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夜,十时二十分,关东军以板垣征四郎为首,策划了满洲九一八事变。日军的工兵,按照计划,用炸药把沈阳以北柳条沟的一段铁路炸毁,令列车受到破坏,又嫁祸中国土兵,以此为燕口,挑起事端,向中国驻军所在地北大营方向开火,司令官本庄繁下令:发动突击。日军明目张胆地,长驱挺进,正式侵略中国!东北军在蒋介石国民政府“不抵抗”的命令下,撤至关内。——这是日本帝国主义经过精心策划,长期部署下,重要的一着。自九一八起,日军大举侵华厂。一九三二年,辽宁、吉林、黑龙江、热河四省,全部沦陷。满洲落在他们手中,为所欲为。不过,他们需要一点堂皇的包装。年近五十,长着一撮小胡子,眼睛附近肌肉略松弛,但仍一脸温和恭顺笑意的土肥原贤二,关东军大位,到了天津,面见了傅仪。这位蜗居在人津协昌里“静园”的宋代废帝,复辟的美梦一直随着局势跌宕。清室灭亡了、但日本人总是郑重地安慰他:“请苗上多多保重,不是没有希望的!”他一些遗老忠臣伺候在身畔,没肯离去。但是,中国人却不停内战,今天甲乙联合反丙,明天乙丙又合作倒甲,江山“统一”无望,越来越不像样。傅仪除了沉溺在花大钱,月月给后妃买钢琴、钟表、收音机、西装、皮鞋、眼镜、钻石、汽车……以外,还沉溺在扶虬和占卦中。他得到的预言,总是“入运”、“大显”、“掌权”……之类的慰语。终于他盼到了!土肥原贤二先问候了傅仪的健康,就转入正题:“是张学良把满洲闹得民不聊生,日本人的权益和生命财产得不到任何保证,不得已,方才出兵。关东军只是诚心诚意地帮助满洲人民建立自己的新国家。——这新国家需要领导人。”他还强调:“天皇陛下是相信关东军的!”傅仪却坚持:“如果是复辟,我就去,不然的话我就不去。”他微笑了,声调不变:“当然是帝制,这是没有问题的。”日本方面实在急于把皇帝弄到东北去。当然迎合着傅仪的心意,只要他一到满洲,就是一个傀儡。——但没有人可以预知。在十一月的一个黑夜里,一艘小汽船靠岸了。那是“比治山九”,是日军司令部运输部的,负责把符仪自天津受监视的情况底下偷运出来,到了营口。岸边静幽幽的,夜色苍茫中,只见几个黑影子,在紧张地等候着。除了远处传来一两下懒懒的犬吠声外,没有半点生命的动态。川岛芳子陪同守野骏吉屏息地望着靠岸的一个黑点。身畔是宇野的副官、几个宪兵,和一个长得颇俊俏,但嘴唇抿得紧紧,一脸坚毅能干的特别随从,他是中国人,孤儿,自小接受日本军方培训,以机智冷静见称。他是小林。小林的任务很重要。他也聚精会神地盯着小汽船泊岸。为日本人办事的中国青年?芳子打量他一阵。船上走出几个人:郑孝普父子等几个傅仪的忠臣、日本军官、约十名士兵。博仅走在最后,他穿了一件日本军大衣和军帽,经过乔装,看来很疲倦,是偷渡时有过一番惊险把。不过总算着陆了。接船的人赶忙上前恭迎。宇野骏吉向他行个军礼。“皇上一路辛苦了。现在我们先坐车到汤岗子温泉,这一两天,就到旅顺去。”傅仪一上岸,四下一看,来迎接的人就只是这些个?他还戴了墨镜,脸色一沉,整个人银灰黯。只是眼前忽一亮,出现个美艳的女子。她一上前,马上表露身分:“是上吉祥!”只差没跪安,‘啸亲王十四女地显拜会为是上效力!”傅仪见到自己人,方有点喜色:“——哦?记起了,算辈分是我堂妹妹。”芳子闻言大悦,在所有日本人面前,她仍是最尊贵的一个。但掩饰得很好,不动声色:“不敢当。显哥有个日本名川岛芳子,方便复辟大计奔走之用。”欺身上前在皇上身后的,是王室中人,他们大清皇朝,就倚仗这几个了。芳子的野心表露无遗。宇野骏吉也不怠慢:“请皇上放心,建国大业就交托我们吧。”一众护送傅仪至早已预备好的马车前。