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家亨有一段时期萎靡不振,这是因为失恋。后来他到了北京,从事文化宣传工作。有个中国名字:王嘉亨。一九三O年在北京与一位新闻记者的独女清子结婚。三年后生了女儿博子。满洲国成立,他奉命到东北搞宣抚工作,发行了《武德报》、组织话剧团、策划文艺演出。颇有点权势。他在新京、北京、上海、天津都有公馆。最近,因宣传“五族协和,日满亲善”,预备在东北成立电影公司,挑拣合适的漂亮少女,捧作明星。幕后策划人是甘粕正彦大尉。因工作关系。他与电影文艺界接触较多,生活排场阔气。女明星们为了名利,希望得到他欢心,都向他献媚、争宠。传闻男女关系糜烂。女人昵称“王二爷”。女明星、男女关系、权势、亲善。资料说之不尽,但芳子耳畔,只有一大串女人的名字,回旋着:李丽华、陈云裳、周曼华、陈燕燕……,不知谁真谁假。他抖起来了——但愿他萎靡下去,就好像是为了自己的缘故。但他没有,反而振作,活得更好。芳子牙关暗地一紧,还是妒忌得很。她仍不动声色地吩咐千鹤子:“行了。”唱片还没有放完。顽强地持续着。一室浪漫,围困一个咬牙切齿的女人。男女关系?她没有吗?总是在微微呻吟中喘道:“不准动左边!不行啦!”她护卫着左边的乳房。男人拥着看来娇怯的女人,这样问:“是因为‘心’在左边吗?”“是因为枪伤的旧痕吗?”“是因为……”她不肯把手放开:“不行啦!”男人要是用强,就看见了——在左边乳房上一颗小小的红色的痣。半明半昧的灯火中,无意地发射妖艳的光芒,奇异地,激发他们的兽性。令她身上的人,大喜若狂,如痴如醉,用手、用舌头或牙齿去“感觉”它。她的魅力不止是外在的。曾经共寝一次的男人都不会忘记。为什么下意识地“不准”呢?是为他“留”吗?——但他从此不在乎她了!芳子脸色苍白。她以为这只是昨夜风流,睡得不足的关系吧。有一个晚上。山家亨拥着艳丽的女人,她是上海的明星,还没进公馆,已在黑暗中热吻。二人难舍难分地,他一手打开大门,把灯亮着。一亮灯——赫见一地都是被剪碎砸烂的东西:撕成一片片洒得凌乱的照片,他与女明星们的合照、以“王二爷”为上款的情书、照相机、酒杯、花瓶、玻璃…他的西装、和服、连内衣裤也不放过,总之,眼见的没有什么是完好的。二人大吃一惊。这个“灾场”中,川岛芳子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张沙发上,把手脚都摊开,当成自己的公馆一样,目中无人。她这样嚣张凶悍,显然在等着山家亨多时了。他识趣地,把女客半推半哄:“你先回去,我明天给你来电话!”女明星经此一吓,也急于离开。哄走了女人,山家亨掩了门,跟芳子面面相觑。看来她根本不打算为自己的作为抱歉。“你的风流史不少呀。”她冷冷地道,“在公在私,也有很多‘明花暗柳’来投怀送抱。”他道:“多半是公事。”“训练女明星演戏?床上的戏?”山家亨强抑:“这是我的私事!”芳子站起来,挑衅地:“要的尽是中国女人呢。”她突然大声地喝问:“为什么你不要日本女人?”他没有答。空气似乎很紧张,时间异常的短,但二人内心活动奔驰几千里,非常复杂,为什么他不要日本女人?芳子冷笑,胜券在握地:“嘿!——因为我是中国女人?”山家亨闻言。他曾经矛盾,壮志未酬,容颜渐老,待事业进一步时,却得不到纯真至爱,简直是被作弄的一个人。他也冷笑:“你自视太高了!金司令。”他作了个送客的手势。“夜了,请回!”芳子不肯让他讲这样的话,她不要听,只扑上他身前,贴得很近。山家亨厌恶地,把这女人推开。她有点不甘心。在过去的日子里,要得到什么,只要热衷而有斗志,她的周围,都无意地散发如漩涡的牵引力,把追求的,卷送到核心,她的手中去。从来没有漏网之鱼,是这种满足的感觉,营养着她,为她美容。她不甘心。马上变易了一脸表情。世上最了解他的是谁?她爱怜地轻轻抚摸他中年的,有点沧桑的脸:“她们,有没有我一半的好?