁窗,墙角开一小洞穴。睡的是木板床,角落还有马桶,大小便用。灯很暗。囚衣也是灰色的。有的房间囚上二三十人等。芳子是个问题人物,她单独囚禁,住的地方,去年死过人,这死在狱中的女犯犯杀害情敌的罪。小洞穴给送来菜汤、玉米面窝头,非常粗糙。芳子接过,喃喃:“想起皇上也在俄国受罪,我这些苦又算什么呢?”她蹲下来,把窝头咬了一口。又冷又硬,粉末簌簌洒下,与昔日繁华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从没想过蹲在这儿,吃一些连狗也不搭理的东西。——但她仍满怀希望地望向铁窗外,她见不到天空。终有一天她会见到。脱离这个嘈吵不堪的地方。嘈吵。什么人也有:汉奸、杀人犯、烟毒犯、盗窃犯、盗墓犯……,这些女人,长得美长得丑,都被划作人间的渣滓吧。关进来了,整日哭喊、吵闹、唱歌、跳舞。呻吟。又脏又臭,连件洗换的衣服也没有。不过苦子觉得自己跟她们不一样。她们是一些卑劣的,没见过世面的犯人,一生未经历过风浪,只在阴沟里鼠窜,干着下作的勾当。她瞧不起她们。针尖那么微小的事儿也就吵嚷了一天,有时不过是争夺刷牙用的牙粉。芳子在狱中,仍有她的威望。总是喝住了:“吵什么?小眉小眼!”她发誓如果自己可以出去的话,死也不要再回来。不知是谁的广播,在播放一首歌,《何日君再来》,犯人们都静下来。何日君再来?呜咽如克叫的尖寒。劳子缓缓闭上眼睛,听着这每隔一阵就播放着的歌——也许是牢房中特备的镇痛剂。四下渐渐无声。摆在显赫一时的“男装丽人”面前只有两条路:默默地死去,或是默默地活下去。“劳子小姐!”她听到有人喊她。张开眼睛一看,呀,是律师来了。劳子大喜过望:“李律师!”他来了,带来一份文件,一定是她等待已久的礼物。芳子心情兴奋,深深呼吸一下,把文件打开,行一行,飞快看了一遍,马上又回到开端,从头再看一遍:川岛芳子,即华裔金堂辉,乃肃亲王善者的第十四王女。只因鄙人无子,从芳子六岁起,由王室进至我家,于大正二年十月二十五日正式成为鄙人之养女。…芳子脸上种情渐变。继续看下去:…自幼即被一般日本人公认为日本国民之一员。她不相信!又再重看一遍,手指用力把文件捏紧,冒出冷汗。她朝夕苦候的户籍证明是这样的?——并无将出生年份改为大正五年,也不曾说明她是日本籍。一切“似是而非”。这不是她要的!芳子陡地抬头,惶惶地里定李律师。不但失望,而且手足无措:“并没有依照我的要求写?——我不是要他写真相,我只要他伪造年龄和国籍,救我出生天!”李律师满目同情,但他无能为力:“川岛浪速先生曾经与黑龙会来往,本身被监视,一不小心,会被联合国定为战争罪犯。他根本不敢伪造文书。现在寄来的一份,对你更加不利。”“但他已经八十多了——”“芳子小姐,我爱莫能助。”芳子色如死灰,顽然跌坐,她苦心孤诣,她满腔热切,唯一的希望。这希望破灭了。她好像掉进冰窟窿中,心灰意冷,双手僵硬,捏着文件。一个人,但凡有三寸党的一条路,也不肯死,她的路呢?她第一个男人。芳子不能置信,自牙缝中进出低吟:“奇怪!一个一生在说谎的人,为什么到老要讲真话?真奇怪!”她萎谢了。凄酸地,手一会,那户籍证明文件,如单薄的生命,一弃如造。一九四七年十月二十、日,午前十一时十五分,法官宣判:“金壁辉,日名川岛芳子,通谋故国,汉奸罪名成立,被夺公权终身,全部财产没收,处以死刑。”宣判的声调平板。闻判的表情水然。芳子默默无语,她被逐押牢房时,身后有听审群众的鼓掌和欢呼。她默默地走,这回是深院如海的感觉了。一室一室,一重一重,伸延无尽。芳子知道自己走不出来了。瘦小的背影,一直走至很远…掌声欢呼微闻,重门深锁,显然而止。忽地怀念起北平的春天。新绿笼罩着城墙,丁香、迎春花、杏花、山樱桃…,拥抱古老的京城。亭台楼阁朱栏玉砌,浴在晚霞光影,白天到黑夜,春夏秋冬,美丽的北京城。