他有点不开心地,对芳子道:“想象中会有万民欢呼摇旗呐喊的场面呢——”“皇上,”芳子坚定地,像个男子汉,“日后一定会有!”她向那特别的随从交待。像下达命令:“小林,好好保卫皇上!”他忠心耿直地应:“是!”傅仪上车去。他偷渡之前一天,陌生人送来的礼品,是水果筐子,里头竟发现两颗炸弹呢。离开天津,傅仪也就惊魂甫定。——而那炸弹,谁知是哪方面的人给送去?说不定就是日本人,只为要他快点到东北去。目送他们的马车远去,字野骏吉来至芳子身畔,两个狼狈为奸的男女,相视一下:“奇怪,皇后婉容并没有一起来!”芳子又回到她从前的故地——旅顺了。当日的离愁别很早已淡忘。七岁之前,那是她童年;二十岁之后,那是她大婚。旅顺不是家乡,只是寄寓。她小时候与兄弟姊妹们,三十多人呢,一起等待杏树开花。一起捉麻雀、摘小酸枣。一起学习汉文、日语、书法。……只一阵,她被送走了。再回来时,结婚,未几离婚。命运的安排就是这样怪异。她又住进大和旅馆。楼上封锁,是傅仪等几个人占用,在“登极”之前,相当于“软禁”。但日本人对他仍相当尊重。豪华的旅馆,俗大的酒吧间,只得两个人,时钟指示着:三时。凌晨。守卫们在大堂站岗。宇野骏吉和川岛芳子彻夜未眠。他手绕在背后,踱着方步,她倚坐高椅上,思索一个问题。关于婉容,这末代皇后。宇野骏吉沉吟:“任何一出戏,舞台上都很有男女主角。”“建立满洲国,怎么能够用‘一出戏’来作比喻。”芳子觉得,戏会得闭幕,但复兴清宣,永垂不朽。各怀克旅的两个人,还是要合作密谋大计的。宇野岔开话题,回到皇后身上:“你猜,皇后怎么没有一起来?”“根据情报,”若干道,“是她不想来。”“是皇后不想来?抑或皇上不想她来?”沉醉于“重登九五之尊”迷梦中的博议,心中什么也没有,只有“复辟”两个字。在天津期间,任何人,军阀政客或者洋人,只要表示愿意为他活动,他是来者不拒,有钱便给钱,没现钱时便拿出宫中的珠宝、古董、字画作“赏赐”。傅仪身边的皇后、妃、贵人,根本只是摆设。长期受着冷落,夫妻关系就是主奴关系。淑妃文绣,忍受不了,提出离婚。皇后婉容,正白旗人,十七岁就进富了。‘“皇后”的身份,是不易会掉的礼教招牌。她心胸日渐狭隘,容不下其他女人,自己又不容于男人,迷信得疯疯癫癫的,苦闷之极。抽上了鸦片,癌根深,且传出“秽闻”……身为一国之后,也不过是悲剧角色吧。芳子笑:“不管怎样,我们一手策划的大事,缺了女主角,场面太冷落了。”宇野一念。没看芳子一眼:“如果有人肯冒险,跑天津一趟,把皇后偷偷运出来——”芳子抢先表白:“我自信有这个能力。”“这样危险的事,何必要你去?”“我等这个机会,等好久了。”“不,难道说我手下无人吗?”宇野骏吉故意地说。芳子向他撒娇:“我只不过帮干爹做事吧。I’11trymybest!又用日语再说:“我会倾全力而为!”他赞扬这自投罗网卖命的女人:“你不单有间谍天才,而且还有语言天才呢,我没看错人!”他来至芳子的座椅前,看着她:“芳子,没了你,就好像武士没了他的刀。”“哎——”芳子摇晃着他的身体,“干爹的台辞太夸张了。是‘台辞’,对吗?”“只要女人听的开心。”芳子拦腰抱着这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头微仰,正正地看住他的眼睛。挑逗地,良久。忽地,她用力一搂。把脸紧贴在他的下腹。嘴脸在上面送巡,隔着一层军衣……她闭上眼睛,梦呓一般低吟:“我以为,女人生存的目的之一,是尽量令男人开心——”外面的世界,黑漆死寂,只有这旅馆的酒吧间,灯火通明,华灯灿灿,暖气融融。守卫在外水然地围困着她。——这么无边无际的一张大床。芳子把他军裤的纽扣解开。稍顿,用她细白的牙齿,试图将拉链子给缓缓地往下拉……阴险地轻咬了一下,男人马上有反应。这一夜过得很长、很长。