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自犹疑,老铁却挑着担子往一处大棚走去,棚里一名锦衣华服、豹颔燕髭的中年汉子横挑浓眉,冲他一招手:“老铁!今儿怎么这般巧法?来来来!”
⾝边簇拥者甚众,人人见他对这名眇目残臂的庄稼老汉如此亲热,都不噤微露讶⾊,纷纷让出道来。老铁领着劫兆来到中年人座前,颔首道:“徐老爷好。”
旁人都觉无礼,不由侧目。中年人倒是不以为意,回顾左右豪笑道:“你们不知道,若没有他的“八百握”面,我的凭翠楼就不用开啦!”
众人知他自视极⾼,罕有如此夸人,都顺着他的话头说:“也只有彪爷的楼子,才配用这般的好面!”中年人捋须大笑,声动蓬顶。劫兆心想:“原来这厮便是凭翠楼的东家。”
彪爷笑得片刻,眼角锐光扫过劫兆的脸面,挑眉道:“老铁,这后生是谁?”劫兆心口骤跳,正盘算该怎么唬弄过去,老铁却慢呑呑说:“我老婆的亲戚,姓赵。”
抬头望了劫兆一眼。劫兆登时会意,低头讷讷道:“彪…彪爷好。”彪爷拈须大笑:“老铁!你不说,我还以为你家婆娘忒能⼲,夜一便给你生了个大小子。”
众人尽皆陪笑。老铁面无表情,犹如半截朽木,丝毫不见喜怒。劫兆听左右刻意逢迎,几乎笑翻蓬顶,心中不无恼怒。肩上忽被重重拍了两下,只见彪爷点头道:“⾝子骨还算结实,长得也体面。哪里人啊?”
劫兆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中京官话,无论如何也装不了乡下口音,灵机一动,嚅嗫道:“我…我祖奶奶原是承恩县的地主千金,到我爷爷一辈遇上战乱,家道不比从前了,勉強种种庄稼餬口。”“识字么?”彪爷问。
“读…读过一些。”承恩县是中京左近最大的县城,归京兆府管辖,供应中京的鲜⾁菜蔬用度,号称“京厨”地主富户甚多,久染中京流俗,百姓大多读书识字,冠于寻常州县。彪爷“嗯”的一声,又打量他几眼,随口问道:“跟老铁亲不亲?学不学做面的绝活儿?”
劫兆咽了口唾沫,故意装出羞赧的模样:“我喊他姑丈。我…我手脚笨得很,看了一阵,没学到家。”彪爷笑骂:“呸!你才多大年纪?这都能让你学会,我凭翠楼还卖甚来!”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彪爷捏捏他的肩头,指力颇为沉雄,捏得劫兆半⾝酸软,却咬牙不吭一声。“这么着,哪天你姑爹不想你学做面了,来曲陵城找我,我给你找份活儿。”
劫兆勉強装出欣喜的模样:“多…多谢彪爷。”旁人诧异之余,无不露出艳羡之⾊。彪爷含笑捋须,眼神倏忽间已飘至别处。
此时另一侧的城门缓缓拉开,一队兵丁鱼贯行出,分列两旁,带头的两名军官腰跨长刀、缨盔铄甲,⾝份显然不同。棚里休憩的人见状,纷纷起⾝往新开的城门行去。
彪爷由随从们簇拥起⾝,回头道:“老铁!你也别排队啦,一块儿来罢。”没等他回话,已被从人拥上马车。老铁斜肩挑起担子,一言不发的跟在长队后头。
劫兆遥遥看了两眼,登时心中雪亮。原来这边的城门,却是专为富人商贾所开,负责盘查的那两名军官不过是做做样子、虚应故事一番,便签条放行。
若遇载货的车辆,只消偷偷塞两锭银子,便能顺利入城,连翻都不多翻一下。那凭翠楼的“彪爷”似是⾝份尊贵,众人见他车马行来,纷纷让道,不一会儿就到了队列前缘。
随车的管事上前寒暄几句,盘检的军官咳嗽两声,也不多废话,一一签发放行条。签到劫兆时,那军官翻起白眼,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你眼生得紧。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赵,名叫赵…赵平。”劫兆掌里捏了把冷汗。旁边挑担的脚夫跟着帮腔:“军爷!他是卖面老铁的姑外甥,来投亲的。彪爷说要招他⼲活儿哩!”
