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二那年七月,关东军官吏石本在北票、锦州一带旅行时突然失踪,日军用看一贯的藉口,扬言是遭中国抗日义勇军绑架,为了营救,挥军进入热河省…。战役进行侵占,自营口、山海关,至热河、承德。不久,日方单方面发表了“热河省乃满洲国领土”的声明。声明随着空投炸弹,于南岭爆发。无数头颅被砍杀,热河失陷了!芳子作为关东军“中国童话”的女主角,金壁辉司令,遂率领着她手底下五千安国军,和一批超过十万日元的军费,插手热河局势。大局没有定:持续好一段日子。日本人都明白:没有一个中国人,打心里希望与那侵略国士的外敌“亲善”。什么“日满亲善”只是个哄骗双方的口号。即使一省一省的并吞,抗日情绪更高涨,都是壮硕的中国男儿——所以他们采取一个最毒辣的方式:壮丁被强行注射吗啡针,打过这种针,痛深了,人也就“作废”。堂堂男子汉,一个个论为呵欠连连的乞丐,凭什么去抗日报国?川岛芳子正陶醉于她的权力欲望中,知悉中国男儿非死即废吗?说到她手下的安国军,其实也很复杂,它不是正规军队,只募集而来,质素参差,什么人都有。作为总司令,只是一个“优美的姿态”吧。热河被侵占而未顺眼。芳子顶着这个军衔,往热河跑了几圈。她主要的任务,不外是向叛军劝降,于士兵跟前演说,满足表演欲。她最爱子军营中,讲台麦克风前,发表冠冕堂皇的演说了。只有在此一刻,全场鸦雀无声地聆听。她慷慨激昂:“热河其实是满洲国领土,应该归满洲国统治。我们军人到前线,不是为了征服,不是想发生战争,只为流离失所的中国人,得不到同情的满洲黎民做事,令他们有归属感,共同建设乐土,便是本司令莫大的欣慰!”士兵鼓起掌来,芳子踌躇满志:“今天,在这里的都是我亲爱的部属,对我有好感,又尊敬总司令的人,我对你们作战能力有期望“砰!”一记冷枪——士兵之中,有人发难:“卖国贼!”芳子中弹部位是左边的胸部、肩膊,伤势不轻。她疼极,但勃然大怒——自己部属所放的冷枪!简直是双重的打击。她勉强支撑着:“抓——住他!”手下往人丛中搜寻刺客。是谁?整个范围内的士兵都受到株连,全给押下去。——这些杂牌军,什么人都有!流氓、特务、土匪、投机分子、革命党……芳子恨恨,终于不支倒地。鲜血染红她的军衣,没见其利,先见其害!什么“乐土”?连区区五千人也管不了。芳子卧床。感觉特别痛——旧创新伤。痛苦已延长三十小时,药力一过,更加难受。左边的身体火烧火燎的,叫她浑身冒汗,如遭一捆带刺的粗绳子拴着,越拴越紧,陷入骨肉。是以她特别倦。医生见她实在受不了,便给她打吗啡。当她睁开一双倦眼,橡眺地,见到一个人。是宇野骏吉的副官。哦,是他,总算有心呢。芳子挣扎起来,但力不从心,一动,关节格格直响——也许只是心理上的回声。副官在她床前行个军礼:“金司令!”她只觉雄风尚在,非常安慰。“宇野先生派我来问候你的伤势。”芳子微笑,强撑精神:“小意思。”副官出示一个天鹅绒匣子。打开,是一副项圈。由上千颗大小不等的钻石镶嵌成一凤凰,是振翅欲飞的凤凰。名贵华丽。“这份礼物请金司令笑纳!”芳子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她摩拿着它。不枉付出过一番心血。但副官接着说了一番话——他若无其事地传达着上级的意思:“字野先生说,请金司令多点休息,好好养伤。