在旅顺,芳子也有机会见到自己那些渐渐成长的弟妹们——她被送走时,他们还没出生呢。不过,她赢不到家里人的手足情。可悲的是,芳子已经被目为一个“异族”,明里很客气,可是她的所作所为,太瞩目了,不正当,哗众取宠,兄姊只觉是个脱离常轨的坏女人。“你们最好躲着她一点!”父王十周年忌辰,王府的院子里建了纪念碑,没有把她请来。芳子只管穿雪白毛皮齐腰短大衣,窄裙子,高跟鞋,上了个浓妆,十分显眼,上到了大街,百米之外就能引来行人的目光了。同日本男人的关系也被议论着。不久,她的妹妹们,都被家中兄长送到日本的学习院去,就是为了不让她们走得太近。芳子为此很不高兴。自己那么的努力,就是不肯由着王府中各人如庶人一般沦落地生活着、英雄造时势呀。一奶所长,或同父异母的,竟然没有体贴和感动。她得不到关心!是一个“异族”吗?不,只有自己是“大器”。一定得干出成绩来,要不父王就白盼望了一场。“静园”在天津日租界内的协昌里。它身上挂了个招牌:“清室驻津办事处”。傅仪之所以唤他们居停为“静园”,木是求清静,而是“静观变化,静待时机”。主人在的时候,它是一座小型的紫禁城,仍是遗老们口中的“行在”,也有人来叩拜、值班,园子里仍使用宣统年号,对帝后执礼甚恭。这天,忽地来了一辆小汽车。小汽车驶至“静园”的大门外,稍驻。大门外是些小贩、路人、司机……,平凡的老百姓,不过哪些是便衣,只有会家子心里有数。大门内守卫看来颇为森严。一个贵族太太下车了。她穿烟红色绣金银丝大龙花纹旗袍,高跟鞋,披一袭黑色的毛里大斗篷。雍容华贵,由一个穿着只有惠罗公司、隆茂洋行等外国商店才供应的上等英国料子西服,领带上袖口上都别了钻石针的绅士陪同着,做客。她挽着他。大门口的管事打量二人一下,含笑迎八。他俩内进,门外还漾着密丝佛阳的香氛。这对贵族夫妇,便是川岛芳子,和她亲自挑拣的小林。小林很荣幸,得到这个重大的任务。来前,芳子命他陪她跳舞:“轻松一下才做大事吧!”他陪她跳舞,听说陪了一个通宵,内情无人知晓。他们终于见到婉容皇后了。是里应内合的部署。但这个女人是皇后吗?——芳子一怔。躺在床上的,是个脸色苍黄,眼窝深陷,一嘴黑牙的女人。她的反应很迟钝。抽一口鸦片,闭上眼睛,幽幽叹口气,享受烟迷雾锁的醉乐。床前站了来客。她懒懒地,又惺松着,看她一眼,她知道她来意。“皇后吉祥!”芳子道,“芳子带了你最喜欢的礼物来。”她呈上一个楼花的名贵金属匣子,推开一道缝,上等鸦片烟的芳香溢出。“芳子见过一次就记住了,在天津大概不好买。”婉容冷冷地:“我不打算离开天津!”“皇上记挂你呢。”婉容闻言,冷笑:“嘿!我但愿像文绣,她离婚了。离婚?我跟她不同——我是皇后,她不是!”说罢,她神经质地眨巴眨巴眼睛,吐一口唾沫星子。“咋!”忽地,又呜咽起来:“但我被这包袱压死了,不可以回复当一个普通人!”芳子乘势坐到床沿上,颇为体贴:“每回见到你,总是不开心嘛。”她又靠拢一点。“我不是不开心,”婉容诉说,“是不安全——我的男人是皇帝,他却保护不了我!”她有点歇斯底里,心中有复杂情绪交织着,前半生过去了,她仍是枯寂无助,被遗弃的人。她感觉四下是个锅炉,烫得走投无路。她激动地大喊:“行尸走肉的皇后!有计么好当的?你们让我在这里静静地把下半生过完就得了!”婉容狂哭,肩头颤动,绝望而痛楚地,眼泪成串滚下,有点神经失常。一下抽搐,回不过气来,床上的鸦片烟具和烟灯,被碰倒了,帐子燃着了。芳子马上取过枕被。把小火扑灭,从容地,只觉这是个最好的时机。自焦洞中望进帐子,是一个失常的皇后。她抖颤喘气,像个小动物,受惊的。芳子只镇静地,瞅着她。婉容泪眼犹未干,被她的神情慑服了。婉容喃喃自语:“没有人,我身边没有人!给我‘福寿膏’!”芳子慢慢地,用她那袭黑色毛里的大斗篷,把婉容整个地包裹着。