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6-外出-金烔暻

车窗外面是无尽的冬日风景,干涩而凄凉。那伸出苍凉双手在空中挥舞着的林荫树,那好像马上就要倒塌,那将整个道路覆盖住的山岗断面,那似乎再也不能诞生出生命的荒芜田野……仁秀觉得掠过车窗的风景似乎正完整无缺地进入心里,停留在身体中。不,应该说他的内心早已如此。

坐在旁边的书英也在看着这风景。她好像一个无事可做的人,把目光投向车窗外面,就像是在完成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那田垄上燃烧着的鼠火,那乡村里冷漠庄严的政府办公楼,那头顶包裹背着手行走的老人……他们看到的所有风景似乎都是两人内心的写照,空空的、荒凉的、疲惫的风景。即使安静地坐在那里好像也会被窗外的风景所感染,如果视线相碰的话,内心的荒凉还不知道要增加多少倍。

保险公司的职员终于带来了卡车司机死亡的消息,他说被害人很年轻,和其遗属达成和解可能比较困难。但他又补充说,以防万一最好还是去吊唁一下。

“因为现在还没有确定你们这辆车的司机到底是谁,所以你们两位最好都过去看看。”

他所说的以防万一是指在赔款问题上与遗属达成和解,他还说这可能不太容易,也许还会遇到困境。他解释说,即使这样,但为以后着想最好还是过去。在哀悼死者之前,首先考虑到的是活人的利益,这种自私使仁秀不禁打了个寒颤。更让他失望的是,自己要亲自去做这件事情。但寒颤和失望也不是什么新鲜的感觉,就好像在脏水里又对了点脏水。

被害人的家偏偏在天涯村。仁秀一大早就动身了,并查找地图确认了路线。沿东海岸一直往下走,然后再沿南海岸往西走。如果有条横穿大陆的路线就好了,可惜那边没有路。即便这样,到达那里五个小时也应该足够了。

书英上车的时候打了个招呼,然后就没怎么说话。在休息站里简单吃点东西喝点茶的时候没有说话,面对车窗外庄严的山脉和广阔的大海时也没什么反应。仁秀为打破尴尬的沉默,放了会儿音乐,但不久又关上了。车里尽是些制作照明设计程序时用的试音带,那里面的音乐大多节奏感很强,风格比较热烈。他打开收音机,可马上又关上了。收音机里面正以一种强加的口吻谈论着现实的问题,很是嘴碎。

安静看来更好。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冬日冷风从床边吹过的声音,这时候听起来都不错。和一个陌生人沉默地坐着,但并没有感觉不舒服,这已经很令人满意了。仁秀认为这都是因为那张纸条——“冰箱里有水”。

仁秀还记得那天醉酒后去敲书英的房门,之后的记忆就直接跳跃到第二天中午醒来的时候了。当仁秀醒来知道自己以怎样的德行躺在何处时,他感到十分悲惨。现在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坠落了,记忆空白的那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他有些害怕。眼中的所有事物都充满痛苦,仿佛所有人都对着自己指指点点,在这种受辱感的支配下……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暴行。

皮鞋和衣服都还整齐地穿在身上,从这看来好像没什么大的过失,但自己惊扰和激怒了房间主人这一点则是毋庸置疑的。仁秀慌忙站起身想要离开房间,他在门口停了下来,回头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或者弄乱了人家的东西。他看到在房间中央自己躺在那里时头部所在的位置上有一张纸条,于是穿着鞋大步走过去把它拾了起来。

“冰箱里有水。”

看到纸条的那一刻,仁秀原本处于紧张状态的身体一下子松弛了许多。没想到这一行字能传达这么多的信息,这说明仁秀没有做出严重失礼的行为,那个女人没有很生气,她不仅原谅了仁秀的无礼,而且还担心他睡醒后口渴。仁秀看了眼小冰箱,然后离开了房间。

