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7-外出-金烔暻

仁秀从房间出来,在旅馆大厅停住了脚步。眼前的世界全部变成了白色。旅馆前的马路,空地上的梧桐树,还有对面的酒吧房顶,全部都是雪白的。世界上那具体细致的部分都被抹掉了,曾经各自卖弄姿态的事物现在都害羞地扭着脸。远处的山也戴上了白色的帽子,感觉离我们很近。在抹去远近感觉的风景中,世界的脸色看起来十分温柔。

“岭东地区在初春的时候雪很多,4月份也有可能下雪,刚刚发芽的土豆经常又被雪埋上了……”

旅馆老板正在扫雪,看到仁秀在大厅门口徘徊,就这样解释道。现在是3月末,昨天那暖风里还夹杂着春的气息,让人不由得对春天充满了期待,可是今天真是令人有些失望。

“这样的大雪会带来很大灾害,我们这里有句话,说如果想当岭东地区的市长或者道知事(相当于省长),只要能把雪都清干净就行了!”

旅馆老板伸起腰,勉强地笑着。他已经连接着旅馆和医院的那条路清扫干净了,现在正朝公园方向开辟道路呢。降雪量足有20厘米,真无法相信这是一夜间下来的。

仁秀旅馆老板打了个招呼后,顺着他开辟的窄路朝医院走去。大路那边,扫雪车正在推着雪前进,车前面保险杠上挂着的工具就好像一把巨大的铁锹。出租车的轮胎上缠着铁链,它们熟练地在雪地上前进。

‘秀珍,下雪了。你看见了吗?’

仁秀进入病房,一边观察着秀珍的脸色,一边在心里这样说道。虽然她还处于昏迷状态,但不知为什么,仁秀确信秀珍能够感知到周围发生的一切。仁秀摸摸秀珍的额头,握握她的手,注视着她那微微一起一伏的胸。

秀珍从重症室搬到普通病房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医生说秀珍的脑压已经稳定下来,肺部手术的伤口也已完全愈合,所有的情况都很乐观,如果愿意,现在可以搬到首尔了。关于这件事,仁秀还没有最后决定,甚至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想回首尔,还是想继续呆在这里。他想,也许乡下清新的空气对秀珍的健康有好处。这也是因利乘便,以秀珍为借口,想在这儿继续休息一段时间。回到首尔,他没有余力去一一应对那些前来探病的人。他只想呆在那儿,不去判断和思考任何事情,仿佛已经放弃了生存。

仁秀看了看秀珍那苍白得发青的额头,之后拿起床边上的便盆朝卫生间走去。把里面的东西倒进厕所之前,他看了会儿里面那黄色的液体。那黄色明亮而透明,好像泛着光泽。秀珍的身体将透明的注射液吸收后,转变为黄色的液体,也只有这点能够说明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的秀珍的身体里面还进行着生命活动吧。那原本就充满黄色感觉的秀珍。仁秀把黄色液体倒进厕所,又把刷过的便盆放到了床底下。然后又打开点窗户换换空气。他没有拉开窗帘,怕冷风吹到秀珍。风吹到窗帘上,气势减煞,然后朝秀珍病床的反方向吹去。

仁秀站在窗边,看着雪上反射出来的白色。太多的白色让人感到是个负担。越多的颜色搅在一起就会越黑,但越多的光搅在一起则会越白。对于仁秀来说,白色并不像白纸那样空空的什么都没有,那里面充满着许多束光,所以白色是一种沉重的颜色。那里面合并了无数的颜色,在白色面前,仁秀有时会感到害怕。

在白色马上路慢慢移动着的红色十分引人注目。仁秀的视线被红色吸引过去,原来是秀珍穿着红色的大衣。发现这一事实的瞬间,仁秀感到心里有那么一点、微微地左右摇摆了一下。她正沿着雪路朝江堤走去。她低下头看看脚下,又抬起头望着遥远的天空,然后又站在原地浏览着周围的房屋和树木。

和她一起从天涯村回来以后,仁秀感到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改变。过分敏锐的神经平静下来了,无比锐利的愤怒之感也消失不见了。这些微小的变化似乎从她的身上也可以感觉得到。她之前那生硬得像面具一样的脸现在看起来温和了许多。在医院走廊和旅馆前遇见时,她会面色平静地打个招呼。

“听说是我老公开的车。赔款的问题,咱们怎么办呢?”