毛里子,茸茸的,温和的,有芳子的体温。——即使她贵为皇后,也不过是无助而纤弱的小女人。芳子就比你强多了,她想。像哄小孩一样:“有我嘛。乖!不要哭。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去,带你到上海去玩儿好不好?上海精彩呢,没人日夜监视你,都是可靠朋友。”婉容躲在她怀中,低吟:“每天一早醒过来,好像有五六十个人在看我呢!凶巴巴地瞅着,宫中黑暗,我怕得出了一身的凉汗。你带我走吧!”她好像藤蔓,直立不起来,无依无靠,忽地贴在一道石墙上,她毫无选择余地。婉容静止了一会,芳子由她,直到婉容动了一下,把她的翡翠耳坠子除下来,缓缓地为芳子扣上。婉容温柔地,望着芳子耳珠子,上面晃荡着二点青翠。芳子嘴角浅浅一撇,但她抚慰道:“你摸摸。”婉容微笑:“凉凉的。”芳子就势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耳珠子上不放,有点扎人。婉容眼神情倦了,好像要放任地一睡不起。她很安全而且放心,世上再没有更温暖的地方…芳子望着这无辜的小动物:“你听我的话就行了。什么都不用担心。”语气是一道可靠的命令。她搂紧这个女人,嘴唇凑上去,轻轻软软地吻着她。婉客只觉一阵神秘、妖异的眩晕,眼睛舒缓地闭上,双臂完全瘫痪。芳子的嘴唇开始用力了……以后,婉容便言听计从。第二天,她依照安排,叩若干客房的门。她见到扮演芳子“丈夫”的小林。地毯上一片呕吐狼籍,“病人”装作很虚弱的样子,嘴角还延着血丝。芳子高声地向婉容道:“谢谢皇后费心肝’故意让外面听见。——谁知道谁的底细呢?都是尔虞我诈,没有人猜到仆从之中,有没有便衣。芳子又像个贤慧的太太,走进走出,忧虑地把“病况”告知女佣人:“我先生水土不服,加上他胃部有旧患,现在复发,还是拜托你们安排送医院去吧。”事件张扬了。同时,客房内的小林,迅速与婉容把衣服对调换穿。小林久经训练,仍能镇定地小声跟她道歉:“请皇后包涵失仪之处!”芳子在门关上之前,还焦灼地吩咐:“我帮他换件衣服,救护车一到,马上通知我!”然后,芳子在仆从远观下,演着一出戏。她陪同皇后婉容回楼上的寝室去,一直恭敬地:“皇后请回,才拜访几天,蒙你会见,木好意思呢,把地方弄得一塌胡涂。”她把婉容送回房中,门关上后,背影回过头来——原来是小林的乔装。“她”往床上一躺:“芳子小姐请放心,天一黑,我自有办法逃出去。”芳子陪尽小心的“戏”演过了。她回身望着小林,脸面变得冷酷,像要升的月光,一股寒意。已掣枪在手。小林大吃一惊,如一截木头,愣愣地半躺半起,那寒意,自脚心往上直冲,思维完全停顿。怎么会?芳子迅雷不及掩耳,取过枕头,用来作垫子,灭声,放了一枪。血无声地,自雪白的枕套往外涌澎。小林马上死去。芳子根本不打算留活口。不择手段地,为建立“个人”的功迹。收拾一下,锦被盖在他身上。芳子对着体温还未消散的尸体:“可惜!长的那么英俊!”一步出皇后的寝室,芳子脸上,又回复紧张担忧的表情了。急步下楼,忙着追问:“车子来了没有?”大门外来了救护车,两个扛着床架子的白衣人,把“病人”小心地搬放上去,“他”大衣的领子竖着,又用围巾缠着半张脸,急速喘气。芳子愁容满面,照顾着她“丈夫”。即使在日租界内,也有形迹可疑的人呀。所以车子驶出“静园”,还不是安全的。婉容一动也不敢动,只信赖着芳子,一直紧紧握住她的手。救护车也是自家的布局,高速平稳地前行。芳子静定地注视路面情况。驶到一一些路口的铁丝网前,她暗中打个招呼,便马上通过。出了日租界,表情更冷酷。“芳子,我们到了上海,住哪儿?”婉容问。芳子木然回答:“我们是去满洲!”她吃惊:“满洲还是日本人手上?”芳子不答。“我不去!”婉容慌煌地,“你骗我去满洲干什么?