工作会交给其他人帮忙,尽量不要添你麻烦。请不必挂心,即使你不在,一切也会上轨道……”他说得很有礼貌,完全为她着想。彼此客客气气的。芳子一边听,脸色渐变。她掩饰得好,微笑不曾消失过,但脸色却苍白起来了。心中有数——是“削权”的前奏!宇野骏吉觉得她的存在,成为累赘了!当她给满洲国完成了建立工程,也完成了相应的宣传、安抚、收买、劝降、收集情报……等任务后,在军方眼中,容不下她一次的失手?干脆中枪死去,那还罢了。但不!她没有死。她是大清王室的格格,贵族血统,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一旦满洲国逐渐成形,新的国家崛兴,她的美梦就被逼惊醒了么?她不相信现实是这样的冷酷——即使现实是这样的冷酷,她肯定应付裕如,因为,她会按自己信念干到底!没有人能够把她利用个够之后,又吐出来,用脚踩扁!不可能!芳子维持她感激的笑容:“替我谢谢干爹!”副官告辞了。她面对着那冰冷的凤凰,不过石头所造。钻石的价值,在乎人对它的评估。她川岛芳子的价值,仍未见底!夜色渐侵。在这通室雪白的医院病房中,一点孤独,一点空虚,一点凄楚,一点辛酸……,渐渐的侵犯,令她无端地,十分暴戾。她恨!是那一记冷枪!现实当然残酷,她要征服它,就要比自己“过分”,兵败如山倒,树倒猢狲散——一得收拾局面。伤势未愈,天天犹注射止痛,她已急不及待进行大报复!她怒目切齿地在地下牢房,审问当天抓到的嫌疑犯。大量受株连的,曾是她安国军麾下的士兵都被抓进来了。牢房中呻吟惨叫声,一阵阵地传来,如同鬼域。被抓的,各有“罪名”或“嫌疑”。宪兵看不顺眼的、不肯为皇军效力的、局子里宁死不屈的……,最多是抗日革命分子。亏他们想出这么多花样的酷刑来。他们用锥子和外,把囚徒刺成血人,遇上怒视大骂的,便把眼睛也刺上两锥子,任从鲜血冒得一脸都是,还在哈哈大笑。烧红的烙铁,先放在水中,发出“滋滋”的声音,冒起的白烟,唬得被逼供的人发呆。那铁烙在他心胸上,马上焦烂发臭。墙上吊了几个强硬分子,只绑起两手的拇指,支持全身重量,悬在半空,奄奄一息。浓烈呛喉的辣椒水,强灌进口鼻,辣得人面孔涨红,渗出血丝。灌水的把人的肚皮一下一下泵得鼓胀,到了极限,一个宪兵直踏上去,水马上自七孔进漏出来,人当场死去。即使是壮硕的年青男子,全身及双足被紧紧捆在板凳上,问一句,不招,便在脚跟处加一块砖头,一块一块地加上去,双腿关节朝反方向拗曲,潮购作响,疼入心脾。还有皮鞭抽打、倒吊、老虎凳、抽血、打空气针。竹签直挑十个指甲、强光灯照射双目、凌迟……,一片一片模糊的血肉,中国人的血肉,任由剐割——只为他们不肯做“顺民”!这些酷刑已在关东军的指示下,进行好些时日。芳子来,急于抓住那刺客泄愤。刺客是个计多岁的男子,浓眉大眼,唇很厚,显得笨钝。看真点,那厚唇是酷刑的后果。他已一身血污,但因口硬不答,宪兵二人捉将,强撑开他嘴巴,另一人持着个锉子,在磨他的牙齿。每一下,神经受刺激,痛楚直冲脑门,尖锐而难受,浑身都震栗。芳子一见他,分外眼红。她一手揪着这人,太用劲了,伤口极痛,冷汗直流,她凶狠地问:“谁主使你暗杀?”他不答,奋力别过脸去。她不放过他。“说!你们组织有多少人?”男子满嘴是血,嘴唇破损撕裂,牙齿也摇摇欲坠,无一坚固。他根本不看她。芳子大怒,用力摇晃他,高声盘问:“在我势力范围以内,不信查不到!”