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秀第一次明白,原来有一种痛苦,可以让人眼中看到的所有事物都像是一把把尖刀。简易饭店的餐桌、烤架上的烤肉、墙上挂着的莞草装饰物等等,都是对着自己的尖刀。他摇了摇头,又喝了一杯烧酒,似乎要抹去这种被害的感觉。他把空杯子递给光一,光一把仁秀倒给他的酒一口喝掉,然后把杯子放到了桌子上。第四瓶酒也只剩下一半了。
“当我第一次在医院里看到受伤的秀珍时……”
仁秀没有继续说下去,当他看到忍受着痛苦的秀珍时,心想真希望受伤的是自己。但没过几天,在同样的情况下,面对同一个人,他却说:“你,当时还不如死了呢。”现在,仁秀已经无法相信自己了,他无法相信顷刻间自己的生活就被变为了充满矫饰和虚伪的舞台,他也无法接受原本像混凝土一样坚固的东西竟然在瞬间变为一阵灰尘。
“别太担心,她一定会醒过来的。”光一说。
仁秀第一次明白,原来有一种痛苦,可以让人把安慰听成嘲弄。光一是在百忙之中从首尔赶到这里的,仁秀当然明白他的话是善意的,但是他仍然清晰地感到了一种被嘲弄的痛苦。那种痛苦是怎么努力也挥之不去的,是任何人都安慰不了的。眼前的酒瓶、正在变熟的烤肉、忙着准备小菜的饭店老板……所有这些看上去好像都有着阴险的背面,就连面对这个后辈的时候,他也用一种愤怒和防备的眼神在注视着。仁秀开始害怕这样的自己,他不知道在这种全无阻挡的情况下,自己还会坠落到什么时候,坠落到多深的地方。
“你和老婆过的好吗?”
“还行吧。”光一的语气很平淡。
还行……应该那样说吧,如果感到过分的珍惜和过分的幸福的话,这种感觉原本就是个问题吧。仁秀经常邀请秀珍来演出现场,每次秀珍都会拿着鲜花走进来,这时他是很想炫耀一下两人的关系的。如果光一知道那看似美丽的关系下面隐藏着怎样的东西,他一定会大声笑出来吧。仁秀已经开始为这痛苦了。
“光一……你觉得我很可笑吧?”
仁秀知道自己正在做着一件真正可笑的事情,作为人应具备的最起码的尊严也在逐渐消失。他知道自己正向下坠落,但没办法控制。
光一回答说:“不是。”这句话听起来仍然是充满嘲笑和伪善的,仁秀往更大的杯子里面倒满了酒,他想一饮而尽,然后不再乱想。仁秀举起杯子的时候,光一想要阻拦他,于是一把抓住了酒杯。两人的手都用力抓着,终于,仁秀的心里似乎有东西要爆发了。
“对不起。光一,你走吧。”
仁秀不想让光一看到自己内心的破裂。光一充满担心地看着仁秀,仍然安静地坐在那里。仁秀连他的这种态度也无法忍受了,他又一次更大声地让光一离开,光一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但他站在了桌子旁边,没有再动。
“求你了,光一。”仁秀的声音像是在哀求。光一这才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夹克,慢慢后退,离桌子越来越远,但在饭店门口又停了下来。他在那里站了很久,一边胳膊上搭着夹克,另一边的肩膀上背着书包。仁秀知道他没有走,他能够理解光一的处境——不能走、也不能跑过来阻止他。仁秀喝光杯里的酒,然后趴在了桌子上。倒下之前,他还冲站在门口的光一挥手,示意让他赶快走。
痛哭的感觉不断向上涌,仁秀的身体开始颤抖。数码相机里的画面总在眼前晃来晃去,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无论睁眼还是闭眼,总是能够看到。仁秀喜欢秀珍像小猫一样扑进怀里,喜欢她敏捷地坐到自己的腿上,或者钻到肋窝里弄得他直痒,或者把脸埋到他的腹部轻搓。这些曾经以为只有他们两人之间才拥有的珍贵而秘密的动作仿佛被摆到了货摊上,暴露无遗。让仁秀感到最痛苦的还不是秀珍的裸体以及和其他男人亲热在一起,而是那些珍贵的东西,那些绝对不会让别人看到,绝对不会暴露出来的生活的重心被一刀毁掉了。
白天去重症室探望秀珍的时候,仁秀发现自己脸部的肌肉胡乱地运动着,颧骨和嘴边的肌肉根本不听使唤,它们随意运动,制造出一副愤怒和抑郁的表情来。如果那时候照照镜子,说不定会以为自己见到了陌生的怪物。