你说?”从前的岁月,渐渐回来了。芳子紧紧地拥着山家亨,送上红唇,把他欲言又止的嘴封住了。他受不住引民一度,他以为她会成为他的女人,下半生,天天亲手做栗子馅大福。一度……山家亨的手从她背后,改道游至胸前。她像触电般,身体与他叠合,间不容发,水泄不通。良久,二人都没有动过。——直到他开始动的时候,她是故意地,像蛇一样地缠着他,吊他的胃口,让他明白,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个女人。她们并没有她一半的好。她慢慢地,给他最大的享受和欢乐,给他死亡般的快感。她的身体就是一个饥饿地吮吸着的婴儿是男人教会她的。他们取悦她,她又取悦他们。到头来,千锤百炼的,送还予初恋情人。——她反而有点看不起他了。芳子突然发难,狠命一咬。他的舌头和嘴唇被咬破了。“哎!”高潮过后的山家亨嘴角带血,怔住。他用手背抹着甜而腥的血,意外的疼痛,他望定芳子,这个不可思议难以捉摸的魔女。芳子轻狂地,仰天大笑:“哈哈哈!——”她推开山家亨,如同他方才厌恶地推开过她。他嘴角受伤了,但,她也沾了血。芳子由得血丝挂在艳红的嘴边,如出轨的唇彩。她裸着身体,放浪形骸,骄横邪恶地笑道:“我不是善男信女!虽然我俩已经没有瓜葛,不过你是我的初恋,我看不过你太多新欢,你最好收敛些,如果惹翻我,什么事也做得出!”她起来,就着月色,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在他面前,筑起一道一道的藩篱。他们的距离,就此远了。他刚得到过最欢娱的享受,马上,他失去了。芳子拂袖而去。山家亨呆望着她的背影。血没凝住,悄悄地,自口子又涌出胀胖的一滴他想,堂堂男子汉,也是国家派遣来中国候命的,新生的满洲国需要“纯洁”、“忠心不二”的文化艺术感染,他是个重要的“中间人”,成立满映将是重要使命,作为机关主事人,茸茸燕燕,环绕在身旁,谁利用谁,一时也说不清,竟惹来这个女人猛燃的妒火?芳子可以放荡地人尽可夫,却容不下他左拥有抱——既是狂徒,又是小女人!女人的事,太麻烦了。日后不知她会搅什么鬼。山家亨心事芜杂地,坐下来。直到天亮。反而芳子一力把这个男人自记忆中抹去。她如常地把白天和黑夜颠倒了。往往早上才可以入睡,一睡如死,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直如石沉大海——只有在睡梦中,鸟语花香人迹沓然,没有任何人,世界澄明,没有家国、爱恨、斗争……,回到童真的岁月。最难堪是将醒未醒时,残梦折磨着她,恋恋不肯冉去,头痛欲裂。芳子猛地拚尽力气把双眼一睁,夕阳西下了,又是新的一天。她像幽灵般自帐子中钻出来,开始一天的玩儿。节目很丰富:先吃过“早点”,然后纠众一起耍乐、打麻将、甩扑克,各种的赌博。赌罢便喝酒、歌舞、唱戏、操曲子。上海不夜城,夜总会、舞场、球场…邻通宵不寐。这不是颓废,她想,买日为欢——每一天的快乐,是用她“自己”买回来的!芳子对镜梳头,柔软的短发三七开,顺溜亮丽。脸色虽是病态的苍白,但淡淡地上了点脂粉,描了眉,抹了口红。穿上心爱的黑缎子长袍、马褂、小袄,戴上黑缎于圆帽,一身潇洒男装。随从五六人,伴着她,到戏院子去。“金司令,您这边请!”戏院子的经理和茶房恭恭敬敬地向芳子鞠躬,一壁引路。一众浩荡地被引至二楼中央的包厢座位。在上海,老百姓都知她来路,鄙夷有之、憎恨有之、好奇有之——但她是个得势的女人,大伙都敢怒不敢言,途经之处,观众都起立,向她鞠躬。芳子表现得威风八面,不可一世,大步地上座。坐定,践起二郎腿,气派十足地看着舞台,四壁红漆飞金,大红丝绒赠幕已拉开,台上男扮女装的乾旦,正唱着《拾玉测》。男人上了妆,粉险含春,扭扭捏捏地把玉锅推来让去。台下的芳子呢,扇着一柄黑底洒金把扇,一手放在身畔俊男的大腿上,又抚又捏,随着剧情调情。