她有点歇斯底里,咬牙切齿:“我把安国军那五千人,一个一个地审问,宁枉毋纵,你不说,就连累无辜的人陪你死!我明天还没说完,那火朝她头脸上大口的喷射,是腥臭的血和日诞,还夹杂一两颗被磨挂得松掉的牙齿…,一片狼籍。他的脸已不成人形了,但他仍是好样的,明知自己活不成,豁出去把她唾骂:“我死也不会供出来!中国人瞧不起你这走狗!卖国贼!汉奸!淫妇!他说得很含糊,但,字字句句她都听见。他还继续破口大骂:“你一定死无葬身之地!”芳子气得发抖。额角的青筋随着呼吸的粗气鼓跳起来,她一手抢过身旁那烧红的烙铁,不由分说,直捣他口中,粗暴地插进去,左右狂挥——他当场惨死。芳子的伤口因剧动而渗出血来。但她意犹未足,如被激怒的失控的野兽,她是一个遇袭的人,被这些卑贱的人枪击,还要受辱,她快变成一个失去权势失去一切的空壳子了……她狂喊:“你们冤枉我。”拔枪,如烧旺的炭火,噼啪地迸射着火星子,子弹射向牢房,四周的囚徒中枪倒地。芳子把子弹耗尽,还未完全泄愤。——一步一步地,她走上染血的不归路!失眠了接近一个月。精神亢奋,时刻在警戒中,生怕再有人来暗算。夜里眼睁睁望着天花板,即使最细碎的杂声,她整个人猛地坐起,就向着墙壁开枪,四周都是弹孔。她左耳的听力,也因伤减退了。过了很久,情况稍为好转。她离开热河,回到日本休养——也许是日方“软禁”的花招。而日军魔爪伸张,自东北至华北,逐步侵占,建设“集团部落”,严格控制群众,防止抗日武装力量扩大。宪兵、警察、特务、汉奸,乱抓乱砍。名人被绑架,百姓不敢谈国是,政府不抵抗,壮丁遭审讯虐杀。城乡都有妇女被强奸、轮奸、通身剥得精光。乳房被割,小腹刺破,肠子都流出来了,阴户还被塞进木头。竹枝、破报纸……大雨中,爱国的青年和学生,在街巷游行示威。回答敌人炮声的,是他们的呐喊:“打倒军国主义!”“赶走侵略者!”“反满抗日!中国猛醒!”“抵制口货!”“打倒汉奸、卖国贼!”“反对‘不抵抗政策!”“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还我同胞!还我河山!”“血债血偿!”游行队伍如万头攒动的海洋,浪涛汹涌,沸腾而激动。合成一颗巨大的民族自尊心,淌着血!暴雨淋不熄人民心中的烈火。这样子齐心协力,还是苟活在敌人铁蹄的逼迫。很多热血的人,都丢工作,离家乡,加入抗日的行列。没有国,哪有家?个人生死不足惜,就把它豁出去吧。游行示威的人丛中,赫然出现洗净铅华油彩的云开!他在舞台上,独当一面,控制大局。但在洪流之中,只是为国效力的一分子。他没有后悔过。一个晚上。戏班帐篷的暗角,十来人,影影绰绰。一帧宇野骏吉和川岛芳子的官式合照被人愤怒地在上面划一个大大的“X”。旁边有张地图。是“东兴楼”的图则。东兴楼?三年后,芳子又回到中国了。这回她的立足处是天津。天津离北京城很近,面向塘沽,是华北一个军事和外交的重要城市。城市富饶。日租界的松岛街,有座美仑美奂、排场十足的中国饭馆——东兴楼。这是宇野骏吉安顿她的一个地方。说是安顿芳子,也是安顿一批安国军的散兵游勇——事实上,这支杂牌军也等于解散了。只有芳子,还是把“总司令”的军衔硬撑着,不忍逼弃。她的部属,也因家乡抗日气势旺盛,无法回去,便投靠她,弄了间饭馆来过日子。实际上,强弩之末了。这楼房,今天倒是喜气盈盈的。跟中国各处都不一样。中国各处都血淋淋。半壁河山陷敌了,如待开膛挖心。