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康复、希望、故态复萌-瘾-斯蒂芬·史密斯

在救世军慈善机构里度过了一年以后,戒酒部门就像是希尔顿饭店。戒酒病房占据了一所很大的乡村医院的整个二层楼,医院坐落在一片极大的场地上,很有一点乡村疗养院的气氛。为期十周的项目执行一种戒毒式的禁酒活动,为了帮助病人敞开心扉,每个人都必须轮流把自己的过去讲出来。在讲述的过程中谁也不许打断,但是讲完以后工作人员和病人都可以发表意见。这个戒酒部门没有凤凰戒毒所那么紧张,加上我已经一年没有吸毒这个事实,使我很快能够适应。我有了稳定的栖身之所,美丽的环境和良好的饮食,就一天天地强壮起来。

两个星期以后,他们给了我一份工作,让我在医院老年病房中整理病床,工作很轻松,能赚几英镑零花钱。在那里我遇见了一个九十岁的老人,他患肝硬化,年岁又太大,快要死了。每天早晨我给他整理床的时候我们都谈一会儿,他逐渐告诉了我他的一生。他从海军中临时获假回到家里,发现妻子和别人在睡觉,从此以后,七十年来每晚喝得一醉方休。“那天就该把他们给杀掉。”他眼睛里带着恍惚的神情说道。他接着告诉我,在十分伤心的情况下,他只得泡在酒吧里过日子。“他们把我弄到这里来之前,我一辈子从来没有清醒着上过床。”他骄傲地声称。多数早晨我把他推到院子里,好让他看看草坪和草坪上的大橡树。“你看那些鸟,”他会说,“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他们。”“真让人惊奇,”他接着说,“他们不用汽油就能飞。真是机灵的小东西。”“我叫西德尼。你叫什么名字,孩子?”“斯蒂芬。”找答道。“你可以当我的孙子了。”他微笑道。“那两个杂种有十个孙子辈的人。现在俩人都死了。她是去年死的。”他带着迷们的神情喃喃道,“去看鸟儿的飞翔,看风的吹拂吧,不要像我这样放过了美好的一切。”

几天以后我下楼来时发现他的病床空着,而且床单什么的也给拿掉了。“西德尼呢?”我问另一个老人。“坐盒子旅行去了。”他说。“盒子旅行?”我纳闷地问。“棺材,死了。”他答道。我放下了整理病床的工作,坐在院子里,心里感到很悲哀。一只小鸟停在了我身边。“机灵的小东西。”我心里想。

随着时间的过去,良好食物的效果开始出现了。我体重增加,看上去很健康。大约六个星期以后我开始注意到医院里的一个漂亮护士,她总是坐在老年病房门外的长凳上吃茶点。有一天她提出付给我钱,让我帮助她照料一年一度的旧货义卖中她的服装摊。我非常愿意帮忙,我们决定第二天就开始,以便作好一切准备。她把我带到医院的另外一边,一间很大的房间里装满了村子里富有的人们捐献的东西。有几十个盒子里都是质量很好的旧衣服,她让我整理这些衣服,并告诉我我可以拿我需要的东西。对于去年一年都穿着同一条牛仔裤和绿T恤衫的我来说,这简直如同打开了阿拉丁的服装宝洞。我贪婪地装满了两个大衣箱。她大笑着说:“你就是活到一百岁也穿不了这么多衣服!”倒不是她在乎我拿了这些衣服。这里的衣服够二十次义卖的。再说,所有的旧货都来自当地居民,所以你只会在义卖的那天听见一个村民对另外一个说:“那是我捐的一件旧大衣,穿在他身上还挺不错的。”

义卖那天,穿上了新行头,我看起来好阔气。我用整理病床赚来的钱买了一个床头灯和一台旧收音机。回到戒酒病房后,找把台灯和收音机放在床的两边,觉得很是自豪。躺在床上听音乐,我开始感到自己几乎又是一个人了。可悲的是,第二天早晨,护士长把头伸进门里,说:“别太舒服了。你就要离开了。你的治疗下个星期四就结束。”这时我新获得的平静很快就消失了。

我酗酒达二十多年之久,现在我的治疗下个星期四就要结束了!这简直太不可思议啦!这就像告诉一个十岁的孩子让他离家去自谋生路!三号,你的时间到了,你好些了。祝你好运,再见!