大家都视若无睹。——这真是个颠倒荒唐的人生大舞台。观众在台下哈道:“好!”是因为角儿把“女人”演活吧。一个小厮递来冒着热气、洒上花露水的毛巾给她抹手。她认得这个人,是前几天派出去打听情报的手下。他原是俊硕的男人,装扮那么卑微,居然像模像样。芳子眉毛也没动一根,接过毛巾,下面有张纸条,写着:味自慢,靠不住她心里有数。“味自慢”是她心目中“嫌疑人”之一。她故意对三个人发布木同的假消息,看看哪一项,泄漏予革命分子知悉。·政治必然是这样: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异己是容不下的。容下了,自己便无立足之地。经理着人送上茶点了。芳子若无其事地,抹过手,纸条操在毛巾里头,团给小厮拎走。“金司令请用茶,”经理阿议地媚笑着,“上等碧螺春!”“晤,”芳子待接过茶盅,一叠钞票自他手底送过去,他需要她的包庇。芳子信手取过随从的望远镜,自舞台上的角儿,游走至观众席,再至包厢右面——她自镜筒中望定一个人,距离拉近了,是一张放大了的脸!他经过乔装。但芳子知道,那是背叛者:“味自慢”。她把望远镜对向舞台上。那个人,呷了一口小厮送上的香茶,不消一刻,已无声倒下。无端死去。小厮与附近的“观众”把他抬走。芳子若无其事地对周围的人闷道:“没意思,我们走了!”正起立,走了几步。台上锣鼓喧嚣,座上大大喝彩。芳子回头一瞥,台上的不是人,是猴!完全是个人表演,角儿是神仙与妖怪之间的齐天大圣。他猴农猴裙猴裤猴帽,薄底快靴。开了一张猴脸,金睛火眼,手抡一根金箍律,快打慢耍,根花乱闪,如虹如轮地裹他在中央。这角儿,武功底子厚,筋斗好,身手赢得满堂彩声。他的演出吸引了她。经理赔着笑:“是《闹天宫》。”她把那望远镜对准舞台,焦点落在他身上,先是整个人,然后是一张脸。芳子只见着一堆脂粉油彩。有点疑惑。角儿打倒天兵天将,正得意地哈哈大笑,神采飞扬中,仍是乐不可支的猴儿相,又灵又巧。芳子随意一问:“武生什么名儿?”“云开。”经理忙搭腔,“他是上海最有名的‘美猴王’。戏一落地,就满堂红!”芳子向台上瞟一眼,像男人嫖女人的语气:“是吗?看上去不错嘛。”然后一众又浩荡地离开戏院子了。就在大门口,有个水牌。水牌上书大大的“云开”二字。水牌旁边有帧放大的相片,是一张萍水相逢,但印象难忘的脸。他红了!码头上遇上的小伙子,当日两道浓眉,眼神清朗,仿如刚出集的小鹰。才不过两三年,他就一炮红了。相片四周,还有电灯泡围绕着,烘托他“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神气。看上去比从前更添男儿气概。阿福?不,今日的他是云开!芳子心里有数地,只看了相片一眼,就上了福特小轿车,扬长去了。日头还没落尽,微明薄暗,华灯待上。约莫是五六点钟光景。川岛芳子公馆门外,她两名看来斯文有礼的手下,“半暴力”式请来一名稀客。他不满:“我自己会走!”方步稳重,被引领至客厅中,就像个石头中爆出来的猴儿。他根本不愿意来一趟,要不是戏班里老人家做好做歹,向地阐释“拜会”的大道理。他来拜会的是谁?他有点不屑,谁不知道她是日本人的走狗,什么“司令”?两名手下亦步亦趋,幸不辱命,把他“架”来了。正呷过一口好酒,芳子抬起头来,见是云开。她望走他。云开定睛细看,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是她!只挨了一记闷棍似地愣愣站着。是她?码头上他见义勇为助她把皮包自歹人手中夺回的物主,乱世中子然来上海讨生活,清秀但冷漠的女子,她不单讨到生活,还讨到名利、权势,…和中国人对她的恨。——云开无法把二者联成一体。情绪一时集中不了,只觉正演着这一出戏,忽地台上出现了别一出戏的角色,如此,自是演不下去了。这把他给“请”来的女主人,手一挥,手下退出。她朝他妩媚一笑:“坐!我很开心再见到你。