苟安于满洲国的傅仪,干一九三五年四月,从大连港出发,乘坐比睿丸访问日本去。到了东京,拜会裕仁天皇,一起检阅军队,参拜明治神宫。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皇帝”,一回到新京,便发表了充满腴词的《回銮训民诏书》。所有满洲国的学校、军队、机关……,都召开集会,上下人等一齐被迫背诏书,以示亲善尊崇。东北各地,按照他迎接回国的B本天照大神神器——一把剑、一面铜镜和一块勾工,布置神庙,按时祭扫,并规定无论何人走过庙前,都得行九十度鞠身导率。连表面上是“内延行走”,实职乃关东军参谋,傅仪的幕后牵线人吉冈安直,渐渐也皮笑肉不笑地道:。“日本犹如陛下的父亲,嗯,关东军是日本的代表,嗯,关东军司令官也等于是陛下的父亲了,哈东北华北的日军不停增调,登堂入室,直指北平、上海、南京。满洲国傀儡皇帝的辈分也越来越低,低到成为仙子”。武装被解除。直至御弟傅杰服从军令,与嗟峨胜侯爵的女儿峻峨浩在东京结了婚,日方通过〈筛位继承法》,明文规定:皇帝死后由子继之,如无子则由孙继之,如无子无孙则由弟继之,如无弟则由单之于继之。关东军真正想要的,是一个带日本血统的皇帝。即使傅仪有子,出生后五岁,必须送到日本,由军方派人教养。这就是恐怖的事实。不过,一向是藏在笑脸背后的。东兴楼不也是很堂皇地,迎向傀儡司令金登辉的一张笑脸么?关东军也算待她不薄吧?宏伟的饭馆,堆放着花牌、花环、花篮子。门前老大一张红纸,上书:“东主寿筵,暂停营业”。楼上是房间,楼下有庭院建筑。正厅今天作贺寿装置。川岛芳子出来打点一切。她仍男装打扮,长袍是灰底云纹麻绸,起寿字暗花,、被小褂。手拎的折扇,是象牙骨白面。一身灰白,只见眉目和嘴唇是鲜妍的黑与红,堕落的色调,像京戏化妆——未完成的,永远也完成不了的。人容还没来,却来了一件奇怪的东西。芳子的秘书千鹤子出来接待。把有慢掀起,啊,是一座精光闪闪,灿烂夺目的银盾。上面刻了“祝贺川岛芳子诞辰”.下款“北支派遣军司令宇野骏吉”;。千鹤子向她报告:“芳子小姐,银盾送来了。”“是否依照我吩咐,把字刻上去。”“是吗:刻为宇野先生所送。”芳子点头:“把它摆放在大厅正中,让人人都看到!”千鹤子乖巧地听命。芳子又叮嘱:“宇野先生一来,马上通知我。”“是!”芳子审视这自己一手策划订造的贺礼,相当满意。这座夸耀她与要人关系依然密切的银盾。正是不着一字,便具威仪。——宇野骏吉眼中的川岛芳子,金壁辉司令,地位巩固。谁有工夫追究银盾背后的秘密?谁也想不到是她送给自己的礼物呀。非常奏效的个人表演,不想前瞻的自我欺哄——一个没被戳破的泡泡。芳子上前正看,退后侧视。把它又搬移尺寸。她把眼睛眯起来。有点淘气,又有点酸楚。分不清了。看起来,像个20岁少年,实际上,她已经超过三十岁了。即使是寿筵,她也不愿意算计: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爱国,为国效力的日子,是否还在?抑或已逝去不回?到底是卅多岁的女人。但妖艳的扭力犹存,在挣扎着。“金司令!”“芳子小姐!”“东珍!”“显牙格格肝’“十四格格!”人客陆续来了。不同的人客,对她有不同的称谓。——华北政务委员会情报局长、满洲国事务部大臣、三六九画报社长、实业部总长仅满大使馆参事官、新闻记者、日本排优、中国梨园名角、银行经理、戏院老板、皇军军官……男的盛装,女的雍容。