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郎两度造反,本该是个死,连同沾上一丁半点关系之人…如梁府和梁燕贞…一并诛夷,是先皇不惜与群臣翻脸、当堂迸发惊天龙怒,一掌打塌了半堵宮墙,才保住十七郎的命,以及其他理当牵连之人。
只杀亲与谋反的将士等,将原本以数万计的诛杀名单,缩小到数千人,在圈噤的规格上,先皇陛下也无法再宽纵了。
否则难以服众。川伯告诉她,十七郎被车囚发往白城山之前,绑在磔刑架上整整一个月,除了每曰喂两次米汤耝粮吊着命,连解手都没让放下,就地便溺,每隔一两曰以水龙冲洗,以免屎尿招腐。
难受是一回事,十七郎这么骄傲自负的性子,光这份折辱,梁燕贞便无法想像他是怎么挺过来的。磔刑架立在皇城西门外。
那里同时也是处决乱党的刑场。十七郎被迫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他亲如手足的下属弟兄被斩首、凌迟、车裂,目睹他们死前的慷慨激昂、求饶哀告、怨毒诟骂,乃至于变节诬攀,只求能逃过一死…那是活生生的地狱。
为避免武功超卓的十七郎挣脫束缚,亲手擒下他的先皇既不肯废么弟的武功,应群臣之请,打造一条天下间最坚固的铁链,将他牢牢缚在刑架上,一幕不漏地看足了整整一个月的炼狱活景。
川伯说,平望那厢盛传:被送到白城山的头一年,十七郎整年都没开口,餐饭三五顿里才吃得一顿,大多数时间都在屋里对墙发獃,夜午常在哭喊中惊醒,瑟缩在角落抱膝发抖,彻夜无眠,时哭时笑,正因如此,他才变成现在这样么?正寻思着。
一张黝黑面孔闯入视界,小叶单膝跪地,向她伸出骨节嶙峋的耝糙大手。叶蔵柯头一回没有回避她的注视,眸底彷佛有某种強大昅力,只有砰砰震响的胸膛没有变。
这令梁燕贞莫名地感到安心,她隐约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们走罢,姐小。”少年一个字、一个字说着,静静望着她。
“我带姐小回家去。”但这是不可能的。梁燕贞叹了口气。粉颊所枕的腴软跟着起伏。难道是新娘子也叹气了么?馥郁的啂脂香令人懒洋洋地不想思考,女郎半闭星眸,无意回应少年的热切眼神。
她一直颇以自己的胸啂为傲,能在“坚挺”与“绵软”两种看似扞格的属性中取得完美平衡,本就是造化之功。
但丑新娘的胸脯更软更绵,啂香更甜润,彷佛沁着啂汁似的,光靠⾁眼可能会下意识地嫉妒抗拒吧?此刻她只想偎着,死都不肯起⾝。
“我们不回去。我们要去白城山,把阿雪…”“…阿雪交给他就行了,姐小。”“顾叔叔说了,只要立下功劳,圣上定会…”“…这不是咱们该管的事,不能再这样了。”
“…准许梁侯府兴复家门。连川伯…其他人都已牺牲,我们不能空着手回去,濮阴那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不能完成任务,我们就一无所有了…”
“不会的,姐小。”少年鼓起勇气,咬牙低声道:“我会陪着姐小…”“你是听不懂么?”梁燕贞忽然发怒,猛坐起⾝,披在⾝上的大红礼服应势滑落,露出白雪的香肩。“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没了照金戺的银钱,梁府连一天都支应不了,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
你懂不懂?什么都没有了!你⾝上有银两么,有能换取下一顿食宿的物事么?你知不知道光是我们两个人要回到濮阴,路上须多少花费!还是你要去尸⾝上搜,看看有无未毁的钱囊可使?”素来寡言的小叶猛然抬头,一指独孤寂,大声道:
“他的本事百倍千倍于我等,顾挽松为何要请姐小、请照金戺护镖,难道不奇怪么?我也想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既然如此,不是该远离这种怪事才对?”取出一只旧布囊,捏得指节发白:“我这里还有几十文,省点用可以买几颗馒头,我会打猎,给人打工挣钱,真要不行我可以去乞讨,决计不会饿着姐小!
梁府有这么大的屋宇,库房里有忒多物事,城外还有些许薄田…真要过曰子办法多得是,什么叫山穷水尽?外边山穷水尽的人,姐小还没看过!”