——有受惊吗?”“有!”他道,“我想不到‘请’我来的人如此威猛。”“真的?”云开耿直地表明立场:一关东军的得力助手,但凡有血性的中国人都听过了,金司令!”他很强调她的身份。女人笑:“叫我芳子。”“我不习惯。”芳子起来,为他倒了一杯酒:“我一直记得你。想不到几年之间你就红了!”他没来由地气愤——一定是因为他不愿意相信眼前的女人是她。他情愿是另外一个,故格外地不快。只讽刺地:“你也一样——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他心里有两种感觉在争持不下,只努力地克制着。她看穿了。“叫我来干嘛?”芳子把酒杯递到云开面前,媚惑又体贴地,侧着头:“请你来喝杯酒,叙叙旧。看你,紧张成这个样子。‘起霸’?功架十足呢。”云开但一手接过,放在小几上。“谢了!”一顿,又奋勇地补充:“怕酒有血腥味。”“这样子太失礼了,云先生。”芳子含笑逗弄着这阳刚的动物,不慌不忙,不温不怒。云开无奈拎起杯子,仰天一饮而尽,然后耿直地起立。他要告辞了,留在这个地方有什么意思?“金司令我得走了。赶场子。”“重要么?”“非常重要!”他道,“救场如救火,唱戏的不可以失场,对不起观众哪。我们的责任是叫他座子的观众开心。”她嗔道:“不过,倒叫我不开心了!”她没想过对方倔强倔傲,不买她的帐。一直以来,对于男人,她都占了上风,难道她的色相对他毫无诱惑吗?无意地,她身上的衣服扯开一个空子,在她把它扯过来时,露得又多一点。云开没有正视:“这也没法子了!”他是立定主意拒人千里了?芳子上前,轻轻拖着他的手,使点暧昧的暗劲,捏一下,拉扯着:“我不是日本女人——我是中国女人呀!”“金司令,什么意思?”他被她的动作一唬,脸有点挂不住,臊红起来。她一似赤炼蛇在吐着信儿,媚入骨缝,眼眯着,眉皱着。忽地又放荡地笑起来:“哈哈!你不知道么?中国女人的风情,岂是日本女人比得上?”云开心上,有一种他没经历过的滋味在辗转,这真是个陷阱,万一掉进去,他就永不超生了。见她步步进逼,云开一跤跌坐沙发上,急起来,一发粗劲,把她推开:“金司令——”“我吧!”她瞟着他,“我喜欢听人说出心里的话!”这根本是“色诱”!云开只觉受了屈辱,眼前是张笑盈盈的卖国的脸,他火了:“心里的话最不好听!金司令,别说是你来嫖我,即便让我嫖你,也不一定有心情2”云开一个蜈蚣瞻,夺门待出,走前,还拱手还个字艺:“多多得罪,请你包涵!”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芳子维持她跌坐一旁的姿势,没有动过,目送着这憨厚的小子。他年轻跃动的生命——他刻意地,令自己生命中没有她。目中无人。他瞧不起她?芳子原来还想问:“你要知道我身上的秘密么?——”她没机会了。是一个混迹江湖跑码头的戏班小子坍她的台,让她碰了钉子。芳子只阴险一笑,懒做地起来,走到电话座前,拎起听筒,摇着……云开在回戏院子的路上,只道自己做得漂亮。他就是那大闹天宫的美猴王!美猴王?想那戏文之中,五帝因它身手不凡,拟以天上官爵加以羁鹿,封“齐天大圣”,但它不受拘束,不但偷桃盗丹,还我自由,而且勇战天兵天将,什么二郎神、十八罗汉。育面兽、小哪吁、巨灵神,甚至妖统女将…,都在它软把硬攻下败阵。他觉得自己就是“它”。一路上还哼起曲子来。到了戏院子,一掀后台的帘子,土布围困着戏人的世界,自那儿“脱胎换骨”。——他一看,愕然怔住。整个的后台,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人影儿也不见。云开勃然大怒。乌亮的短发粗硬倒竖起来,头皮一阵发麻,一、一是她!他咬牙切齿,鼻孔翁动,脸红脖子粗的,如一呼待喷发的火山,气冲冲往回走——他又挺立在川岛芳子的踉前了。垂着的两手,紧握拳头,恨不得…芳子只好整以暇:“你回来啦?”她一笑:“云开,今儿晚上我是你唯一的观众,你得好好地表演,叫我开心!”