仁秀回到房间振作了一下精神,又做好外出准备。他径直去了医院,到达时正好是探病时间。但仁秀并没有去看秀珍,他仍然没有足够的信心见秀珍。他不敢保证,那随处可见的录像画面不会出现在秀珍的氧气瓶或者吊瓶上面。不由自主地,仁秀透过重症室的窗子寻找书英的影子,她不在京浩的床边。仁秀朝医院走廊走去,书英正站在走廊尽头的自动售货机前望着窗外。看到书英的一瞬间,仁秀突然感到十分安心,这让仁秀觉得有些惊讶。

“那个……”

听到仁秀的声音,书英慢慢转过头来。漠然的表情,过分地漠然,以至于看上去有些冷淡。

“对不起。”仁秀说道。

书英看了看仁秀,仍然面无表情,然后又把头转向窗外。那是种事不关己的眼神,她在期待着什么?仁秀站在她身后,好像还在等着她的反应。在转身之前,仁秀又说了句:“谢谢。”书英仍然一动不动。

坐在副驾驶的书英跟那时候一样一动不动。他们又在休息站停了一次,然后在广阔的平原中走了很长时间,在这里,平原要比山丘多一些。经过绿茸茸的麦田,应该就差不多到达目的地了。也许因为这里是南边的天尽头吧,梅花农场里面已经有鲜花盛开了。

死者家并不难找。顺着路牌走,不久就看到一个不大的村庄。从村口开始就挂着丧灯,顺着丧灯走,好像经过了一台耕种机,然后可以看到路的尽头有一家典型的农户。仁秀把车停在了附近,下车时,他看见书英站在那里望着天空,看起来好像有些犹豫,或者有些害怕。

“要不你在这儿等会儿?”

书英没有回答,仁秀向死者家走去。书英马上跟了过来,和仁秀并肩走着。一进到死者家里,首先看到的是大门右侧的八幅屏风。屏风两侧是一棵柿子树和一块看似花岗岩的大石头。由于死者是客死异乡,因此吊唁的客人只能进到大门里面而不能进入房间。屏风两侧搭有帐篷,里面餐桌前坐着六七个前来吊唁的客人。

仁秀穿过院子,将一个信封投入到木廊台上的祭奠箱中。书英跟着仁秀,做着同样的事情。一位老人呆坐在木廊边上,看到仁秀和书英,艰难地站起身走过来。仁秀和书英同时向老人鞠躬。

“是永基的朋友吗?”

老人走过来,朝他们伸出手,好像要握握手。透过敞开的房门可以看到,里面一个穿着丧服的女人正背着孩子踱来踱去。仁秀尽量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肇事人的爱人。非常对不起。”

老人那伸出的手在空中挥舞了两下,一屁股又坐到了木廊台上。接着是一阵干涩沙哑、软弱无力的哭声。房间里的女人跑出来,慌忙喊着:“妈妈!”厨房里又走出一个女人,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仁秀和书英,问道:“你们是谁?”这次书英回答说:

“对不起,我是肇事人的爱人。”

女人扔掉手中的盘子,朝书英跑过去,揪着她的头发。一瞬间、一眨眼的功夫,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你还我弟弟,我的弟弟啊……”

书英任凭女人抓着她的头发,全身颤抖着站在那里。一切都交给那女人了,这就是书英的态度。是的,你最好能把我怎么样。惩罚我吧,侮辱我吧,破坏我吧,您可以随心所欲。但是不管做什么,最好做得圆满些。完完全全地破坏并侮辱我吧。书英闭上眼睛这样反复地默念着。她浑身发抖却放任不管。

仁秀想保护书英。至少想拉开书英头发上那女人的手。就在仁秀伸出手那一刻,帐篷下面的一个男人飞奔过来。他借着跑过来的气势,朝着仁秀拳打脚踢。好几次,拳头都落在了仁秀的胸部和肩膀上。

接受着那个男人的攻击,仁秀终于明白了书英为什么会闭上眼睛去承受全部的暴力。那根本算不了什么。当身体承受着拳打脚踢的疼痛时,心里却很舒服。痛苦和罪恶感好像都得到了豁免,越来越淡薄。

听到嘈杂声,人们赶过来拉开了他们。那男人被拉走时,两脚还冲着仁秀踢来踢去。仁秀和书英没有整理被弄乱的衣服,而是重新一动不动地站在了那里。

“你们快走吧。”