“你,当时还不如死了呢。”
仁秀听到那个怪物在说话,他说得很果断。这时,仁秀立即从椅子上站起身,慌忙离开了重症室。这是逃避。不知何时就会从心中跳出来的那个怪物明显就是自己,但仁秀不想承认这一点,他只是想逃避。“你,当时还不如死了呢!”说这句话的时候,仁秀感到心中和手臂上的杀气是如此明显,以至于再不走的话,似乎就会把手伸向秀珍的脖子。就像脸部的肌肉一样,他全身的器官和感情已经完全无法控制了。
之所以把光一赶走,也是为了不让他看到自己变成这样的怪物。当他从饭店的桌子上抬起头环顾四周时,发现连饭店老板都不见了,时间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穿好外衣,把饭钱放在桌子上,然后从饭店里走了出来。街上寂寥无人。仁秀想,光一也许就在某个角落看着自己呢。如果两人换个角色,自己也会那么做的。想到这儿,仁秀尽全力让自己走稳走正。但越是这样,他就越走不了直线。
仁秀是清楚的,身体里那鲜明的杀气也好,内心里的恶魔也好,还有那燃烧着的愤怒也好,其实都是爱。被拒绝的爱、被欺骗的爱、跌倒的爱、无法回避的爱……它们相互碰撞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然后迸发出与之相伴的感情。就连巷子里狂暴的冬日冷风仿佛也在搅动着仁秀的内心。那时,仁秀只期望一件事情——期望感情能够是简单的,只有爱或者恨……
当仁秀走在狂暴的冬日冷风里的时候,书英正伸腿坐在地上,边喝着啤酒边倾听着外面的风声。风从书英的窗前吹过,不知这风儿是从山顶上跑下来的,还是从大海里跃身跳出来的。它仿佛迷了路,于是在这里徘徊着。一会儿,又可以听到它脚步匆忙地离开了巷子。
每当风声变大,书英就会喝口酒。越喝酒脉搏跳的就越快。仿佛气息在变浅,力量在变弱。世界变成了沼泽和真空,吮吸着她的身体。黄色的炕纸,浅卡其色的壁纸,还有红色花纹的被子都伸出了真空的触须。越喝酒神经越紧张,越是这样她就越是不断地喝着。
“混蛋!”她嘀咕着。不知道这是对谁说的,对谁也都无所谓,但内心的忧郁并没有因此消失。白天的时候,书英在探病时间走出旅馆,但在医院前的那条马路旁停住了脚步。她转身朝反方向走去,风吹起头发,好像在用力拉她的后脑勺儿。
白天的城市很安静,甚至有些凄凉。路的左侧是些低矮的老房子,它们站在那里安静地变老,那里不像有人居住,但院子里晾着衣服,邮箱里也放着些信件。路右侧是片空地,一排梧桐姿态优雅地生长在那里,树下停着些大大小小的车。沿路又走了一点,竟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公园。
书英刚走进公园,就在入口处停了下来。入口右侧有一棵根部坚实的高大树木,树干上挂着个塑料牌。槐树分科:豆科树龄:350年
树根的角质缝里长满了绿色的苔藓,书英一直望着那儿。350年……无法衡量那有多长,加上过去的几天就仿佛地狱一般,她更无法知道那到底会有多长。书英从上到下、从头到尾地反复看着这颗活了350年的大树,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在慢慢变小。
书英在公园里转了一圈,注意观察所有树木的年龄,就好像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儿。桧树60年,榉树150年,紫荆120年,紫薇250年,苦谏45年……从公园出来的时候,她感到心中有些发烫,那公园里的任何一株树木都比自己的年龄大。书英把额头靠在和她年龄差距最小的苦谏树干上,静静地站了好久。不,生活不能这样……她跪在树前自言自语。
那时,书英只期望一件事情——睡觉。爱情、背叛和愤怒统统抛开,她只希望能睡上一觉。无论在350岁的槐树顶上,还是在笼罩着它的傍晚昏暗中,或者靠在45岁的苦谏旁边,只要能睡觉都是可以的。一旦睡着,肯定会比冬眠的狗熊睡得还香,比陷入长眠的人睡得还久。即使感到饥饿,即使有人来叫醒,即使季节已经变换了三次,都不会醒来。书英宁意就这样固执地睡下去,放任一切。如果还有资格,她很想原谅京浩,还有自己。在睡梦中,在深深的休息中。