馈赠的礼物都很名贵,有些更是送上了巨额的礼券。大家场面上还是给足了面子。当她正准备招呼客人的时候,担任翻译官职务的部属老王带了一个愁眉苦脸的中年男子,殷勤地来到芳子身畔:“金司令,这位姓朱的先生希望您能见见他。”“姓朱的?”芳子一皱眉:“哦——就是那丝绸店掌柜的事。哎,没工夫。改天——”“不,不,请金司令千万帮个忙。我大哥被关押起来了,说不定受严刑拷打,他年岁大,这苦吃不消呀。”芳子问:“老王,他有供过什么吗?”“打是打了,可没什么口供。”姓朱的虽是汉子,也急得眼眶都红起来:“真是冤枉的!拜托您给说一下。”芳子不耐烦地:“要真是抗日游击队,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您别开玩笑了,我们家打祖辈起就是北京的老产,除经营丝绸批发以外,没有干过其他任何事。大哥都五十多了,怎么胆敢参加什么游击队?都是善良的老百姓哪!”朱家自从出了事,四方奔走,终于摸到了川岛芳子的门径,通过翻库官老工疏通。遇溺的人,抓住稻草也不放,何况是大家吹捧得权重一时的金司令?自后门想也递送过好些珍贵的礼物吧,不然怎得一见?与其说是“门径”,也许就落入她众多勒索“圈套’冲的一个呢。芳子发着脾气:“今天过生日,怎的挑个大日子来麻烦我?”姓朱的继续哭诉:“请高抬贵手,向皇军运动一下。我们可以凑出两万块,金司令请帮忙!”“这数目不好办,我跟他们……,也不定可以关照呢。”“面粉一袋才三块哪金司令——”老王把他拉过一旁,放风说:大概总得拿出六万来。这么老大一笔款子……,但又是性命攸关,讨价还价,声泪俱下。芳子只不搭理,退自走到正厅去。她知道,最后必然落实一个数目,比如说:三四万。然后她狐假虎威打一通电话到宪兵部队,还不必惊动司令,那被抓的人就会被释放了。——但凡有中国人的地方都有“后门”,要不,哪有这排场?镁光不停地闪,芳子如穿梭花丛的蝴蝶,在不同的要人间周旋、合照留念。在她身后,也许瞧不起的大有人在。军官与大使的对话是:“说是司令,不过作作样子吧。”“女人怎做得大事?”“套取情报倒很准确:说蒋介石国民政府只想停战,保留实力。先安内后攘外。”“他们怕共产党乘机扩张,势力更大。”“中国人内江,是皇军建功的大好机会!”“消息来源,想是用美人计的吧?”“天下男人都一样馋,哈哈哈!”“你呢?你跟她也来过吧?”“嘘!”芳子已来到二人跟前寒暄了:“佐佐木先生,你来喝寿酒,也带着这样的一块破布?是‘千人针’吧?”他连忙正色:“哦,这是由很多个女人用红线钉好,送给出征的军人,希望他们‘武运长久,平安回国’。我一穿军服,就给放在口袋里。芳子小姐原来也知道的?”“我也是出征的军人呢!”芳子娇媚地,又笑道:“女人都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不晓得算是聪明,还是笨蛋?”说说笑笑一阵,芳子一双精灵的眼睛四下搜寻,她等的人还没到。宇野骏吉,连这点虚荣也不给她?她还喊过他“干爹”,她还那样曲意地逢迎过!筵席摆设好,先是八小碟。侍应给各人倒上三星白兰地。芳子坐在主人首席,招呼着:“大家先吃点冷盘,待会有我们东兴楼最好的山东莱款客。天津人说最好的点心是‘狗不理包子’,真不识货,其实中国有很多一流的菜式,譬如说,成吉思汗锅……”应酬时,偷偷一瞥手表。方抬头,便见到宇野骏吉的副官。