老人无力地抬起胳膊示意仁秀和书英离开,但两人仍旧站在那里。冷风划过脸庞,不知哪里传来了一阵乌鸦的长鸣。那男人回到帐篷后,仍然在向朝仁秀和书英喊叫。老人向前走了一步,用手示意仁秀和书英赶快离开,那动作仿佛在赶走他们。

“你们快走吧,快走……”

那声音几乎是在哀求。仁秀和书英这才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丧家。走在农家小路上望着天空,那挂在电线上的风筝不断摆动尾巴,摇晃着身体。

仁秀和书英回到车里,又开始驰骋在了冬日的田野里。车里仍然沉默。初升的月亮挂在天空。那月亮瘦削得仿佛立刻就会消失。挂在淡蓝天空中有些模糊的月亮一直追随着仁秀和书英的车子。原本透过前窗可以看到那新月,转个弯后以为看不到了,仔细观察后发现它在左侧的车窗外呢。看着月亮一会儿出现在眼前,一会儿又消失,仁秀心里也在随之不断变化。那种白色的,纤细的,苍白的某种感觉。

书英也应该一样吧。她从丧家出来后,一直沉默地坐在那里,好像呼吸都不需要了。当四周一下子开阔起来,那广阔得可以看到地平线的田野出现在眼前时,书英长吁了一口气---那憋在胸口的气。同时,一直强忍着的痛哭似乎也随之爆发了。

“请停一下车。”

她哽咽着说。仁秀把车停到了路边。书英匆忙下车后,穿过空无一人的马路,面对着田野站在那里。心里的酸楚霎时涌上来,终于她哭了。这一哭,却肝肠寸断般地难受,她一下子瘫坐在地。书英蜷缩着坐在地上后才发现这个姿势简直更坏。这姿势太适合久久地大哭一场了。

仁秀没有下车,透过反光镜注视着书英。缩成一团的背,扬起头发的风,就要越过西山的太阳……太阳吐出的今日最后那点阳光落在书英的背上。她的背微微颤抖着。仁秀似乎能够理解了,她为什么会对醉酒后闯进屋的自己弃置不顾。现在面对哭泣的书英,仁秀也爱莫能助。除了默默地看着她……

仁秀拿着纸巾盒从车上下来,慢慢地朝书英走去。书英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眼泪和鼻涕。本来已经快平静下来的书英又开始抽泣。她似乎已濒临崩溃,但仍在挣扎。仁秀不太会哄女人,此时站在这痛哭着的女人旁边,只能等着她彻底哭完,等着她自己停止哭泣。

在这田野上,书英和仁秀分别望着不同的方向站在那儿,哭泣的书英和看着她的仁秀分明是站在了世界的边缘。风儿急匆匆地经过身边,云朵超然地飘浮在空中,大树的影子掠过脚面,而两人却处在这一切事物的外延。突如其来的失落感使仁秀感到全身发麻。在全世界都湿透的雨天里,唯有荷花叶不被淋湿,在万物都摇晃着的台风中,楼台独自在那里安然不动……如果它们有感觉,一定和自己现在差不多吧。

不光是死亡的卡车司机家属,这世界上所有的人与事物都在否认和排挤着自己。其中,最用力地排挤着自己的是带着氧气面罩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的秀珍。地方小城市的医院,海上吹来的冬日冷风,还有每天按时袭来的黑暗……这一切都在把自己推向世界之外。

站在世界之外的仁秀看了看同样在世界边缘的书英。看着她耸动着的肩膀,仁秀第一次承认自己很狼狈、很可怜。正因为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还有那绝不当败者的傲气,使得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更加痛苦,仁秀终于醒悟了。就像这女人如此凄恻一样,自己也十分可怜,仁秀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承认这一切后,仁秀的心似乎开始融化了。

“你没事吧?”