她就是要他好看,孙悟空怎么逃出她如来佛祖的掌心呢?云开双目烧红,倔强万分:“我们唱戏的也有尊严,怎可以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今儿晚上没心情演,你最好还我吃饭家伙,抖出去,金司令是个贼,忒也难听!”芳子一听,马上变了脸:“哼!在我势力范围以内。我让你演,你才有得演,拆了你的台,惟有在我府上搭一个——”他更拧了:“把班里东西还我肝’芳子冷笑一声,示意手底下的人:“全都给拎出来!”未见,乐器、把式、切末、戏衣…都抬将出来,还提了好些人:琴师、鼓手、班子里头扮戏的待儿们。她懒洋洋地:“演完就走吧。”“不!”云开盛怒,看也不看她一限,傲立不惧:“我不会受你威胁!”芳子娇笑,瞅着他,像游戏玩笑:“这样子呀,那我打啦——”云开以为她要命人对付他,大不了开打比划,人各吃得半升米.哪个怕哪个?连忙扎下马步,摆好架势,准备厮杀一场也罢,他是绝不屈服的!不过后进忽传来一声声的惨叱呻吟。云开一听,脸色变了。原来一个班中的老琴师被他们拉下去,用枪托毒打。云开仍屹立着,不为所动。但他心中万分不忍,”每一下落在皮肉上的闷击,都叫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又一下…芳子再使眼色,又一人被拉下去。毒打更烈。他们没有求饶,是因为一点骨气。但云开——“住手!”他暴喝一声。面对的,是芳子狡猾而满意的笑靥。她赢了!你是什么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真是不识抬举。任你骨头多硬,到头来还不是乖乖地给我来一场“闹天宫”?带伤的老琴师在调弦索。没有人做声。这是场屈辱的表演。云开抡起他一直相依为命的金箍律——他用尽全身力气紧握着它。——真要表演给这女魔头一人欣赏?一个班里的兄弟,过来拍拍他肩膊,表示体谅,顺势一推,他上场了。锣鼓依旧喧嚣,但有在人屋檐下的怨恨。美猴王在戏里头所向无敌,现实中,他为了各人枪杆子下的安危,筋斗翻不出五指山。芳子半倚在沙发上,气定神闲地恣意极目,目光在他翻腾的身子上的溜转,看似欣赏,其实是一种侮辱。至精彩处,她鼓掌大叫:““好!”云开充满恨意,但没有欺场。凉伞虽破,骨架尚在,他总算对得起他的“艺”。演罢短短的一折,她满意了。把一大叠钞票扔在戏箱上:“出堂会,我给你们双倍!”云开一身的汗,取过一把毛巾擦着,没放这在眼内,自牙缝中进出:“我们不收!”“哎——”芳子笑了,“收!一定得收下!待会别数算金司令仗势拖欠你们唱戏的。哈哈哈!”她与他,负气地对峙着。说真个的,芳子自己何尝高兴过?她不过仗势,比他们高压得一时半刻——但,到底得不到他向着她的心。付出了大量的力气和心血,结果只是逼迫他一场,顶多不过如此。但她不可能输在他手上。这成何体统?也许在她内心深处,她要的不是这样的。可惜大家走到这一步了。芳子当下转身进去,丢下一个下不了台的戏。她分明听到一下——是云开,一拳捶打在镜子上,把他所有的郁闷发泄,镜子马上碎裂。摊子更加难以收拾了。云开一手是淋漓的鲜血和玻璃碎片。人声杂沓细碎,尽是劝慰:“算了算了!”“云老板,快止血,何必作贱自己?”“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唉!”“大伙明白你是为了我们——”“谁叫国家不争气,让日本走狗骑在头上欺负?”……人声渐冉。芳子一人,已昂然走远。云开咬牙:“好!我跟你拚上了!”芳子昂然走远,到了热河。热河省位于奉天省与河北省之间,它是一片盛产鸦片的地土,财富的来源。满洲国成立以后,东北三省已在日人手上。热河,顺理成章,是他们觊觎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