皇上也许已被他们软禁,受着折磨。”“你是皇后,就要做皇后的份内事!”婉容望着这个自信十足处变不惊的芳子,疑惑地:“用的是什么?”芳子按住她半撑的身子:“皇上会在长春登基,你今生今世都是他的人。”婉容挣扎着,她自一个罗网掉进另一个罗网中去了。“我不去!我信不过你们,你——”但无法继续了。芳子用上了药的手帕蒙上她嘴脸,婉容昏迷过去。芳子无情地,目光坚定前望。救护车驶离市区,直向荒僻的村路驶去。“静园”开始不静了。小林的尸体被发现。神秘车子拚尽全力追踪救护车……——不过芳子早着先机。停在一间村屋前。她把昏迷了的婉容半拖半抱曳下地来。村屋旁山边正有一队送葬的队伍。一口大棺材、许工、送葬者全在默默等候着。“目的物”来了。大家又无声地,把婉容放进棺材中去。救护车驶入一个隐蔽的地方,用树枝树叶给掩盖好。芳子迅速无比地更衣。不消一刻,她已是个愚昧的村妇,哭丧着脸。队伍准备妥当。四个竹工扛着大棺材。一个老头在前头撒纸钱,唢呐和鼓手奏起哀乐,孝子和未亡人都哭哭啼啼地,上路了。行列缓缓前进。几辆追寻皇后行踪的神秘车子呼啸地,只擦身过去。他们堂堂正正地出殡,没有人对村野送葬的行列起过疑心。队伍十分安全地,把婉容偷运出天津,自水路,送至旅顺去。芳子立了大功。日本人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帝后都齐了,东北二百万平方里的土地,三千万人民,也在手上了,就等他们一声令下——不过傅仪开始惶惑不安,他们受到封锁、隔离,俯仰由人的生活也就算了,最烦恼的,是关东军参谋板垣征四郎跟他说的一番话。这个剃光了头的矮个子,青白着一张没有春夏秋冬的脸,慢条斯理地道:“新国家名号是‘满洲国’,国都设在长春,改名新京。这国家由满、汉、蒙古、日本和朝鲜等五族组成。而日本人在满洲花了几十年的心血,大量的宝贵生命才得到的,法律地位和政治地位自然和别的民族不同……”占据傅仪全心的,不是东北老百姓死了多少人,不是日本人如何阴谋地统治这块殖民地,要驻多少兵,采多少矿,运走多少油盐大麦…只是想,不给他当“皇帝”,只给他当“满洲国执政”?他存在于世上还有什么意义?连八十高龄的遗老也声泪俱下:“若非复位以正统系,何以对待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多番交涉,讨价还价,日本人的野心不能暴露得肆无忌惮,便以“过渡时期”为名,准予一年期满之后改号。终于才给了他“满洲国皇帝”的称谓。——他还不是在五指山里头当傀儡?但傅仪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把美梦寄托在屠杀同胞的关东军身上,不敢惹翻。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芳子和大清遗臣等这一天,也等得太久了。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是登极大典的正日子。傅仪要求穿龙袍,关东军方面的司令官说,日本承认的是“满洲国来帝”,不是“大清皇帝”,只准许他穿“陆海空军大元帅正装”。傅仪只这一点,不肯依从——他唯一的心愿是穿“龙袍”,听着“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双方遂在一件戏服上纠缠良久。终于,当日清晨,改名新京的长春郊区杏花村,搭起一座祭天高台,象征“天坛”。乐队奏出《满洲国国歌》。傅仪喜孜孜地,获准穿上龙袍祭天,这东西,是他急急忙忙派人到北京城,从荣惠太妃那儿取来上场用,据说是光绪帝曾经穿过的。皇后也宫装锦袍,凤冠上有十三支凤凰。