仁秀觉得这充满讽刺的情况很可笑。处于相同状况的两个人,一个成了肇事人,而一个成了被害人,连意识都没有的两个人竟然要支付或者收取赔款。

“这个问题以后再说吧。”

仁秀淡淡地回答说。如果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微笑,也是对当时情况的嘲笑。这时女人的脸上也带着微笑。

“好吧。”

她回答道,之后淡然一笑。眉梢上翘,嘴角朝相同的方向上扬。是一种抿着嘴的安静微笑。那微笑说明她百分之百同意仁秀的意见。夸张点说,那时仁秀感觉自己好像第一次见到女人笑的模样。明亮、温暖和温柔越过空中落到肩膀上。

仁秀望着那边,直到红大衣从视野中消失,他到浴室把毛巾弄湿。在重症室的时候,每天探病一次就足够了,但搬到普通病房后,就要从早到晚守在秀珍身边了。仁秀要做的事也多了起来。除了清洁便盆,还要用湿毛巾给她擦身体,按摩四肢,每隔一两个小时帮她换个姿势躺着。虽然有24小时的看护人员,但白天仁秀几乎都呆在秀珍病房,和看护人员换班看守。

仁秀帮秀珍脱掉病号服的上衣,从后背和腋下开始擦着。秀珍那比脸部还要白皙的皮肤,还有那上面的汗毛和毛孔都清楚地呈现在眼前。同时还传来了那熟悉的体味。仁秀的身体首先感到了痛。之后过去的记忆开始完整地在脑海里浮现,‘你身体散发着饼干的味道。’仁秀曾经这样边说边靠近到秀珍的胸部和腋下。秀珍的身体就是记忆和痛苦、欢喜与绝望的复合体。仁秀停下手中的动作,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把毯子重新盖好。

“秀珍啊,你为什么这样?”

仁秀低声说道。虽然秀珍像睡着了似的一直躺在那里,但仁秀相信她能感知到身边发生的一切。不,应该说是希望。

“是不是因为我总是凌晨才回家?还是因为外地演出太多,一个月有半个月我都不在家?”

秀珍的头发被风吹起,像是在回答仁秀的话。仁秀关上窗户,拿起冰箱上面的水壶倒了杯水喝。这时,正好负责看护的大婶回来了,像交班一样,仁秀离开了病房。经过走廊时,他朝重症室那边看了看。这应该是书英探望丈夫的时间。

仁秀走出医院,向刚才书英去过的江堤走去。江堤上积雪依旧,上面杂乱地排列着人们留下的脚印。仁秀边走边仔细看着那些脚印。走到江堤中央时,他转身开始往回走。途中,在小饭店里简单吃了顿晚饭。

回到旅馆后,仁秀打开笔记本电脑,查看照明设计程序。光一已经完成了下一场演出的设计程序,并通过网络发了过来。不知是不是图表的问题,构架的结构虽然有所改变,但还是找不到清晰明了的形象。仁秀已经模糊地感觉到,事实上问题并不在于程序或者图表。

他放下手茫然地望着空中,电脑自动启动了屏幕保护程序。照片开始出现在画面上。那些照片是和秀珍一起出去旅行时照的。罗马冰激淋店前秀珍微笑的样子,普及岛海边两人搭着肩膀站在一起的情景……而现在这些照片到底离自己有多遥远?他无法估算这心理上的距离。就像照片中那些记忆的细节都已被抹掉一样,感情也变得淡漠了。内心的许多东西就像白雪覆盖的世界一样,模糊而纯粹。那多年的爱情,还有过去的生活。

仁秀关掉电脑。把电脑推开时,他看见了放在桌子上的那张纸条。

‘冰箱里有水。’

这是那天早晨在书英房间拾到的。那天,仁秀把这纸条随便扔到床上后就出门了,傍晚回来时发现它被整齐地摆在了桌子上。看来打扫房间的服务员有着这样一条原则:垃圾桶以外的东西一律不准随便扔掉。仁秀就那么放着那张纸条。并不是舍不得扔,而是没有理由特意去扔掉。之后,来来回回总能看到那句话。冰箱里有水。有时看到这句话,就好像真的喝了杯爽口的水一样,感到一阵清凉。

仁秀从房间出来,沿着雪路走了一会儿。然后回到车里,把音乐放到了很大声音。但他的心仍无法停留在某一个地方。从车上下来,仁秀开始在停车场附近团起雪来。他将手中团好的雪球朝墙壁砸去。雪球碰到墙壁立刻破碎,在墙上留下不同形状的白色痕迹。这时,他心里似乎舒服了一些。仁秀又团起雪,朝墙壁砸去。他要一直砸到没有力气为止,砸到瘫倒在地、筋疲力尽得连手指都无法动弹为止。