只剩下一个星期了,我感到惊慌起来。但是那天早上我交了好运,我在当地的一张报纸上看到,附近一个城市里有家旅馆要雇一个包住的工作人员。一个星期之后那个漂亮的护士开车把我和我的箱子、床头灯以及收音机送到火车站。她和我吻别时我感到很快活,这是一个吻,而不是仅仅在脸上啄一下。带着所有的行李到达伊尔克利火车站后,我坐出租车到旅馆去了。这是个进步,我坐在出租车里想道。进步!啊,他妈的!要是那天早上我知道前面的生活中还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的话该多好!

我到旅馆后,经理在前厅等着我,把我带到我的房间里。“欢迎你,斯蒂芬,”他说,“我希望你在这里工作会很快乐,你会长期和我们在一起。”他是个和善友好的人,说话带伦敦口音。这个豪华旅馆坐落在约克郡高沼地的边缘,客人都是很高级的,查尔斯王储都在这里住过。我的房间很大,可以俯瞰花园,那晚我听着收音机,感到像个有钱的旅游者。

次日早晨我开始洗餐具。我是惟一洗餐具的人,所以你可以说我负责这个部门。这是一个非常忙碌的厨房,一整天传送带不停地把脏碗碟送过来。我休息的时候别人把碗碟从传送带上拿下来,但只是给堆在一边,等我回来时,迎接我的是堆成山的脏碗碟。

我第一次生活在正常的气氛之中,尽管环境宜人,我很快变得紧张起来,非常怀念医院里的安全感。过去我和同是酒徒的人来往,医护人员对我很和蔼,而这里一切都大不一样。我独自和普通的劳动者相处,人们期望我适应下来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没有人再给我量体温,或者对我的健康表示关心了。我只是墙上的另一块砖头而已。由于恐惧我又变得内向,和同事连一个字也无法交流。对于他们来说,我必定像个从不知什么地方蹦出来的沉默的怪人。说不定是个活动中的系列杀人犯?

逐渐我开始面对吸毒给自己带来的现实后果。它使我震惊。想当初我有那么多的钱,我他妈怎么会落到洗盘子的下场?那些钱都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些年以前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每一天,当我站在那里干活的时候,以前会背的一首诗逐渐回到了我的脑子里——“早晨和百灵鸟一同起床……”我过去的生活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脑海之中。埋葬金钱之类的事开始在脑子里浮出又消失,像慢慢拼起来的一幅拼图。

在这么多年以后,记忆像洪水般涌回,我害怕极了。电击治疗抹掉了这么多的往事,现在我正在记起我从不知道存在过的事情。我曾经一度像个国王一样住在大宅子里,开最高级的汽车。现在我能够面对这样的事实,即我并不是从头就是个流浪汉。随着时间的过去,一切变得越来越清楚了。是的,我能够想象出自己藏钱的情况,但是藏在了什么地方?当我企图集中精力考虑具体的问题时,一切就变得过于复杂,造成我剧烈的头痛。在庞德巷、凤凰戒毒所或纽卡斯尔我都没有这么清楚地记起过这些事。在那些年里我的过去停止了存在。现在我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我曾经认识的人。