书英打开第三瓶酒时,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不规则的脚步声。听起来好像有人喝醉了酒,正努力支撑着沉重的身体。应该是那个人。书英每晚都会看到或者听到他醉酒后摇摇晃晃地回来。他一定也害怕深夜里神志清醒地独自呆在房间里吧,害怕自己会顺着窗户跳下去或者干脆割破手腕。
今晚,这脚步声要比平时不规则得多,声音在接近书英房间的地方停了下来。也许他正在翻着夹克和裤子兜儿找钥匙,一会儿就会听见门打开又关上,然后一切重新陷入寂静。书英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一些。没有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只是听到一阵晃晃悠悠的脚步声,之后书英便听到有人敲门。
“嗨……”
他在敲门。但好像不是书英的房间,而是隔壁。他边敲门边说着话,那声音明显是喝醉了的。
“嗨,开门啊。”
开始的时候,书英还以为他喝多了在耍酒风,以为他想随便抓住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发发牢骚。但当他又说着:“嗨……”的时候,书英才明白过来,这是特别冲着自己说的。他不太规律地敲着房门,用不太清楚的声音一直说着什么。听着敲门声和说话声,书英却仍然安静地坐在那里,连手指都没有动。心已经退到了这个世界以外的地方,即使不往下跳,也终将会坠落,就算安静地坐着,也好像会窒息而死。这些感受他也应该有的。这样的两个人还能为对方做些什么呢?书英喝口酒,摇了摇头。无论你需要什么,我都没有的。
“嗨……”
书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门外的男人一会儿敲门,一会儿自言自语,看来没人阻止他是不会停的。终于,书英站起身来,拿起了听筒。她准备跟前台联系,让他们帮忙处理一下。但马上又放下听筒,打开了门。她要直接跟这个男人说,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似乎这样会比较好。
房门打开的时候,那个男人正靠在隔壁的房门上。他用一只手和额头撑着门,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转移到门板上,而另一只手则在不太规律地敲着门。听到开门声,他把头转向书英这边。他比想象中要醉得多,头发蓬乱,衬衫前襟敞开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没有目光茫然。这个男人就以这样的形象向书英走来。
“我们谈谈吧。”他说道。男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靠在了书英的房门上。由于他在控制着房门,书英从房门那里向后退了一步。他好像抓住了房门,结果没多久就顺势踉踉跄跄地摔进了房间。书英还没来得及设法解决,他就倒在了房间中央。还穿着鞋。
书英在门外站了半天。她看着这个男人想道,应该马上下楼找旅店主人来帮忙处理一下。穿着宽松的条绒裤子和夹克、躺在房间中央的这个男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就像随便卸在那里的粮食袋子。
书英往房间里走了一步,站在门口看着他。他好像已经睡着了,还是刚才摔倒进来的姿势。他粗糙而不规则的呼吸声布满了整个房间,气息中散出酒精的味道。书英打开点窗子,然后拿着酒杯走到了桌子旁边。