遗老们呢,也纷纷把“故衣”给搜寻出来,正一品珊瑚顶.三眼花翎,仙鹤或锦鸡辅献,还套上朝珠——是算盘珠子给拆下来混过去的。这天虽然寒风凛冽,用云密布,但看着皇帝对天恭行三跪九叩大礼的“文武百官”,开心满足得很,一个一个肃立不语。夹在日本太阳旗之间的,是大清八旗。打着黄龙旗的“迎銮团”,甚至一直跪着。在这个庄严的典礼上,傅仪感动之极,热泪盈眶。芳子也在场。亲自参与,也促成——她是这样想的——大清皇帝重登九五,她顾盼自豪。思潮起伏,热血沸腾,心底有说不出的激动:“满洲国,终于成立了!我们等了二十年,终于见到一个好的开始。是的,东北只是一个开始,整个中国,将有一天重归我大清皇朝手中。清室复兴了,一切推翻帝制的人,灭亡的日子到了!”她傲然挺立。神圣不可侵犯。一直以来的“牺牲”,是有代价的。肃亲王无奈离开北京时,做过一首诗:“幽雁飞故国,长啸返辽东;回首看烽火,中原落日红。’”——是一点不祥的戏语吧?没有人知道天地间的玄妙。但芳子,却是一步一步地,踏进了虚荣和权势的陷阱中去。记得一生中最风光的日子——芳子身穿戎装、马裤、革履,头上戴了军帽。腰间有豪华佩刀,以及金黄色刀带。还有双枪:二号型新毛瑟枪、柯尔特自动手枪。革履走起来,发出咯咯的响声,威风八面地,上了司令台。宇野骏吉,她的“保家”、靠山、情夫、上司……,把三星勋章别在她肩上:“满洲国‘安国军’,将以川岛芳子,金壁辉为司令!”她手下有五千的兵了。她是一个总司令,且拥有一寸见方的官印,从此发号施令,即使反满抗日的武装,鉴于她王女身份,也会欣然归服,投奔她麾下吧?金司令有一定的号召力。自己那么年轻,已是巾帼英雄——芳子陶醉着。关东军乐得把她捧上去。当她以为利用了对方时,对方也在利用她。这道理浅显。但当局者迷。从此,日本人在满洲国的地位,不是侨民而是主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他们要在政治、经济、思想、文化……上,以“共存共荣”的口号,加以同化。日语成为中小学校必修课,机关行文不用汉文,日本人是一等国民,而新京的城市设计完全是京都奈良式的——横街都唤作一条、二条、三条……来观礼的是各界要人,穿和服的、西服的、和中国服的,都有。这是一件盛事。铁路、重工业、煤矿、电业、电讯电话、采金、航空、农产、生活必需品……的株式会社首长、财阀、军人、文化界、记者。镁光不停地闪。眼花缭乱中,芳子神情伟岸,但又保持一点魅惑的浅笑,跟每个人握手,头微微地仰起。然后;宾客中有递来一张名刺。“北支派遣军司令部报道部宣抚担当中国班长陆军少佐”,多么奇怪的职衔。她随即,瞥到一个名字:“山家亨”。山家亨?芳子抬眼一看。赫然是他!他被调派到满洲国来了?几年之间,他胖了一点。四十了吧,因此,看上去稳重了,神气收敛,像个名士派,风度翩翩的,一身中国长袍,戴毡帽,拎着文明棍。讲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从前打自己身上学来的呢。前尘旧事涌上心头。芳子有几分愧恨。自己已不是旧时人了,对方也不是——无以回头,这是生命中的悲哀。一如打翻了给“乌冬”作调料的七味粉。各种况味都在了。山家亨只泰然地道:“金司令,你好吗?”芳子恨他若无其事,便用更冷漠的语气来回话。“谢谢光临。”——他一定知道自己不少故事,他一定明白自己的“金司令”是谁让她当上的。他也许因而嘲弄着。“你要证明我是个好女人”?前尘多讽刺。多子老羞成怒,但却不改真情,只飞身跃上一匹快马,不可一世地,策骑奔驰于长春,不,新京的原野上。惟有在马背上牌辅,她就比所有人都高一等!她是一个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的坏女人。