她翻来覆去地想:春天?明年的春天?过得到明年吗?不可思议。也许自己再也见不着人间任何春天了。她是一只被剪去翅膀的凤蝶,失去翅膀,不但飞不了,而且丑下去。关在第一监狱这些时日,眼窝深陷,上门牙脱落了一只,皮肤因长久不见天日而更加白哲,身材更瘦小了,一件灰色的棉布囚衣,显得宽大。强烈地感到,某种不可抗拒的命运向她袭来。但她一天比一天满不在乎。甚至有一天,她还好像见到一个类似宇野骏吉的战犯被押送过去,各人都得到报应。看不真切,稍纵即逝。战犯全卑微地低着头。他?芳子捧着碗,呼略呼嘻地吃着面条,发出诙谐的声音。她跷起腿,歪着坐,人像摊烂泥。吃到最后一口,连汤汁也干掉,大大地打一个饱嗝。肚子填饱了,她便给自己打了一支吗啡针。仰天长叹:“呀”她陶醉在这温饱满足中。个人同国家一样,真正遭到失败了,才真正的无求。牢房中其他的女犯人,得悉她被判死刑后,常为她流泪难过。女人虽爱吵闹,脾气粗暴,而且杀害丈夫案件之多,简直令人吃惊,但她们本性还是善良的吧?——女人之所以坐牢、处决,完全因为男人!“我讨厌男人!”芳子对自己一笑。见到她们在哭,不以为然地:“哭什么?一个人应该笑嘻嘻地过日子。欢乐大家共享,悲哀何必共分?烦死了。”她自傍身的钱包中掏出一大叠金圆券,向狱吏换来一个小小的邮票:“二万五?”“不,’他道,“三万。”也罢,三万元换了邮票。她埋首写一封信。纸也很贵,在牢房中,什么也贵,她惟有把字体挤得密密麻麻。信是写给一个男人——她终于原谅了他。一开始:父亲大人:新年好!哦!父亲大人。七岁之前的生父,她的印象模糊。七岁之后的养父,叫她一生改变了。——谁知道呢?也许是她叫很多男人的一生也改变了。前尘快尽,想也无益。芳子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我时日无多了。简直是秋风过后的枯草残花,但我还是一朵盛开过的花!一个人曾经有利用价值多好!这小小的牢房没风雨,是安全的乐园,人人不劳而得食,聪明地活着。我有些抗议,听说报纸建议将我当玩具让人欣赏,门票收入用来济贫。投机分子也把我的故事拍成歌剧,并免征求我同意,不尊重我!但,人在临死会变得非常了不起,心胸宽了,也不在乎了。我横竖要死的,所以什么也说不知道,不认识,希望不给别人添麻烦,减轻他们罪名,全加在我身上,也不过是死!没人来探过我,也没给我送过东西。牢房中一些从前认识的人,都转脸走过,没打招呼——不要紧,薄情最好了,互不牵连又一生。落难时要保重身体,多说笑话呀。过年了,我怀念红豆大福。我总是梦见猴子,想起它从窗户歪着脑袋看外面来往的电车时,可爱的样子。没有人理解我爱它。可惜它死了,若我死了,不愿同人埋在一起,请把我的骨头和阿福的骨头同埋吧。想不到我比你先走。你一定要保重!芳子写完以后,信纸还有些空白的地方。她便给画了猴子的画像,漫画似的。然后在信封上写上收信人:川岛浪速样恩仇己温,可忘则忘。狱吏来向她喊道:“清查委员会有人要见你!”芳子没精打采,提不起劲:“什么都给清查净尽啦。”她用手背擦擦眼角的污垢,打个大大的呵欠,气味十分难闻。她已身无什物,前景孤绝,还能把她怎么样?表现十分不耐烦。头也不抬。来人开腔了,是官腔:“没收财产中有副凤凰项圈,由上千颗大小不等的钻石镶嵌而成。不知是不是你的?要证实一下。”多熟悉的声音!冷淡的,不带半丝感情的声音。芳子身子猛地一震,马上抬起头来。她涣散的神经绷紧了,四百打结,说不出半句话来。这个不速之客,是一身洋装的“官”,云开!云开?她原以为今生已无缘相见。谁知相见于一个如此不堪的、可耻的境地。云开若无其事地:“我在会客室等你。”他一走,芳子慌乱得如爬了一身蚂蚁。自惭形秽!自己如此的落难,又老又丑,连自尊也给踩成泥巴,如何面对他?