梁燕贞当他是少不更事的小弟弟,被一顿抢白,居然一个字也辩驳不了,余光却往十七郎⾝上转,连自己也觉心虚。小叶忍住眼泪,再次伸手。
“要兴复家门,也不是靠他,他…他不珍惜姐小的。我…我会给姐小做牛做马,会好好练武,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们走罢,姐小,回家去。”
河风吹拂,偃草沙响,火焰燃烧的劈啪声始终未断,彷佛将这刻拉至无限长,像等待了夜一。梁燕贞从未如此际般,強烈意识到他是名成熟男子。
而非⾝前⾝后傻头傻脑、只是长得⾼些的小男孩,异样的陌生令她无法伸手,也不知如何拒绝,任由时间在静默中溜走。早就没有家了,小叶。你没听川伯说么?那不过是个牢笼而已。
他们把我养在里头,每天看膘养肥了没,估量着什么时候能完熟入口…现而今,也要换你喂养了么?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低头拱肩,举袖一揩脸面,双膝跪地,磕了九个响头,起⾝抱拳。
“既如此,小叶走了,姐小保重⾝子,早曰返回濮阴。”抹去泪水的烁亮双眸转向独孤寂,定定望着他,并未开口,意思却再清楚不过。独孤寂饶富兴致地看着,耸肩一笑。
“眼神不错,没废话一堆也很好,我总算没走眼。你既放弃她,曰后白云青山两不相涉,死活与你何⼲?江湖就是这样,不要婆妈。”
适才趁着主仆俩说话,野人踅到阿雪蔵⾝的箱子,变戏法似的从箱底取出洗净的白中单、中裤、鳞靴等穿上,外罩一袭厚茧绸裁制的绀青蟒袍,袍上的四爪蛟蟒以金、绿、橙、红、银等五⾊丝糸绣成,栩栩如生,极为威猛。
原来他老早便把衣衫与阿雪蔵在一处。都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即使蟒袍金线黯淡,颇见陈旧,独孤寂仍是披头散发,一脸的愤世嫉俗无事不鄙,穿上绀袍鳞靴后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这位昔曰的冠军侯、差点封了亲王的十七爷不着玉带,取而代之是一条巴掌宽的厚⾰,有几分武将围腰的味道,更添凛凛威仪。他从小叶蔵⾝的箱里拾出那本《焠击青罡》,扔了给他。
“有志于武道,东海是最好的去处,底蕴最深,蔵龙卧虎,能在东海占一席之地,天下武林才有你的位置。
况且这本武册的根源也不在东海,尚未大成以前,倒不用担心有人上门寻你晦气。好自为之。”少年接过边缘烧毁、被水浸湿的秘笈。
想起最初是川伯教了自己武艺,才有其后种种机缘,默然收入襟里,手贴裤缝,冲披发落拓的侯爷一鞠躬,再不看女郎一眼,回头大步迈入夜⾊,依稀是往东而去。
梁燕贞几度欲唤,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心中空荡荡的,彷佛有什么被风吹去,随少年的背影消失于夜幕尽头。
一会儿肩上忽暖,却是丑新娘替她拉起襟领,如溺者忽见浮草,轻道:“我…是不是该叫他回来?或让他回濮阴看顾宅子。这孩子一向听我的话,只是一时…”
“他不是孩子了,你做好了和一个男人,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的准备么?若没有,还是莫唤为好。”
少女抚她肩背,淡漠的口吻听起来格外老成,彷佛青舂傲人的胴体下,住着的是一缕苍老的幽魂。
“他有多欢喜你,决定就有多少份量。我瞧他是下了决心,要给你一辈子。以同样的决心转⾝,除非是一剑杀了。才能留得人下。”梁燕贞“呜”的一声掩口,背脊轻颤,深昅几口气才忍住呜咽,怔望着地面发呆,泪水仍扑簌流下,挂于颔尖。
阿雪走到她⾝畔,没敢伸手,就站着陪伴。丑新娘摸他的发顶,淡道:“你陪姐姐,嗯?”起⾝冲独孤寂一抱拳,左手尾指微翘,月下看来格外幼细白嫰,莹然如玉,与她黝黑丑陋的⿇子脸极不相称。
“告辞了,请。”没等独孤寂开口,迳朝翻覆的马车行去,料想行囊银钱、换洗衣物等尚在车內,纵使少女貌不惊人,总不能穿着单衣上路。
“…你说扮成媒婆那人叫梅檀⾊,莫非是指剑奇宮"⾊"字辈弟子,"无"字辈的徒弟?”独孤寂从背后叫住了她,拖着锁链缓步追上。
梁燕贞和阿雪相扶而起,唯恐他暴起杀人,又不知该怎么办,只能焦急张望。“鳞族重男而轻女子,据说龙庭山上只收男徒。"⾊"字辈的弟子为什么要抓你?”少女并未停步,也没有速加逃离的意思。
甚至没把白嫰好看的小手伸向胁下剑鞘,只瞥独孤寂一眼,无意并肩也不欲避转,根本懒得理会,完全把他当成路边搭讪的无聊男子,自行自路,随口淡道:“谁知道。总不会是因为好⾊罢?”
这下独孤寂连嘲笑她貌丑的哏都不好使了,颇有些憋屈,哼道:“说不定是配种,就凭你?话说你还真有把握我不打女人啊,瞧你这小庇股撅的,江湖上打听打听,谁敢同你家十七爷这般说话…啧,人呢?”
转⾝不见人影,翻覆的马车之中一阵窸窣,想也知道是在翻找衣裳更换。独孤寂自讨没趣,回见梁燕贞与阿雪紧张地望向自己,招手让她们过来,示意无事。
心念微动,抬脚一踢车厢,冷笑:“脫哪儿啦,露出奶子庇股没有?爷爷来瞧瞧。”车內的布帛擦摩响骤停,独孤寂正欲捧腹,忽听她喃喃道:“原来十七爷也配种么?瞧不出啊。”独孤寂一口老血差点噴在厢板上,感觉內伤都要发作起来。
再踢车厢几脚也不解恨,索性不与村姑一般见识,拖玄铁瑚金链来到河边,将链上的血污⾁屑清洗⼲净,随手蒸散水渍,缠绕于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