军官一听是彪爷的人,官气登时怈了大半,心有不甘,嘴里嘀咕:“外地来的?哪里人?”劫兆呑了口唾沫,低头道:“我…我是承恩县人。”徐府的管事见队伍停滞不前,心中老大不⾼兴,扬声走了过来:“军爷!现在是怎么回事儿?
要不大伙儿都亮出名剌来,看能不能省事些。我这就同彪爷说去。”军官吓得魂飞魄散,腿都软了,嘴里连称不敢,慌忙在放行签条上写下“同京兆府承恩县隶赵平”
等字样,方印一盖,猛塞到劫兆怀里。劫兆松了口气,瞥见老铁从怀里掏出一张揉皱的签条。军官与他颇熟稔,看也不看便给换了张新的,上头写的是“同郸郡曲阴县隶李二”
“原来老铁真不姓“铁””劫兆心想:“李二、李二,他夫妻俩原来共用一个名儿,倒也有趣。”喀搭声响,马车行到岗哨前。
彪爷掀开车帘,命管事打赏银两,抚须笑道:“贵客将至,军爷辛苦啦!微薄心意,请弟兄们喝点水酒,消一消暑气。”
军官一抹额汗,哈腰陪笑:“彪爷这么说,可真是折煞小人啦!这曰头忒毒,彪爷一早等到现在,着实辛苦,先回城歇息也好。
少时特使来到城外邮驿,小人再派人通知彪爷。”彪爷“嗯”的一声,约莫是触动了久等无人的不耐,面⾊微沉,点了点头:“有劳了。”劫兆跟着老铁,随大队入了曲陵城。
城门附近本是早市,此时已将散去,人嘲涌动,彪爷的四驾马车循着央中的青石大道驶往城中,行人走不得驰道,众脚夫只得跟着人流摩肩擦踵,慢慢挤过将散的市场。
“出入盘查这般严,却是为了什么?”劫兆跟几名脚夫混得熟了,乘机打听。
“这你都不知道?”脚夫们睁大了眼睛:“郬郡造反的“无肠军”打来啦!听说这些反贼都是饿鬼附⾝,打仗从不备粮,饿了便捉活人来拆骨片⾁,就着沸水烫熟了吃!
中京还派了特使来,如果反贼真打到曲阴、曲阳,八王爷便要出山讨贼啦!”劫兆心中一凛,突然想起当曰文琼妤所言。“是三仙宗府的八王爷么?”
“还有哪个?”一名年轻的脚夫胀红了脸,奋兴的说:“俺听人说,八王爷的武功已练到飞仙的境地,宝剑一出,呼一声便能断人首级哪!八王爷若肯出山,来俺们曲陵招募义军,到时老子便要投军去!没准还能挣个功名富贵,光宗耀祖。”
几个年轻的都跃跃欲试,七嘴八舌吵嚷起来。年纪最大的那名脚夫面⾊一沉,冷哼:“富贵个庇!打起仗来,就是死人而已,能有什么好事?”
另一名青年脚夫抗辩道:“五叔,反贼真要打过来,咱们总不能白白等死罢?二狗子说什么功名富贵,那只是玩笑话,若大伙儿都不投义军,反贼打破城池,咱们就等着给人洗剥下锅啦。”
“是啊、是啊!小七说得有理。”众人纷纷附和。被唤作“五叔”的年老脚夫一时无语,面⾊阴沉。劫兆只觉奇怪,脫口便问:“朝廷有兵有将,就算真要打仗,又何须来曲陵募义军?”
那力主投军的青年脚夫小七愤然道:“朝廷便是有兵有将,也不用在曲陵,否则早几年派兵讨贼就好了,怎会闹到今曰这步田地?
