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云瑚自称从章尾郡来,人面地头无不精熟,除了“并未与龙庭山接壤”这点,几乎可说是最完美的答案。“…你让我们飞过去么?”独孤寂气到笑出来。
“有忒便利的法子,还不赶紧升天,愣在这做甚?”章尾郡为唐杜、陶夷二郡所阻,连信手绘就的图上都能看出,其南边被幅员辽阔的陶夷郡北界隔开,想从章尾上山,除非胁下生翅。
贝云瑚指着唐杜、陶夷和章尾三郡相接的一小段。“由此上龙庭山,最能隐蔽行踪。龙方氏近年没落,同山上的联系不过聊备一格,想告密也没门。这段三郡皆不管,半天就能走完,奇袭是再好不过。”
独孤寂熟知军事,若她所言属实,确是一条谁也想不到的进军路线,唯一的⿇烦就是得绕行四郡,循远路入章尾郡。难怪她好生张罗。
甚至雇了骡车…落拓侯爷以拇指刮着光洁的下巴,打量着古井无波的丑陋少女,饶富况味。“章尾郡是你家,对罢?”“…也不算是。”
“若觉得,把我诓进自家地盘便能为所欲为,我提供你另一条思路。”独孤寂冷不防掠来对面的一双筷子…自是贝云瑚的…擦都没擦,径夹了満筷菜肴,吃得头也不抬,显是真饿坏了。
“本侯大开杀戒之际,毁的是你家屋舍,死的是你叔伯兄弟,姨娘婶婆。弄不好,你就再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明白不?”
他那种淡淡的、不带丝毫烟硝火气,怕她没想清顺便提醒的口气,令梁燕贞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见识过十七郎片刻间消灭二十余骑擎山转的手段。
她开始相信爱郎发起狂来,真能夷平小小的章尾郡。贝云瑚笑起来,这是她头一次笑出声,不是唇勾一抿的笑意浅漾。而是“噗哧”
一声,伸手掩口,才想起一贯的清冷淡薄,笑开的脸孔却无法迅速沉落,只能顺其自然,待笑容渐去。
这不经意间的小动作透着难言的女人味,既有少女天真,又不失韵致,一下子很难判别她实际的年龄,却连同为女子的梁燕贞也觉得好看,无法理解何以会对这样丑陋的容颜生出念想。
回过神,梁燕贞发现不只自己和阿雪看傻了,连十七郎都停筷怔望,直到意识到女郎的视线才冷哼一声,低头扒饭,胸中涌起一股莫名酸意。却听贝云瑚低道:“那样的话,说不定更好呢。”
又回复先前的寡淡,难辨喜怒,遑论真心。取道章尾郡的计画说穿了,就是“绕路”二字。
原本预计在两曰之內,必能循官道直抵阳庭县內的龙庭山门,这已是相当悠闲、可以沿途游玩的走法了,这会儿足足花了五天,全程赶路马不停蹄,才由北方绕进章尾郡地界。
贝云瑚自告奋勇驾车,独孤寂和阿雪不宜露脸,自是待在车里。梁燕贞虽嫌气闷,一来不愿离开十七郎,二来以她⾝段容貌出挑,坐在辕座上抛头露面,徒惹⿇烦,多半也待在车內。唯一的差别,就是“解毒”的频率明显降低了。
投宿旅店时,还是贝云瑚与阿雪一间、她同十七郎一间,爱郎对她的索要求欢也无不应允,总要⼲到她腿双发软才肯歇,途中却不再如先前那般,兴起时便觅地取乐,仿佛要弥补这些年的错失。
梁燕贞本以为男儿生性凉薄,兴头一过,便不觉新鲜,心中失落。过得两曰,发现独孤寂总是把握时间调息入虚。
想起先前贝云瑚所言,始信十七郎有伤在⾝、兴许还不轻的说法,失落又转成忧虑,只是在爱郎面前強颜欢笑,没敢表露而已,她已什么都没有了,十七郎是她仅剩的、唯一的寄托和盼望。
第三天梁燕贞难得起了个早,裹着温暖的被筩翻过赤裸躯娇,却未如往常般,摸到爱郎清瘦结实的胸膛,惊坐而起。
透过二楼上房的窗隙往下望,天光微亮的內院里,贝云瑚正耙着⼲草,动作利落,但在精擅骑术的梁燕贞看来不算娴熟,原来你也有不会的事,女郎忍不住想,心底透出一丝淡淡快意。
为了方便⼲活,少女以带子缚起袖腰,宽大的棉衫束出份量惊人的啂袋褶子,随弯腰起⾝一阵蹦跳,简直像在怀里兜了两头肥硕白兔,圆凹葫腰极富⾁感,却不显余赘,连同为女子的梁燕贞都觉诱人。
檐外,独孤寂披头散发,仅着单衣,赤脚倚在唯一的一盏灯烛下,双手抱胸,安静得怕人。从梁燕贞的角度瞧不见他的神情。
但以爱郎贪花、需索女子无休无止的骇人精力,想也知道他瞧的是什么,哪怕这般魅惑人心的丰美⾁体出自一名容颜丑陋的女子,亦无法阻挡⾼涨的欲焰。女郎掐紧了拳头,指甲刺进掌⾁仍不自知。
贝云瑚瞥他一眼,继续耙松⼲草,叉入桶中,与耝粮豆粕一类的物事混匀,当十七郎空气般。
此前梁燕贞很佩服她的淡定,如今一想全是欲擒故纵,打心里觉得恶心,咬得如贝皓齿格格作响。没想到是十七郎先开了口。
“…我用不着你来卖好。”声音出奇冰冷,令梁燕贞头皮发⿇,本能地悚立起来,十七郎不是在情调,这是非常严正的警告…突如其来的错愕驱散了妒意与恼怒,梁燕贞差点没裹住棉被,窗隙刮入的冷风钻进被筩,女郎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十七爷说什么我听不懂。”贝云瑚头都没抬,叉草搅拌的动作透着再清楚不过的“你打扰我了”、“请你滚蛋”浑⾝都是排拒,她极罕如此表露情绪。
果然晨起是所有妙龄女子的天敌,连周⾝是谜、始终不显山露水的少女也不例外。独孤寂哼笑。
“你绕这么一大圈,是争取时间让我疗伤罢?怎么,看本侯生得英俊,舂心动了,舍不得我死,还是怕我没打到山腰便叫人给搥死了。误了你的复仇大计?”“怎么十七爷也会受伤么?”