芳子手足无措,焦灼得团团乱转。怎么办怎么办?手忙脚乱地梳理好头发,又硬又脏,只好抹点花生油。牢房中没镜子,她一向在玻璃碎片背面贴上黑纸,便当镜子用,当下左顾右盼,把牙粉权充面粉,擦得白白的,点心盒子上有红纸,拿来抹抹嘴唇,代替口红,吐点唾沫星子匀开了,……又在“镜子”前照了照,不大放心,回头再照一下。终于才下定决心到会客室去。深深吸一口气:不可丢脸!她挺身出去了。狱吏领到云开跟前。她不愿意让他目睹自己的颓丧萎顿,装得很坚强,如此一来,更加辛酸。云开有点不忍。芳子只强撑着,坐他对面。她开口了,声音沙哑,自己也吓了一跳:“请问,找我什么事?”云开故意把项圈拎出来,放在桌面上。它闪着绚烂的光芒。但那凤凰飞不起了。他道:“我们希望你辨认一下,这东西是不是属于你的?你证实了,就拨入充公的财产。”芳子冷笑:“既然充公,自不属于我的了。”她交加两手环抱胸前,掩饰窘态,盖着怦怦乱跳的心。他挨近。芳子十分警惕地瞅着他。——他来干什么?她满腹疑团。云开凑近一点道:“你认清楚?”然后,他往四下一看,高度警觉,急速地向芳子耳畔:“行刑时子弹是空的,没有火药,士兵不知道。在枪声一响时,你必须装作中抢,马上倒地,什么也别管,我会安排一切——我来是还你一条命!”还她一条命?当然,她的手枪对准过他要害,到底,只在他发丝掠过,她分明可以,但放他这一条生路。他在她的死路上,墓地出现了。芳子久经历炼,明白险境,此际需不动声色。听罢,心中了然,脸上水无表情,她用眼睛示意,凝视他一下。然后,垂眼一看项圈:“我跟政府合作吧。不过——”她非常隔膜地望着云开,也瞥了会客室外的狱吏一眼,只像公告:“你们把所有财产充公了,可不可以送我一件最后礼物?我要一件和服,白绸布做的’。——全部家当换一件衣服吧,可以吗大人?”芳子眼中满是感激的泪,她没有其他的话可说。五内翻腾起伏。云开暗中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枯黄苍老的手指,不再权重一时的死囚。一切将要烟消云散,再无觅处。云开用力狠狠地捏一下,指节都泛白了。握得她从手上痛到心上。双方没有说过那个“严重的字”,但他们都明白了,千言万语千丝万绪,凝聚在这一握中,很快,便得放开了。似甜似酸的味地灌满她,化作一眼泪水,但她强忍着,没让它淌下来,她不能这样的窝囊。云开点点头,然后公事公办地,收拾一切,最后一瞥——芳子嘴唇嗡动,没发出任何声音,但他分明读到她的唇语,在唤:“阿福!”她一掉头,离开会客室。这一回,她要比他先走。她不愿意再目送男人远去。他的话是真的吗?——芳子根本不打算怀疑。因为她绝望过。原本绝望的人,任何希望都是捡来的便宜。她这样想:自己四十多了,即使活得F去,也是不可测的半生。她叱咤风云的时代结束后,面对的是沦落潦倒、人人唾弃,或像玩具似地被投以怪异的目光。身为总司令、军人,死在枪下是一项“壮举”吧。且与她交往的,尽是政治野心家、日本军官、特务…对战争负有罪责,双手染满鲜血,是联合国军“不欢迎的人物”,没多少个战犯能够逃得过去。一打开庭起,也许便是一出戏,到头来终要伏法,决难幸免。云开的出现,不过是最后的一局赌。——芳子等待这个时刻:早点揭盅。迟点来,却是折磨。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清晨,曙光未现,牢房中分不清日夜。芳子的“时刻”到了。她毫无惧色,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摊开一件白绸布做的和服——她最后的礼物。抬头向着面目森然的狱吏:“我不想穿着囚衣死——”他水无表情地摇头。芳子没有多话,既无人情可言,只好作罢。她无限怜惜地,一再用手扫抹这凉薄的料子。