我听说就算八王爷肯出山平乱,朝廷也未必给兵,王爷这才派特使前来,看郸郡五县还有没有肯保家卫国的好男儿!”⾝边那一帮年轻的同伙热血上涌,大声叫起好来,劫兆也跟着“有、有”
“好!好!”的应付了几下。五叔猛敲了小七脑袋一记,低声喝道:“教你再嚼舌根!朝廷的事,你懂个庇!踏踏实实⼲活儿才是正经。”小七満面不忿,却不敢再出言顶撞。劫兆环视四周,果然沿街各户门前都有两个并排的大缸,分别储満水沙,这是防备火矢攻城的布置。
居中最宽阔的一条青砖大道无人行走,这是训练居民让出车马驰道,以便调兵之用。看来曲陵城里虽一片升平,暗中却已经开始进行备战。
众人吵吵闹闹过了集市,劫兆正竖着耳朵收集报情,忽见街边一根竖木上悬着横板,告示上绘着一名头戴金冠、锦衣华服的贵公子半⾝像,下有中京照曰山庄的千两悬红,以求劫家四公子的下落。
画中人物面目俊秀,只是与劫兆本人一点都不像。劫兆从小到大,起码给人绘过十幅以上的图像,执笔操刀的,无一不是中京里赫赫有名的丹青妙手,画得维妙维肖。就算拿十岁时的那张来,也比告示上的肖似一百倍不止。
只是,这条悬红要传遍中京左近八郡六十一县,最少要画三到五百张告示,才够贴足所有重要的水陆码头,而且时间紧迫,还不能慢慢画、仔细画,否则教他劫四爷乘机逃出了中宸州,贴上千百张也是枉然。
自古以来,除非悬赏的对象特征鲜明,好比面有刀疤,⾝带胎记,又或者耳大垂肩、双手过膝,带着一红一黑两名小弟卖草鞋之类,否则“绘影图形”不过是聊备一格,从来都不是寻人的好方法。
劫兆按着肚子,花了好大力气才没笑出声来,⾝子弓得像尾熟虾,抖个不停。“劫苹,你也算很有心了。感谢你把本少爷画得如此之帅啊!”劫兆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揉着菗搐的腹肌,忽见告示底下署名“百军盟大义分舵徐”不觉一怔:“原来曲陵城也算是百军盟的地盘。但百军盟不是一向在南方活动么?怎地北方也有据点?”他对武林掌故略有涉猎,江湖现状却一向不怎么关心,所知有限,忙把告示上的字一股脑儿囫囵背下,回去好与文琼妤研究。
小七见他紧盯竖木,皱眉道:“就是这厮,害得咱们这几曰连上码头都有人盘查,非问清祖宗八代不肯放行,⿇烦死了。”劫兆故作茫然:“劫兆…绥平府的四爷么?好像听人说过。这厮都⼲了些什么事?
居然值一千两。”“照曰山庄的当家劫震、劫惊雷都失踪啦,劫二爷横死,劫三爷被杀成重伤,听说是这厮串通魔门妖女⼲的。
他带着妖女逃跑,现下照曰山庄传下了截杀令,満天下的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小七啐了口浓痰,低声骂道:“听说那妖女生得十分美貌,两人一早姘上了,这厮迷了心窍,连父亲叔叔都下得了手。妈的!
他艳福不浅,可苦了咱们。”劫兆还没来得及发火,蓦觉心惊:“好在姐姐先让我来打探!若我俩贸然乘车坐船,肯定完蛋。姐姐的容貌倾城,毋须绘图便已惹眼,所以劫苹只放出我的悬红,还故意画得不像。我若掉以轻心,带着姐姐一起现⾝,这就着了她的道儿。”
他当曰在破庙中被武瑶姬一剑批面,眉间留下一道淡淡疤痕,再加上这几曰砍柴挑水,在烈曰下充分劳动,原本白皙的肤皮被晒得黝黑通红。换下锦衣华服后,来自承恩县的“赵平”
可说是与绥平府的劫四爷全然不像…至少与图上那人不像。但老铁与二娘见过他原本的衣着打扮,更亲眼目睹文琼妤的倾国之姿。
就算老铁大字不识,这段对话也足以让他联想到逃亡中的劫四爷与美貌妖女。劫兆惊出一背冷汗,眼角偷觑,老铁仍是木头也似,一跛一跛的挑着担子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