那时,书英正在看电视,来回地换着频道。书英在规定时间内探望了京浩,但她仍然不能为他做任何事情。身体上连接着各种机械装置的京浩显得越来越陌生,书英只是习惯性地去探视,并像走个形式似的看他几眼。护士和医生说明了京浩的情况,每次几乎都是一样的---在观察。

对于书英来说,除掉探望京浩的那两个小时,一天中剩下的二十二个小时都是空荡荡的。无法安静地坐着,没有人可以说话,没有家务可做,不能做饭……如此的二十二个小时。她沿着医院外三岔口的每一条路走了个来回,顺着江堤一直走到水泥厂,再沿反方向走到公园,然后在公园里停留了好一阵,可傍晚还是没有来临。好像时间跟随着书英的脚步不断地延长,延长……

站到江堤遥望对岸,她发现那断崖每次看都不太一样。站在对面看,那就是个笔直的悬崖,但从江底仰望又觉得像个圆规。走到太阳升起的方向回头看时,发现它像个背部椭圆的乌龟,从太阳落山的方向看就只是个巨大得令人窒息的岩壁了。

书英长长地叹了口气,把电视关掉了。周围立刻变得十分安静,这时有声音传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倒墙上,发出沉重的响声。那声音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出一次。有点像稀疏的莫尔斯电码,又好像有人在打沙袋练习拳击。终于,书英打开窗子看了看外边。

是他。那个喝醉后敲着房门说要谈谈的人,那个递过来药包并说:“加油!”的人……书英相信是因为他,自己才重获新生。京浩出事后,书英一连几天都无法哭泣、也无法入睡,神经总是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但自从和他从天涯村回来后,她终于渡过了这样的难关。

因为有他在身边,才能坐在田野上放声哭泣。因为信任他,才能在别人的车上酩酊大睡。书英相信,他和自己有着一样的痛苦,在无言中也可以产生共鸣、彼此理解。那时,在车上偶尔醒来的时候,也会想这是哪里,那个人是谁,但没多久就又陷入沉睡。可以感觉到他帮自己把头扶正,但那时实在睡得太沉,无法睁开眼睛。又沉又长的一觉。

醒来的时候,书英感觉到很多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内心里那爆发之前不断沸腾着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她亲身体验到,内心的变化是束手无策的,不可阻挡的。这都归功于那个男人。

那边,仁秀弯着腰拾起雪,再用双手将其团好,最后朝墙壁猛扔过去。他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仿佛正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儿。书英在那里望着他,仿佛在做着一件重要的事儿。之后的一个瞬间,抬起头看天空的他和低着头看窗外的她视线相遇了。三层楼高的空间中立刻传递着某种信息,两个人似乎都已听懂。书英披上外衣,向停车场走去。

仁秀把刚刚团好的雪球递给书英。书英默默地接过雪球,像仁秀所做的那样朝墙壁砸去。雪球没能落到墙上,在中间的位置掉了下来。书英笑了,仁秀也跟着笑了。书英感觉仁秀的笑有些苍凉,同时从笑容中能看出他很善良。

“我们走走吧?”

笑过之后,仁秀提议。书英点点头,跟在仁秀身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公园方向走去。书英问仁秀是不是搞体育的。说看到他掷雪球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仁秀说自己是做舞台灯光的,就是设计演唱会的舞台灯光,并把它们设置到舞台上。书英说仁秀的工作很有意思。

“灯光师总是只想着灯光。比如现在,我看着路灯折射的光线就会想,如何在舞台上表现这种银光呢?”

仁秀又说,在军队的时候看到铁栅上的探照灯也会想到舞台照明,到迪厅玩儿也要留心观察灯光的设计。他又补充说,甚至在约会的时候,如果道路上雾气与路灯的光线幻想般地结合在一起,那么比起身边的女朋友,自己会更加注意灯光。

听着仁秀的故事,书英轻声笑了。仁秀也跟着笑了。笑过之后,仁秀问书英是做什么的。书英回答说是做家务的。

“全职的家庭主妇也是一样的吧?整天想着好吃的菜和精细的家庭帐簿什么的。”

“也不全是。偶尔会离职,或者罢工。”

两个人又笑了起来。他们仿佛做了约定,再小的事情也要笑出来。他们甚至觉得不笑的时候有些尴尬。就这样笑着,谈论着并不重要的话题,两个人在雪地里走了很久。舒服地,悠远地,茫然地。

“高中时我的梦想是成为歌手,上大学也是为了参加大学歌曲节。”