也罢。无以回头了。她把他,和所有人,抛得远远的。又到上海。上海是她喜爱的一个地方——因为是发迹地。满洲国成立之初,推展虽然相当理想,但日本政府和军部担心各国的反对,宇野骏吉曾交给她一个重要的任务。她至今仍沾沾自喜。关于“上海事变”。上海老百姓抗日情绪已成暗涌,地下组织很多,芳子奉命收买一个“三友实业公司”的毛巾厂工人,袭击日本山妙法寺的和尚,制造死伤事件,然后,又指使为数约三十名的日本侨民,到毛巾厂进行报复。就这样,原来是少数人的纠纷,酿成毛巾厂被放火烧毁,上千职工中有死有伤,这个传闻中的“抗日据点”被打击。日中两国对立,世界各国的注意力集中在上海,疏忽了满人,东北的地金更巩固,而武力的侵略也在南方展开。…这便是一二八事变。芳子觉得,作为间谍,乱世中的特殊分子,她是相当胜任的。再回到上海,她脱去戎装,又是一个千娇百媚的跳舞能手。天天在上海俱乐部狂欢。不能稍停地舞动,是因为血液一直在沸腾中,以致身不由己,难以安定下来吗?但通过不分昼夜,不分对手的跳舞作乐,自不同的男人身上,确实得到宝贵的情报:——十九路军孤军作战。蒋介石块将下野。谁抗战意向坚决,不可动摇。谁可以收买,倒戈相向。国民党系统的银行濒于破产。中国停战的意愿。什么人肯作卧底。日方不过出动一个女人,便事半功倍了。“我可不是为日本人工作呢。”芳子却这样同自己说,“不过我的利益同日本的利益一致吧。——但这是毋须向任何人解释的。”她操着流利的中日语言,往来中日之间。一时是整套的西服,一时是和服,一时是旗袍,一时是曳地晚装。一时是女人,一时是个“小男孩”。对于长年处身风云变色的战场上的军官,这是一种特别的诱惑——不但征服女性,也征服同性。她如同歌舞伎中男人扮演的女角,总之这是日本男人的欲望。微妙地,为之冲动。没见过她的人,听过“男装丽人”的传奇,越是着魔地想见一面。所以,因着这潜意识,初次的会面很容易便被俘虏。所以,有时她身穿浅粉色友禅染和服,花枝招展地应天行会头山秀三之邀,在东京国技馆观看大相扑。有时,出现在银座七丁目的资生堂二楼,与巨富伊东皈二携手吃茶。有时,穿着茶色西服和大衣,分头式短发,头戴黑色贝雷帽,贵介公子般坐汽车于上海招摇过市。豪华公馆中,经常有魁梧奇伟的彪形大汉,恭敬侍候,说是保镖,也是面首。——因为,她已无“后顾之忧。每天不到下午一二时,她是起不了床的。她也爱在床上,披着真丝睡袍,慵懒地下着命令。一个俊硕的男人,已穿戴整齐了。亲近到芳子小姐,是他的荣幸呢。芳子道:“事情已经成功,这个卧底不用留。”她递给他一帧照片。男人一直躬身倒退地出了房门:“是!”“过几天在戏院子给我消息。”“我会自行出现的了,金司令!”“好。我干爹不在,明儿晚上陪我跳舞去。”“是!”他出去了。在门外,碰到芳子的秘书千鹤子,这日籍少女,忠心周到地打点她身边一切。此等荒淫场面早已见惯,从来不多事。她来,是完成了任务。“芳子小姐。我来向你报告山家亨先生来上海之后的详细资料。”芳子抬眼:“先给我放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吧》!”音乐轻轻地流泻一室。芳手伸伸懒腰。真像梦幻的世界。大白天,《月光奏鸣曲吧》,月光透过音乐,蹑手蹑足地洒得一身银辉。这些日子以来,他做过什么?到过哪儿?同谁一起?是喜是悲?……这样子打听着初恋情人的举动,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五内是起伏的,但她不动声色地吩咐千鹤子。“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