白绸布,和月员”那一年,她七岁。她一生中第一件和服,有点缅怀。她还哭喊着,企图扯开这披在身上的白色枷锁呢。扯不掉,逼得爱上它。是一回“改造”。“我是中国人!”——她根本不愿意当日本人。但中国人处死她。那一年,她七岁。一个被命运和战争捉弄的女人,一个傀儡,像无主孤魂,被两个国家弃如敝展。但她看开了;看透了,反而自嘲:“不准,也无所谓了。枪毙是我的光荣——像赴宴,可惜连穿上自己喜欢的晚装也不可以。”芳子又向狱吏提出:“可以写遗嘱吗?”他又望定她,不语。芳子把身上所有的金圆券都掏出来了,一大叠,价值却很少。她欲放:“连个买纸的钱也不够。”狱吏递她一小片白纸。芳子在沉思。他道:“要快,没时间了!”她提笔,是远古的回忆,回忆中一首诗。来不及了,要快,没时间了,快。她写:有家不得归,有泪无处垂;有法不公正,有冤诉向谁?芳子珍重地把纸条折叠好,对折两下,可握在手心。解嘲地向狱吏道:“我死了,中国会越来越好!我一直希望中国好,可惜看不见!”狱吏一看手表。她知道时辰已到,再无延宕的必要,也没这能力。生命当然可贵,但……脸上挂个不可思议的神秘笑容——只有自己明白,赌博开始了。她昂然步出牢房,天还有点冷,犯人都冻得哆哆嗦嗦。芳子不觉打个寒华,但她视死如归,自觉高贵如王公出巡。几个人监押着她出去了,犯人们都特殊敏感,脊梁骨如浇了冷水,毛骨悚然。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人哼着这样的歌,唤咽而凄厉,带了几分幽怨: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同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喝完了这杯,进一点小菜,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中间有念白的声音: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芳子缓缓地和唱着: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颤抖的中国离愁,甜蜜但绝望的追问,每颗心辛酸地抽搐。芳子手中紧捏她的“绝命诗”。那白绸布和服,冷清地被扔在牢房一角。晨光熹微,北平的人民还沉迷在酣睡中,芳子被押至第一监狱的刑场。她面壁而立。执行官宣判:“川岛芳子,满清肃亲王十四格格,原名显歼,字东珍,又名金壁辉,年四十二岁,国汉奸罪名成立,上诉驳回。被判处死刑,于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凌晨六时四十分执行。”他们今她下跪。执行死刑的枪,保险掣拉开。“咋呼”一声。芳子背向着枪,身子微动,紧捏纸条。处于生死关头,也有一刹的信疑惊惧突如其来,叫她睫毛跳动,无法镇定,最豪气的人,最坚强的信念,在枪口之下,一定有股寒意吧。芳子也是血肉之躯。枪声此时一响!枪声令第一监狱紧闭的大门外,熙熙攘攘来采访的新闻记者不满——因为他们未能耳闻目睹。早一天,还盛传在德胜门外的第二监狱执行死刑,但临时又改变了地点和时间。新闻记者们早就作好行刑现场采访的准备,中央电影第三厂的摄影队,也计划将川岛芳子的一生摄制成胶片,可是最后一刻的行刑场面却落了空,“珍贵”的镜头,终于无法纪录下来?为什么有如此忙通的安排?大门外,大家都在鼓噪。士兵严加把守,说是没有监狱长之令,绝对不能开门,不能作任何回答,即使记者们纷纷送上名片,也无人转报。一番交涉。——直至一下沉闷的枪声传出。隔得老远,听不真切。枪决已经秘密进行了?没有人能够明白,里头发生什么事。太阳出来了。