书英问道:“真的吗?”然后又笑了。仁秀大学的时候曾经参加过学校的摇滚乐团,两年后才发现自己在那方面没有天赋。那是一次挫折。当时他无法接受这一事实,继续活动在音乐俱乐部里,担任节目统筹。这成为他毕业以后从事照明工作的契机。即便如此,很长一段时间,他看到舞台上的歌手时心里还会有些异样,似乎对没有实现梦想还心存遗憾。在照明问题上与歌手无法达成一致时,自己会比同事感受到的压力大,当他发现这一点时也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自卑感。

“帮我从自卑中走出来的是我的妻子。每当演出的时候,她都会手捧鲜花来夸奖我设置的舞台灯光。开始的时候,接受鲜花还有点不好意思……”

仁秀用了“不好意思”这个词,然后笑了。书英也跟着笑了,心想,他在说自己的妻子啊,那么无所谓地说着。

“后来我感到做这个工作很自豪。我跟她提议,摄影和舞台照明都是光的艺术,咱们来个善意的竞争吧。说得她耳朵都长茧子了……”

仁秀停了一会儿,然后补充说:“啊,她是业余的摄影作家。”书英又笑了。没有理由,没有原因,总是不自觉地笑着。他们沿着雪路走到公园时,再没有路可走了。公园关着门,清除积雪拓出的马路到这儿就是尽头了。仁秀在公园前转过身,问书英:

“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的理想也不是家庭主妇。就像谁都经历过文学少女的时期,我也模糊地想过要当个写东西的人。但这只是个想法,我连验证自己是否有这方面才能的机会都没有。”

书英也跟着仁秀转过身来,抬头望着他。他的脸笼罩在路灯那株黄色的光线下。在45度角上方投射的光线下,他脸上的光和影形成鲜明对比,制造出一条美丽的线。从额头开始,经过鼻梁,再到嘴唇,这线条简直太迷人了。书英看着他的背影往前走,突然扭到了脚摔倒在地。

仁秀几乎下意识地去搀扶书英。书英一只手撑着地,站了起来。仁秀低头看着她的脚,并问她有没有问题时,书英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搀扶着的腰部和左臂上,而不是脚。

“没问题。”

书英大声回答。只希望他不要知道自己跌倒的原因。

“咱们还是在那儿休息会儿再走吧。”

仁秀指了指公园旁边的酒吧。书英的一只手臂依靠着仁秀,朝着酒吧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走在雪路上。这家酒吧像是单层住房改造而成的,那覆盖着厚厚白雪的瓦屋顶给人留下的印象很深刻。酒吧里,两个女人面对面地坐着,正聊得起劲儿。还以为她们是客人,结果看到书英和仁秀进来,一个进了厨房,另一个则端着杯子过来请他们点单。书英想要杯咖啡,却被仁秀阻止了。他点了两杯生姜茶。

边喝茶,仁秀又问书英,脚没关系吧。书英坐在那里,活动下脚腕,然后点了点头。那两个女人回到原来的位置,又面对面地聊了起来。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她们热衷的并不是聊天,而是对方的存在。书英又点了点头,看着仁秀问道: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哦,原来现在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互相询问对方的爱人也没关系的地步。书英想道。

“大学时候,她曾为我们的演出摄影。她是摄影俱乐部的。”

仁秀也是淡淡地,无意识地说道。看来他也多多少少地保持着距离。书英有些紧张。老公也在大学里参加过摄影俱乐部。他也像业余摄影作家书英一样,喜欢给书英拍照。

“你妻子,是哪所大学毕业的?”

“韩国大学……毕业的。”

书英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仁秀看在眼里。两人同时明白了很多事情。原来他们两个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大学期间是同一个俱乐部的会员,他们认识的时间比自己要长的多。很多时候越重要的事越不需要谁来告诉,大家都能很快触到问题的核心。

书英抚摸着茶杯,仁秀望着远方,很久没有说话。那时候他们就是恋人吗?然后各自结婚分开一段后,重新见面?或者那时候没什么关系,后来遇见才发生了这一切?仁秀和书英都沉默着,而脑海中问题在一个接一个地出现。还以为现在没什么可惊讶的了,没什么能够刺激到自己的感情了,看来不是。刚才的笑容,散步和平和的气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神经重新变得敏感,痛苦割裂着皮肤。

“我们走吧?”

书英放下茶杯,看着仁秀。仁秀回过神儿来,使劲点了点头。

“要不,咱们喝点酒吧!”