他开始从心底担心起这女人的安危。听到仁秀的话,书英点点头,放大声音哭了起来。女人放大声音的时候,仁秀很想抱住她,轻轻拍拍她的肩膀。现在,他似乎明白了,这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安慰。

冬日的太阳短得好像狍子的尾巴,不知何时它已经越过了山岭和地平线。回到车里的时候,周围越来越暗了。不知是哭累了,还是长途旅行太过疲劳,书英一上车就把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车子向左或向右转弯时,她的头也会偏向车窗或者驾驶座。如果歪向车窗太久,仁秀就会把她扶正靠在椅背上。书英仍然没有醒。

该吃晚饭了吧?仁秀想道,但又不想吵醒她。两次去买安眠药都遇见了她。只要能睡着,那要比三顿饭还重要。仁秀决定就让她痛快地睡吧。

仁秀每当遇到朝左或者朝右的弯路,都会放慢速度。经过大的弯路时,还会提前伸出右手扶稳她的头。仁秀几次碰到她的头和肩膀,但书英一点都没有感觉,看来的确睡得很沉。路灯照亮她的脸时,可以看到她的表情很痛苦。原来这女人给人一种蓝色或绿色的感觉,最近那上面似乎又加了层灰色。

出事后,经常遇到这个女人。手术室和重症室外的走廊,警署和汽车修理厂,旅馆和酒吧……不管在哪里,从没见过她愤怒或激动。即使处在痛苦之中,她也仍然是安静的。在仁秀眼里,她就好像屹立在汹涌波涛中的岩石,或者一动不动地站在暴风雨中的大树。偶尔想去摇摇她的肩膀。如果摇摇她的肩膀,也许会像枫树掉下红叶那样有所回应。仁秀就好像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时常转过头仔细看着她的脸庞。虽然痛苦得有些扭曲,但皮肤就像孩子一样明净。

进入江原道,弯路多了起来。无论怎样小心地转弯,书英的身体仍然大幅度地左右倾斜。结果,仁秀把车停到了路边,然后帮书英把座椅放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调整座椅的时候,她好像有些醒了,像梦话一样嘀咕了一句:“不……”,然后想要起身。仁秀按下她的肩膀,她的呼吸立刻变得均匀,又陷入了沉睡中。

我们,谈谈吧。仁秀想起对书英说的话。我们,谈谈吧。仁秀知道自己仍有这样的想法。如果能谈谈的话,仁秀想问的东西很多。您通过这顽强的沉默,是否能解决所有感情方面的问题呢?您看到我醉倒时,有什么感觉呢……

不,仁秀似乎更想就这样载着她逃跑。并不是想拥有这个女人,或者相信乌托邦的存在。只是想逃离现在这置身其中的状态。现在只要不是这里,哪儿都行。瞬间,很多事似乎都被颠覆了。眼前的风景,还有自己的心。很想知道她在留下那张“冰箱里有水”的纸条时,是否也是同样的心情。

到达三陟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了。很长的一天,到了这个时候书英还是没醒。仁秀把车停在旅馆前,又去附近的药店买了点疲劳恢复剂。然后站在车外开始抽烟。他不知道如何去叫醒那躺在车里的陌生女人。

抽完一支后,拿出第二支叼在嘴里的时候,书英从椅子上起来了。她环顾四周后,打开车门走了出来。当她看到站在车外的仁秀时,露出了安心而高兴的表情。

“对不起,坐在司机的旁边睡觉……”

声音仍充满睡意。仁秀谈谈地笑着说,没关系。你在旁边很安慰,后边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他默默地把药包递给她。书英仍是迷迷糊糊地接过东西。

“谢谢。”

仁秀仔细看着她脸上露出的安静的表情。不是那个几小时前还好像天塌下来一样放声痛哭的人了,也不是那个在睡梦中还紧皱眉头、表情痛苦的人了。仁秀觉得她这全新的形象很新奇,看了她好几次。在旅馆走廊分开时,仁秀说道:“加油!”,就好像递过去一件她忘记拿的东西。

那也是对自己说的话。即使被推到世界外边,就算处在地球的边缘,也要再多活一天。谁都不知道,背后的内心和风景以后会是什么样子。那女人送过来一个注目礼,动作很小。在她的背后会发生什么,同样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