他来到芳子身畔:“芳子小姐,宇野先生有点事,未能前来贺寿,派我做代表,请多多体谅!”又是他!又是派一个副官来做“代表”。他眼中已没有她了?一年一度的诞辰也不来?手下马上安排座位。劳子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强颜一笑。她向座上的嘉宾道:“哈——干爹这阵子真忙。算了算了,希望明年别又叫我失望2”菜上桌了。水陆俱陈的佳肴,圆桌面摆个满满当当,暂时解了围。来的人济济一堂,芳子还是笼罩在一片虚假的逢迎中。政途发发可危。她在无数的危难之中欺骗着自己,有点累。十载事,惊如昨,但不能倒下去!还得继续“角力”。气氛还是欢乐的。只耐不住隐隐的伤痛。她嘴角泛起古怪的微笑。若无其事,把一个针筒和一些白色溶液自旁边的抽屉取出来。然后,向众人一瞥,只信手撩起灰长袍下摆,卷起裤管,就在小腿上打了一针。完全不当作一回事。举座鸦雀无声,目瞪口呆。她闭目幽幽叹一口气。一张眼,重新闪着亮光。众目联联之下,她只把针筒收好。芳子环视各人,微侧着头:“伤口一痛,就得打这个。打完不能喝水。来;大家干杯!”她把酒杯举起来敬饮。一点疾飞的火光,把酒杯打个正着。玻璃碎裂,琼用色液体溅湿芳子上翻的白油管。是枪弹!乔装为仆人、宾客,或送礼随从的抗日革命分子发难了,开始狙击。匣枪一抖一抖地跳动。火器发作,满室是刺鼻的烟。芳子抖擞过来,非常机警,马上滚至桌子底下。革命分子先取宇野的副官,及后的目标,全是日本军官。这次的计划,头号敌人自是字野骏吉和川岛芳子。谁料手野骏吉早着先机,听到一点风声,他没出现!来人到处寻找芳子,但被她射杀。寿筵摇身一变,成为战场了。一片混乱,杯盘狼籍浴血,死伤不少。芳子大怒。她的枪法没失准,在桌下向其中两人发射,皆中。一个大腿中弹,失足倒地,帽子跌下,露出一张睑来。——她认出了!是他?是云开!自从那个晚上,云开一下子在世上消失。他不再唱戏,宁可不吃这碗饭,把前途砸了,也不屈不挠。芳子也因此对梨园的角色特别地恨。马连良。程砚秋、新艳秋、白玉霜……都吃过苦头,被勒索、侮辱过。但凡演猴戏的,她都爱召来玩儿。——但其中再也没有他!每个角儿,在舞台L都独当一面,挥洒自如,只是人生的舞台上,芳子就远远在名角之上了。谁料她也是一个被玩儿的角色?——印象最深刻,拿他没办法的一个男人,竟纠党对付她来了。她发觉是云开,一时间,不知好不好再补上一记,恨意叫她扳动手枪,怯意反让她软弱了。——是怯!面对那么义无反顾的小伙子。他吃过多少碗干饭?享过什么荣华?就舍下台上的风光去打游击?此时,局面已为芳子及宪兵控制了。宇野骏吉的副官受了重伤,但他领了一个队,在外头布防——是上司的先见。宇野骏吉竟没打算把这险恶向芳子知会一下呢。突袭的革命分子,死的死,一干人等,约二十多,全被逮捕。芳子在废墟似的现场,目送云开也被带走。他的腿伤了,不停流血,寸步难行。宪兵架着他,拖出去。地面似给一管粗大的毛笔,画上一条血路。芳子在人散后,独自凝视那鲜红淋漓一行竖笔,直通东兴楼的大门。一股莫名的推动力在她体内冲激。——即使他是罪魁祸首……,芳子霍地站起来。夜更深了。当芳子出现在天津军备司令部的牢房外,当值军官恭敬地接待她。芳子一点权威犹在。她还是被尊为“金司令”的,只趁有风好驶帼。未几,狱吏二人,把云开押出来。他已受过刑,半昏迷。她二话不说,一下手势。部属领去欲出。