我很久以来第一次开始想到我的女儿们特莎和安东尼仅。仿佛我头脑里的一扇门打开了,里面有个声音在说,好了,尽管很痛苦,你现在能够应付这些思想了。似乎没有什么希望能再见到她们,但是有一天我鼓起了足够的勇气向一个年轻的女招待寻求帮助。我记起了前妻住的街道的名字,心里想,如果能够找到电话号码,这个姑娘就能假装是特莎的朋友给她们打电话。遗憾的是,我的前妻早就搬走了,没有留下转信的新地址。此后那个女招待常常对我微笑,但我总是往别处看,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

岁月随着脏碗碟流过我的身旁,逐渐在休息的日子里我开始在约克郡高沼地散步,一连几个小时在无人居住的山丘间漫步。一天下午我在山边上发现了一条流进山下小河中去的小溪。我搬来一些大石头,垒起一道堤坝似的东西,使水沿另外一条路流下去。我完全被迷住了,看着水沿新路慢慢流下,对于我,这新路代表着新的生活,自由,摆脱过去。这是一个远离一切伤痛的、我个人的希望世界。我常常坐在自己的小溪边,看着我的水沿着我的路涓涡流去,心里感到非常安全。

但悲哀的是,离开了我的小溪,宁静感就消失了。随着更多地忆起过去,我愈加感到痛苦的折磨。一切都太让人摸不着头脑了,渐渐地我都快被逼疯了。

在我情绪特别木好的一天,我在洗碗碟的时候听见别的工人在休息室休息,大声笑着。当我去拿茶水的时候笑声更响了,就像有一面大鼓在我的脑子里面捶响着。我看到这些无忧无虑的人快乐地在一起,感到受到了威胁,从小卖部跑了出来。我坐在外面的院子里,但笑声更少入了。我想象着他们在笑我,嘲笑这个沉默的洗碗碟的怪人。在我的脑袋里刮起了可怕的风暴,整个下午越来越强烈。

那晚当我走到我的小溪旁时,惊恐地发现所有的石块都被搬开了,水又流回到原来的路上。我大怒,把石头往地上摔,尖声叫道:“他妈的杂种们!那帮臭东西跟踪我,把我的河给偷走了!”小溪离旅馆有好几英里,但是随着风越刮越大,风把笑声又传了过来。我看着被风刮得乱摇的树,就连树叶也在嘲笑我!

我又一次被出卖、被欺骗了。

我痛心地大哭了一通,跑回到村子里,在当地的商店里买了两瓶白兰地。

回到旅馆后我喝醉了,在一阵怒气中砸了自己的卧室,连珍贵的收音机都砸坏了。我就像疯了一样下楼到了厨房里,开始把盘子从架子上拿下来扔在地板上摔碎。在混乱之中有人把我拖回卧室,放在床上,在笑声仍在我脑子里回响的时候,我失去了知觉。

次日一大早经理把我叫醒了。他对发生的事很关切,问我为什么这么生气。这个富有同情心的男人具有透过表面现象看问题的能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回答说,“但是我要回伦敦去。”尽管出了头天晚上的事情,他还是劝我留下来,说伦敦是个大城市,充满了邪恶的引诱。我眼泪汪汪地说:“现在我不能留下了!我必须得回去。”

一个小时后,我拿着箱子正要_广出租车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女招待走到我的面前说:“真可惜你要走了。我挺喜欢你,我曾经希望你散步时会邀请我和你一起去呢。我本该和你说的,可是我做不到。我太腼腆了。我猜现在已经太晚了……”她微微一笑。出租车开走了。

二十分钟后我坐上了去伦敦的火车。离开伊尔克利,离开把我看作是个洗碗工的人们,使我感到很高兴。离开嘲笑我的入。离开使我感到害怕的人。这一回一切都会大不相同的。

火车开出约克郡火车站的时候我感到很高兴……火车到达伦敦的时候我感到糟透了。我很害怕。我不愿做个伦敦洗碗工,让新的人来嘲笑我。

我需要东西使我能显得好一些。

我需要摆脱必须面对自己由于吸毒失去了一切的事实。

为了摆脱。

我需要毒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