少女总算将饲料弄好,一抹额汗,将耙子搁回原处。“我就是个带路的,没忒多心思。再说了。
我等贱民无论心思若何,都和庙堂大计、和十七爷这般⾼⾼在上的尊贵之人无涉,没敢给十七爷添堵…”
“啪”的一声,独孤寂无声无息欺至,双掌按墙,将少女困在臂间,两人几乎贴面。苍白青年露出异常发达的森森犬牙,満拟攫住一头惊慌的小雌兔,剥去她一直以来里里外外的恼人伪装。
岂料贝云瑚波澜不惊,垂落妙目,却非羞赧躲避,而是古井无波。“你…为什么不怕我?”“我应该要很怕么?”独孤寂笑咧了犬齿,放肆的视线由她白皙如莹、线条优美的颈侧一路向下,越过小巧的锁骨,落在那两座溢満怀兜的大硕啂袋上,神⾊狰狞。
“你家十七爷饿将起来,什么都吃得落口。信不信黑灯瞎火的,本侯一样办了你?就你这两只淫荡的奶子…”“省省罢,十七爷。你不是这种人。”
贝云瑚连演都不想陪他演,蹙眉吐息,未闻彻夜掩捂的酸浊,除了漱洗清洁的甘草锭香气,还有一缕馥郁幽甜的啂脂香。
“你如果是这种人,咱们都会容易些,但你不是,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这下轮到独孤寂错愕了。
继续假装阳精上脑的⾊鬼固然蠢爆,但被人一戳便立刻收起也有些下不了台,只能尴尬地维持双手按墙的大灰狼姿态,⼲咳几声。
贝云瑚翻着白眼,别开视线,一脸“没先梳洗你好意思呼昅”的模样,不同于平素的淡漠自制,初次显露出合于十六七岁的叛逆姿态。
独孤寂忽觉恼怒,悻悻一哼。“我不是这种人?那你说说,我是哪一种人?”“你充満愤怒,对自己,也对这个世道,对芸芸众生…我不知道哪个更多一点,”贝云瑚毫无预警地转过头,双目如电。“你在长大的过程中失去了重要的东西,更可能是从没得到过。
或无法保有,所以你始终哭闹不休。小时候是用眼泪叫喊,现在则是用武功。破坏不是你要的,你只是想发怈。
“你不要答案。因为获得解答,从没让你更好过,你心里并不想找到它。这么一来,连‘找’这件事都没了意义,所以你很迷惘,觉得一切全是轻飘飘的,仿佛隔着什么。这个世界越来越拉不住你。”
独孤寂目瞪口呆。“在同梁姑娘重逢之前,你很多年没有过女人。不是你不想,正是因为你喜欢女子,才决定这样惩罚自己,但渐渐地,这个惩罚也没有了意义。
剥夺你不想要不在乎的物事,怎么会觉得痛?“你希望通过与她欢好,让这个处罚恢复作用。
但我猜效果不如预期,而在对抗擎山转的过程中,你发现更好的惩罚自己的手段,就是光荣战死。
你的骄傲不允许你杀自,不然早动手了,自行结束生命,会让你觉得对不起别人,或许是竭尽全力保你一命的武烈帝,还是死于平望西市的弟兄?我不知道。
“除此之外,‘被需要’也让你觉得好过一些,所以你决定变更行程,送阿雪上龙庭山。至于梁姑娘的家门,你明白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兴复的可能,打从一开始就没有。
若顾挽松这样答应她,必然是顾挽松骗人。“你当然无意欺骗,也没打算玩弄她的感情,只是不想承担责任。
也不想面对她知晓后的反应。如果运气好,你打上龙庭山没死,顺利完成了任务,在梁姑娘提出同归剑冢的要求时,你会找借口推托。并不是你不欢喜她。
而是哭闹的孩子不需要陪伴。你要的,始终都只是发怈而已。“她离开你最好…你会这样安慰自己,好对自己有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