军官面有难色。“芳子小姐——”她脸色一沉:“在我‘金司令’的寿辰生事,分明与我作对。得,这桩事儿我自己向宇野先生交代。”她大楼大样地离去了。云开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艰难地把眼睛张开一道缝,身陷的黑暗渐渐散去。当他苏醒时,哆喀了一下,因为失血太多,冷。只一动,所有的痛苦便来攻击了,全身像灌了铅,腿部特别重,要爆裂一样。他痛得呻吟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他躺在高床软枕中。精致而华丽的睡房,一片芳菲,壁上挂了浮世绘美人画,微笑地注视着房中的三个人。三个人?气氛变得柔靡。一个瞎眼的琴师,在房中一隅,弹奏着三味线。在他那寂寞而黑暗的世界里,谁知人间发生什么事?谁知同在的是什么人?他只沉迷于自己的琴声中。芳子被上一件珍珠色的真丝睡饱——说是白,其实不是白。是一只蚌,企图把无意地闯进它身体内的砂粒感化,遂不断地挣扎,分泌出体液,把它包围,叫它浑圆,那一种晶莹的,接近白的颜色。医生已收拾好工具,离去了。女人坐在床边,拎着一杯酒,看着床上的男人。看一阵,良久,又呷一口酒。她就是这样,舒缓地,在他身边。——天地间有个证人,她刻意摆放在这里,三味线流泻出无法形容的平和。芳子静静地,欣赏着他的呻吟。止痛针药的效力过了。云开呻吟更别。芳子拿出她的针筒,开了一街白色溶液。她走到床前,很温柔地,提起他的大腿。那是武人的腿,结实有力。或者它会坚实凌厉,但此刻,它只软弱如婴儿。她轻轻拨开衣裤,抹去血污。她经验老到地按捏,找到他的脉络,一条强壮的青绿色的蛇。她把针尖对准,慢慢地、慢慢地,吗啡给打进去。云开微微抽搐一下。一阵舒畅的甜美的感觉,走遍全身了。如烟如梦,把他埋在里头,不想出来。芳子终于把一简液体打完了。她爱怜地,为他按摩着针孔。——那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孔。云开的剧痛又止住了。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此刻他特别的软弱,是的,如婴儿。神智还没完全清醒,所以没力气骗自己。——眼前的女人可爱!解除了一切挂虑、束缚、顾忌、敌意,忘记身份。如春风拂过,大雪初融,是这样的感动。青壮的男人,因为“药”吗?抑或是别的一些东西?恍恍惚惚,非常迷醉。——回到最初所遇。他把手伸出来,她抓住,放在她那神秘的,左边的乳房上,隔着一重丝。芳子只觉天地净化,原始的感触。忽然她像个母亲呢。云开沉沉睡去了。像个母亲,把叛逆的婴儿哄回来。他是她身上的肉。她那么地恨他只因他先恨她。绷紧的脸,祥和起来。她杀尽所有的人都不会杀他!若一辈子空空荡荡地过了,也有过这样的一夜。芳子凝视他,轻抚他的脸,堂正横蛮的脸。她低唤着:“阿福!”琴师用时凄怨时沉吟的日语,随着三味线的乐韵,轻唱着古老的故事。不知道什么故事,一定是历史。一定是千百年的前尘:三千世界,众生被武。花魂成灰,白骨化雾。河水自流,红叶乱舞。——直至电话铃声响了。她自一个迷离境界中惊醒。梦醒了。异国的语音,日本人手上。芳子回到残酷的现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