这次轮到书英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走出酒吧,置身于冷风之中,那撕心裂肺的情绪开始稍稍平静。与知道他们是老情人的事实相比,更让人痛苦的是,以前所有的感情开始复苏。就像光透过棱镜发散出七色光谱一样,仁秀的感情穿过秀珍分散为千屡万屡。

两人走到大路,坐上出租车。没有说话。在海边海鲜店下车的时候,两人仍然沉默。下车后,书英整理好被风吹起的衣襟,朝海边走去。她停在白沙滩上,黑暗中很仔细地看着什么。仁秀跟过来站在她身边时,她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想看看白沙滩上是不是也积着雪。”

书英的声音带着哭腔。仁秀睁大眼睛,重新看着沙滩。虽然天黑看不清楚,但似乎那上面没有积雪,即使有也会立刻化掉。

“鸟儿们都去哪里了呢?昨天,还有海鸥像白石砾一样坐在那里……”

书英指了指江与海相遇的江口。仁秀只看到秀珍抬起的手。黑暗中,她那白皙的手显得尤为明显,正仿佛海鸥一样。

“开始还以为是白石砾呢,后来那些白色的东西一起飞了起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是一群鸟……”

书英觉得鸟儿飞起时,整个江口也随之被掀动,仿佛要一起飞上天。书英好象听人说过,群鸟能把江口举起来搬到很远的地方去。可这些鸟儿们像在做群体体操一样排着队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又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原地。在空中的时间也就1,2分钟。书英感到有些失望。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可鸟儿们为什么会时常飞到空中去呢?”

“也许……因为生活太无聊了吧。”

听到仁秀的回答,书英有些夸张地笑了起来。仁秀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个人夸张地笑着进了酒吧。这家海鲜餐馆旁有一个大鱼缸。大婶把一盘生鱼片和一瓶酒端了上来。她的头上缠着条白毛巾,手指节儿很粗,脸被晒得黝黑,看上去不像是专门从事饭店服务工作的。倒像是正在田里除草或在海里捞海藻时,被邻居叫来帮忙的。

书英一边喝酒,一边不时地看着那位大婶。她就好像那盛开在山脚或海边岩石缝隙里的野花。好多野花虽可以归到学名为大蓟,角萼翠雀花,白檀等的类别中,但并不都有自己的名字,她就像那其中的一种。书英心中有一种炙热的,汹涌的,粘稠的东西在涌动。仁秀仍在那里默默地喝着酒,书英问道: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的声音显得有些踌躇。仁秀紧张地看着她,书英马上意识到这个问题刚才在酒吧里已经问过了。书英把手当成梳子梳着头发,尴尬地笑了。这次仁秀向书英问了同样的问题。书英点了点头,说:“毕业以后……”

“那时候,我有件很想做的事,正在准备之中。但家里总是催我结婚,所以……我就去相亲了。”

书英去约会的时候根本没抱什么希望,但看到坐在约会场所的那个人时,她的心怦怦直跳。她从没听说乡亲会这么让人激动不安,于是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感情。

“首先,希望他能醒来。想听听他说话,听听他的解释。”

如此相同的心情。仁秀愤怒得浑身发烫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他只想听一句话。谎话也好,辩解也好,或者冷酷地承认事实也好,只希望能听到她亲口说出来。似乎不论那是什么话,只要能听得到,自己就可以痛快地呼吸了。他第一次醒悟到这样一个事实,即两人关系中最可怕的就是冷淡的沉默。

“她醒来你会怎样?”

书英上身前倾,问道。这也是仁秀经常向自己发出的问题。仁秀相信他们的感情再也无法回到从前,许多事情都已经变质了,但即使这样,如果她醒来了呢?他曾这样自问。虽然很多事情是无法预测的,但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仁秀再也不像回到满是混沌与痛苦的状态中了。仁秀像书英一样,上身前倾,回答道:

“应该报复吧。”

书英先笑了,然后仁秀也嘿嘿地笑了。仁秀谈到报复的时候,书英正望着那头上缠着白毛巾的服务员大婶。好似角萼翠雀花的女人,瘠薄的手背,缩着的腰背,飘动的头发……这些让人联想起微微的清风,温暖的阳光,还有那滚落下来的露珠。书英很想确认自己内心里是否也蕴含着这样的东西。不,已经确认了。正因为拥有健康,自己才会坐在这酒桌旁……书英在艰难地说服着自己。

“我们,交往吧?气死他们。”

书英好像掷乒乓球一样轻轻说道。仁秀似乎没有听懂书英的话,有些失神地望着天空。书英下意识地用两手捂着脸颊。手掌很烫。看来一定是醉了。

“我出去走走。”

书英强撑起摇晃的身体走出餐馆,仁秀仍然凝视着天空。书英打开门走到大鱼缸前面的时候,仁秀那有些失神的眼神才终于转向那里。和身体比起来,内心似乎摇摆得更加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