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而言之,从事经验科学的人就好像与物理世界达成了一项协议。他们说,我们保证从不使用知觉、想象等非理性能力。而且我们承认,采取这种研究进路,将会使得到的知识仅限于世界中的那些可以重现的方面;物理世界则保证,任何事件都有重现的成分。因此几乎可以说,事件越单纯,重现的因素就越大,因为事实就是如此。所有电子都相似——这是基本粒子物理的福音;所有的钨原子都相似——这是原子物理的福音;大分子和晶体要特异一些,原子开始不安分起来,但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可预测的——这对于固体物理和化学是好事;活细胞中的大有机分子、微观组织中的细胞——生物学开始变得困难重重;动物的活细胞组织、社会组织——越来越复杂;那么,意识怎么样?——好吧,姑且承认这里也有重现的因素,心理学也不例外,但在这样复杂的层次上,很难获得什么令人感兴趣的真理。
除了可检验的科学真理、可论证的数学真理、宗教的启示真理以及人文学科的劝诱性真理,我认为还存在着另外一种真理。怎样更好地表述它呢?我称之为魔法的真理(magicaltruth)。世界中的那些无形的人类力量就属于魔法的力量,因为它们是非机械的,不能为科学所描述。它们是个性、气质、仪式、形式、气氛的力量,是各种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东西对心灵产生的效应。艺术探讨的就是魔法的力量。宗教、修辞、爱国主义也都涉及它。在家庭中,在花园中,也都有它的影子。我所说的这种魔法并不是变戏法、巫术或迷信,不会招来各种事物,而是很久以前所说的那种自然魔法,其真理处于科学真理之外。这种力量和真理或可通过直觉来认识,或者完全不可认识。它们纯粹属于人的感受世界。就各自的界限而言,魔法的真理与科学的真理是互补的,前者永远与独特相联系,后者永远与再现相联系。永远即全部。在历史上曾经有一段时间,有教养就等于同时精通这两者。但两者的确是相互排斥的。科学家永远也不可能成为魔法师。诗歌、音乐和艺术体现了魔法的真理,这里是其安居之所。我认为,“魔法”一词很恰当。科学与魔法一度是无法区分的。我所说的魔法是指蒸馏出科学之后存留下来的有效能的液体,它摆脱了迷信,近乎我们可能获得的长生不老药。
不是科学,并不必然就是迷信。影响人们的力量的确存在,它们生性就处于科学领域之外,这就是人人熟知的那些日常力量。它们既非超自然,也不神秘,而是人类经验的一部分。即使我们的日常语言也会用力的机械效应来形容一些事情,比如我们说自己会因某种精神体验而受到感动。谁不会受到形式、颜色和符号力量的感染?这与我们通常所说的那种驱邪的魔法有什么本质不同?把语词、咒语、名号巧妙地用到演说和诗歌中,不是会使许多人激动不已吗?这难道不就是语词的魔法吗?和声与旋律的效力不是魔法吗?在工匠的直觉中,在技师对其机器(虽然是一种高科技产品)的“感觉”中,难道不存在一种初等的魔法?对于所有这些问题,答案当然都是肯定的。这些我们所熟知的东西就是那种被剥去了迷信和超自然外衣的自然魔法的成分。这样定义的魔法是与科学互为补充的。它并非作用于物质客体,而是作用于人的感受。它在17世纪也就是近代科学开始时达到了最高程度。魔法的理论可以向人的精神描述那个充满意义的宇宙,那是一种近代的万有理论(TheoryofEverything)。
魔法时代(MagicalAge)最早的发现之一是,世界就是数和比例。自从毕达哥拉斯派把数引入哲学,数学在宇宙论中便起着基础性的作用。从宇宙与音乐合一的时代一直到今天,情况都没有发生什么改变,只不过天体的音乐现在变成了一种广义相对论的张量结构。魔法与数学之间、数学与科学之间的关联异常密切,无法忽视。然而,为何可以用数学描述这个物理的宇宙,却是一个深邃的奥秘。
对物理世界进行一种不带感情的精确描述,必然伴有其自身的道德性——真理只有通过诚实才能发现。但我们直接了解的世界并不是科学创造出来的那个抽象世界,而是我们实际生活于其中的那个具体世界。这里存在着物质价值、美学价值和伦理价值。它们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有意识存在,它们反映了心灵、身体和社会的本性和需要。在任何时候,独特的价值体系都在影响人的行动和判断,价值是他的信念的重要部分。那些涉及自我保存和基本需要的物质价值,是所有健康而明智的人都会秉持的,它们是我们所能得到的最不容置疑的东西。当然,基因性质与伦理和语言等要素(实际上是与所有表观遗传现象)之间存在着深刻的关联。撇开这个不谈,价值就像信仰一样,是可以创造性地发展的。智慧要求我们不仅要了解我们自己,而且也要了解我们的邻居、上司和领导,了解我们的身体状况、经济状况和政治状况,等等。因此,智慧就是照此标准创造一套价值信仰体系,然后看清楚这一价值信仰体系与我们现有的体系相差多少。
科学与信仰,魔法与技术,认识、相信、操作、行为,这就是生命。世界似乎无可挽回地被划分成事实世界和价值世界。一方面存在着服从物理定律的东西,另一方面又存在着精神。(由于找不到更好的表述,这样说实在是勉为其难。“精神”一词的麻烦在于,它带有一种超自然的味道,这是我所不希望的。有意识的生命不涉及任何超自然的东西,不是吗?)它们代表着两种完全不同的存在范畴,在它们之间不可能进行简单的推理。但人们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尝试。在15、16世纪,物质普遍被精神化了,事实上,那时炼金术的所有魔法实践都依赖于这一观念。而今天,精神却被物质化了,人们正在不顾一切地试图用量子力学的大脑来解释心灵。
然而,物质与精神同属一个世界,我们必须尝试同时理解这两者。古老的二元论、唯心论和唯物论解答不再让人感兴趣。斯宾诺莎的那种心物平行论也许还有点意思。斯宾诺莎视自然为“一”,其一元论直接源于他的实体观念。他认为,实体有独立的内在属性。由这种实体定义可以逻辑地得出结论:这样的实体只可能有一种,那就是上帝或自然。于是,心灵与物质必定是同一实体的两个方面,就像硬币有正反两面一样。
近年来,科学一直在对这种“科学神话”苦心经营。但不可避免地,这种探求本质上是唯物论的,只是如今的唯物论要比过去更为复杂。一方面是理解世界的量子本性,另一方面是雄心勃勃地通过人择原理来解释人在宇宙中的位置,揭示宇宙的起源。人本身是一种生物化学的东西,其能力由基因构成所限定,情绪受化学控制,大脑则是一台卓绝的计算机。对万有理论的研究方兴未艾,它几乎把物理学变成了一门完全脱离经验基础的数学神学。
科学所提出的一些议题在传统上属于宗教讨论的范畴,它们与我们每个人的那个价值信仰体系直接相关。正因为此,我们需要认真评价这种新的唯物论告诉我们的东西。物理学是基础学科,我们有必要了解关于量子世界的新思想以及那种演变成数学神学的趋向。我们需要追问:科学本身的界限在哪里,它与魔法的分离在何种程度上限制了它探索意识宇宙的能力,这种新思想在什么意义上取代了宗教,它如何理解上帝的存在。本书表达了这样一些关切,其主要目的在于强调,人在情感上受制于物理学和生物化学领域之外的那些力量,对这些力量的描述不可能被还原到那些领域。因此,任何关于艺术与科学的文化整合都必须考虑到这一事实。如果这意味着接受人类文化中理智的两面性,那么也只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