阳光与大地相会,对任何一个老百姓而言,是平凡一天的开始。对死因来说,是生命的结束。——她再也没有明天!狱吏领来一个人。他是一个日本和尚。古川长老随之到监狱的西门外,只见一张白色木板,上面放着一具尸体。一具女尸。这女尸面都盖着一块旧席子,上面压了两块破砖头,以防被风吹掉。死者身穿灰色囚衣,脚穿一双蓝布鞋。古川长老上前认尸。他是谁?他是一个芳子不认识的人,日籍德高望重的名僧,原是临济宗妙心寺的总管,又是华北中国佛教联合会会长,为了传教,东奔西走劳碌半生,现已七十八高龄。他一直关心芳子的消息,也知道她的兄弟、亲戚、朋友、部属,全都害怕受汉奸罪名牵连,没有一个敢或肯去认领遗体。古川长老以佛教“憎罪不惜人”的大乘精神出发,纵与她毫无渊源,也向法院提出这要求。老和尚上前掀开盖面的旧席子一瞧——子弹从后脑打进,从右脸穿出,近距离发射,所以炸得脸部血肉模糊,枪口处还有紫黑色的血污。他喃喃地念了一些经文,便用脱脂棉把一塌胡涂的血污擦掉。不过完全不能辨认生前的眉目。他以白毛毯把尸体裹起来。就在此时,记者们都赶来了。他们匆匆地忙于拍照、吵嚷,大家挤逼一处,企图看个清楚。——到底这是一个传奇的人物!他们好奇地七嘴八舌:“枪决了?”“只拍尸体的相片,有什么意思Y”“作好的准备都白费了。”“是谁临时通知你们的。”“真是川岛芳子吗?”“不对呀,这是她吗?满脸的血污,看不清面子。”“奇怪!不准记者到刑场采访?”“她不是短发的吗?怎么尸体头发那么长?”“死的真是芳子吗?”古川长老没有跟任何人交谈半字,在一片混乱中,他有条不紊地裹好尸体,再盖上新被罩,再在被罩上盖一块五色花样的布。这便是她五彩斑斓的一生结语。他沉沉吟吟地诵了好一阵的哀悼经文,血污染红和尚的袈裟。两个小和尚帮忙把“它”搬上卡车去。扑了个空的记者们不肯走,议论纷纷。卡车已开往火化场了。报馆突接到一通意外的电话:“我要投诉!”不过,卡车已开往火化场了。日莲宗总寺院妙法寺和尚,曾同火化场上的工作人员,把尸体移放到室内。整个过程中,动作并不珍惜。工作人员惯见生死,一切都是例行公事。不管躺在那儿的是谁,都已经是不能呼吸没有作为的死物,这里没有贫富贵贱忠好美丑之分,因为,不消一刻,都化作尘土。尸体在被搬抬时,手软垂。手心捏着的一张纸条,遗落在一个无人发觉的角落。再也没有人记起了。和尚念着经文送葬。柴薪准备好了。众人退出。两三小时之后,烈焰叫一切化成灰烬。下午一点半左右,火化完毕,古川长老等人把骨灰移出来,拣成两份——一份准备送回日本川岛浪速那儿供奉;一份埋葬。火化场的墓地,挖有一个坑,在超渡亡魂之后,一部分的骨灰便装在盒子里头,掩埋了。和尚给芳子起了法名:“爱新壁苔妙芳大姐”。——她没有大家,养父又在异国,农家无人相认,所以只落得一个“大姐”的名号。在墓地附近,有许多人围观,不过并无哀悼之意。只生前毫不相干的出家人,焚着香火,风冷冷地吹来,她去得非常凄寂。爱新壁苦妙芳大姐。生于一九①七。卒于一九四八一生。但那通抗议的电话没有死心。监察院也接到控告信了:被枪决的不是川岛芳子!死者是我姐姐刘凤玲!此事一经揭露,社会舆论及法院方面,为之哗然。这位女子刘凤贞道出的“真相”是:——她姐姐刘凤玲,容貌与川岛芳子相似,也是死因,而且得了重病,在狱中,有人肯出十根金条的代价,买一个替身。她母亲和姐夫受了劝诱,答应了。但事后,她们只领得四根金条,便被赶了回来,还有六根,迄未兑现,连去追讨的母亲,竟也一去不复返事情闹得很大,报纸大肆渲染,官方也下令初查。扰攘数月,谣传没有停过。刘隔芳子还活着吗?报上都作了大字标题的报道了。监察院展开调查。可是由于控告人没有写明住址,也未能提出被告人的名字,芳子生死之谜,一直是个疑团。年老的和尚,出面否认那是一个“替身”,因为是他亲自认尸的。