这个男人的脸看起来很瘦,脸颊有些瘪,皮肤粗糙没有弹性,好像是短时间内一下子变瘦的。他皱着眉,这使眉间产生了一些皱纹,好像一刻都不能让内心的紧张得以缓解。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即使在睡梦中,他浑身的血管仍在紧紧绷着。
书英突然有点冲动地想把他叫醒,然后赶出房间,还想狠狠打他一顿。胸口也好,肩膀也好,手碰到哪里就打哪里,直到打得浑身没劲儿。那男人像个皱巴巴的麻袋一样躺在那里,赤裸裸地映射出了自己的样子,她好想躲起来,躲到哪里都好,衣柜、哪怕屋里的镜子里面……真希望身体能够变小,然后分解成细微的颗粒,向四处散去。
书英体会着所有冲动和分裂的感觉,不停地喝着酒,什么都做不了。冬日冷风摇晃着窗户,寂静的巷子里偶尔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自己一定是坐在广阔的田野上,或者坐着一艘失事的船在不断漂流。这次不是独自一个人,还有一个没办法处理的同伴。他翻了个身,好像刚刚哭过一样,胸部有些颤抖。不知是呻吟还是悲鸣,他发出了一个短暂的拟声词,然后胸部又开始颤抖。书英差点走过去轻拍他的胸部。
“我们谈谈吧。”他的声音回荡在脑海中。书英能够理解他的渴望,心里的好多事情只要跟别人说说,似乎就能够解决。那种撕心裂肺的愤怒,彻骨的背叛和钻心的痛苦也会变得淡些。但是现在这诉说的对象不应该是书英。
“所以,我们能做些什么呢?就像用冰冷的手抚慰对方的脸庞,饥饿的人互相抚摸对方的肚子,流着血的人互相抚摸对方的伤口……这有什么用呢?快乐遇到快乐会加倍,但痛苦遇到痛苦只能无限扩大,然后爆发,那会使方圆1公里变为废墟。不要对我有任何期待,不要靠近我。”
书英从椅子上下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到地上。离近看才发现,他的睫毛很浓很鲜明,眼睛的轮廓也很漂亮,不仅是眼睛,鼻子和嘴的线条也很端正。书英第一次发现其实他长得很帅,他一定是处于过度激烈的感情状态中,才会掩盖了那造型般的美。他是这样的啊,我也是这样的吧。
书英想帮他脱掉鞋子和夹克,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她这才发现,其实能够为他做的事情很多。可以在他背下垫上褥子,以免咯着。可以用温暖的湿毛巾为他擦擦脸和手,这些都是书英曾经为京浩做的事情。侧卧着的男人突然开始翻身,书英吓了一跳。他想翻身,但好像力气不太够,又回到了原来的姿势,然后嘴里嘟囔着:“秀珍……”
虽然声音不是很清楚,但能肯定他在叫着自己的妻子。之后,胸部又开始颤抖。他正在梦中哭泣吧,胸部间歇性地颤抖着。书英注视着他,很久。他好像在吃着什么,舔了舔嘴,又皱了皱眉,然后擦了擦鼻子,有点磨牙。书英注视着这一切,第一次发现沉睡的脸竟能做出这么丰富的表情。他看起来一会儿像个孩子,一会儿像个老人,一会有像个愤怒的青年。如果有人看到他沉睡的样子,是不是会一定爱上他?……
看着他,书英的心中有些发酸,内心深处好像在哭泣。听到京浩出事的消息后,她就像被切断电源的电器一样无法睡觉,也不能哭泣,心里逐渐变得干巴巴的,只要大哭一场似乎就会好得多,但她一次都没有哭。但是后来,在这没有想象到的情况下,心里却在发酸,哭泣就要迸发出来了。
书英很想以同样的姿势躺在他的身后,然后睡着。如果在睡着之前或者睡梦中,还能够像他那样颤抖着哭泣就更好了,只要睡着就再也不想醒来,一直要睡到季节变换三次,记忆全部消失,并在消失的记忆中原谅所有的人。一直要睡到那个时候。
书英支撑着沉重的身体,站了起来。再这样的话,一会儿就真的要慢慢爬过去,躺在他的背后了。她拿起外衣出门前,打开冰箱喝了三杯水。然后在他头边留了张条儿。
“冰箱里有水。”
来到通到大海的江堤旁边,一眼就能看到对面的悬崖。它们映在海上升起的光芒中,放着光彩,清澈得像被洗过一样。悬崖上像撒了银粉一样,散发着银色的光彩,有些耀眼。那悬崖好象一块巨大的金属盾牌,书英站在那里久久地望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