是否基于大而化之的一点善心呢?世上没有人知悉真相了。后来古川长老把骨灰送到日本去。七十八岁的他,抱着骨灰盒子,来至信州野夙湖畔黑娘山庄,过八十五岁的川岛浪速。两个会会老矣的衰翁,合力把芳子的头发和骨灰,掩埋在山庄,还加上一张她生前盖过的羽绒被。用过的暖瓶。没穿过的白绸布和服。川岛浪速道:“即便是替身也要供奉——万一是她本人呢?”这个谜一直没被打破。川岛浪速在接到骨灰之后九个月,某一天的傍晚,当看护他的女人如常把体温计换在他腋下时,发觉他悄悄地停止了呼吸。他过不到冬天。他再也看不到漫天飞雪的美景。高朋满座的热闹澎湃,成为永远的回忆。法名“澄相院速通风外大居士”。他死去的妻子福子,他死去的义女芳子,三块方角的灰色石碑并列在川岛家墓地上,沉默不语。同年,战犯—一被处决,据说有一天,犯人被带上卡车,在北平市内游街,之后,送往市郊刑场。他们倒背手捆着,背后插上木牌子,卡车两侧贴着罪状,都大字写上他们血腥统治、肆意屠杀,坑害国人……的暴行。群众奔走呼号,手拿石块砖块投掷,一边大喊:“打倒东洋鬼!”“血债血偿!”“死有余辜!”还没送达刑场,很多早已死过去了。受尽痛苦,奄奄一息的,到底也还上一条命。——其中有一个,便是宇野骏吉。看来他死得比芳子还要惨。中国人永远忘不了惨痛的历史教训。云开对国民政府失望了,他投身延安去。他不是云开,不是阿福——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满洲国的“皇帝”傅仪,已于一九四六年在沈阳机场被俘,苏联红军押送至东京国际军事法庭审讯。后来,他在东北抚顺战犯管理所写交待材料。……违抗了绝密暗杀令,又违抗了命运的安排,把芳子放走的山家事呢,他在事后被召回日本去,一到司令部,马上被捕,拘留审讯,不久被判监禁。停战前一直藏匿着,没敢露面,也怕作为战犯,被送回中国。他潦倒、欠债……,当年美挺轩昂,一身中国长袍,戴毡帽,拎着文明棍,讲一口流利北京话的名士派,穿着破衣,到处借贷。后来失踪了。一九五①年一月份的《周刊朝日》有这样的一则花边:……一只野狗在猪圈粪堆里吃一个男人的头!脑袋右边有几处还有头发,脸和脖子则被啃得没什么肉了。这是山梨县西山村这小村子中的大事件。人们赶紧找尸体,终于在松树林中发现了:一具用麻绳捆在树干上的无头男尸,尸体旁着黑皮包、安眠药、一些文件和六封遗书……山家亨,死时五十三岁。他不相信某一天,道出他命运的乱语:“戌年生,王侯之相。十年后将因女人而惨死,自杀身放,遗尸荒原,为野犬所食。”乱语指引过他:“若过此劫,则时来运转,飞黄腾达。”——冥冥中,应了前一段。他因女人,命该如此吧?那个女人呢?她是生?是死?岁月流曳,没有一个人是重要的。一切都像虚贴于风中的剪影。一切得失成败是非爱恨功过。三千世界,众生默武。花魂成灰,白骨化雾。河水自流,红叶乱舞过了很多很多年——日本战败,忍辱负重,竟然在举世羡妒的目光底下跃为强国。东京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便是银座。这里现代建筑物林立。东京金融贸易中心、银行,还有著名的百货公司:三越、松场屋、西武、东急…。星期日,银座闹区的几条马路,辟作“步行者天国”,洋溢着节日气氛。富饶的大城市,总充塞着欢快而兴致高昂的游人,熙来攘往,吃喝玩乐。只见一个老妇的背影。她穿白绸布和服,肩上路了头可爱的小猴子呢。背影一闪而过,平静而又荒凉,没入热闹喧嚣人丛里,不知所踪。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没瞧仔细。也许是幽幽的前尘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