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东西再捡回来,总是格外珍惜的。生命也一样。
一觉醒来,拉开窗帘泻进来的阳光,满室的玫瑰清香,全是捡回来的。那条黑暗的飙车马路,在梦中无穷无尽地伸展着,像是指向地狱的箭头。那只下半截被轧成一滩脓血的黑猫,还有永远摆脱不掉的梦中那嘶哑低沉的声音“我饶不了你……”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杜蔻都一定在深夜一点之后才入睡,然后将所有的闹钟调到凌晨五点。如果过了这四个小时的沉睡期,她知道,噩梦就又要开始了。所以她总是在闹钟响第一声的时候(甚至闹钟快要响的时候她就会准时睁开眼睛),穿衣下床,洗漱,打开窗帘等着天亮。
她曾以为,她一定会死的。越来越频繁的噩梦,越来越绝望的生活,她相信一定会在近期死去——与其坐等死期,不如主动将它安排在爱人的生日。
她一直迷信地觉得那个瞎子说的是真的。
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她逃课去了学校后面的公园。那个公园是免费的,因为那个年代在她们那种小地方,如果有什么地方收费的话,一定会在第一天倒闭。公园面积很大,一边靠山一边靠湖,湖里常有溺死的女婴,肚子上还连着脐带。附近有一个妇产医院,很多人一定要生个儿子。
那天下午她一个人在湖边坐着,忽然来了一个老头子,手上拿着算命的幌子,问她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这里很危险。他不瞎,他只有一只眼珠是假的,另一只眼睛完好无损。但这也让他有足够的资格从事起算命这个要求特殊的职业了。他坐在她旁边,摆好自己的广告,就是那面迎风飘着的小旗和地上一张画着八卦图和很多穴位的黄纸。他的生意很清淡,没什么人搭理。于是他转过头去看她,问她是不是她家最近有凶事。
是的。她对唐沁甜撒了谎。瞎子当年问的是她家是不是最近有凶事,而非她父母是否离异。
她摇头。她说谎了。他挥手叫她过来,端详着她的掌心。“你的生命线很弱。在这里有一条打劫纹。”他的指甲用力地捏着她掌心的一处。他又问了她父母的属相和她的属相。她属猴。至于她的父母,她只知道他们出生的年份,她告诉了他。
“一个属龙,一个属虎。”算命的算了算年份,“他们只有一个会在你之前死掉。而且,他(她)怎么死,你就会怎么死。”
她使劲甩开他的手拔腿跑了。当时她并不害怕,在很久之后她都不害怕,跑开的一刻只是因为她烦,不想再听这个神经兮兮的人说下去。然而懂事之后,有一天她突然害怕起来,而且越来越害怕。“他怎么死,你就会怎么死”,这句话像个咒语,越来越紧地抓住了她。
可是今天,她靠着心爱的窗帘静悄悄地笑了。人迷信到顶点,就会以自己的行为去成全迷信。这就是人类智商越来越高,宗教却迄立不倒的原因。窗户明亮地敞开着,满屋都是阳光的香味,活着的香味。还好那个算命的并不是真的很灵。
撞车,死在一起……就让这个噩梦一样的夜晚,作为这场飞蛾扑火式的疯狂恋爱的句号,从我杜蔻的生命中滚出去吧。
她拿起一块抹布,开始打扫起了卫生。
既然唐沁甜要去上海,张天籁决定把原来的租房退了,让她把行李打包堆到李遇柳这里来。
李遇柳租的是一个二房一厅,虽然外形破旧可是里面装修还算不错。让天籁很不痛快的是:李遇柳将其中一间锁了起来。那正是从前他跟杜蔻住的那间。唐沁甜认识夏予非搬走后,他搬到了原来沁甜住过的那间。张天籁出入那么久甚至后来住了进来,提了几次要将那个房间清理一下利用起来,李遇柳都未置可否。于是趁着这个机会,天籁吩咐唐沁甜“把你的东西全拿到这里来。我们这还空了一间呢!”李遇柳在一旁抽着烟,没点头也没摇头。
搬家工人把两个女人大大小小的箱子往客厅一堆就走了。他们是按搬一家多少钱算的工资,着急往下一家赶。可是结算完工钱,他们下楼没两分钟门铃又响了。
“是不是工人忘了东西?”张天籁一边用眼睛四处搜寻了一圈,一边打开门。
门口是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女孩子,看到张天籁也愣了愣:“您好,我找……”
“是你?进来。”身边的李遇柳说,语气里掩饰不住吃惊。
天籁回头看看李遇柳和唐沁甜两个人的神情,马上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杜蔻。
“搬家?”杜蔻看了看放得几乎没处落脚的箱子,朝李遇柳说,“我想来拿我的东西。不知道……还在不在?”
“你不是要给人家送生日礼物去吗?看来厚礼没送出去?”站在一旁的唐沁甜讥讽地插话。
杜蔻没理她,继续望着李遇柳。两年的时间了,这乱成一团的房间,还有那个一看她出现,马上冲到李遇柳身边抓住他胳膊以示产权的胖女人,让她觉得东西还在的话,至少也算一个小奇迹。
“都在你原来的房间。”李遇柳低头从腰上随身带的一串钥匙里找出一把。“你自己找吧。应该都在。”
张天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杜蔻接过钥匙。打开房门。
房间里全是灰尘。书桌上、柜子上、床上,全厚厚地铺着一层灰。可是所有的东西都还是按原先的顺序放置。衣柜、床头柜,她的电脑,键盘,卡通笔筒……她打开衣柜,拿出几件衣服。
“你可仔细找。你今天不带走的,明天也就没有了。”天籁恶声恶气地说。
杜蔻在书架上找了一遍,取下几本书。然后打开抽屉,打开床头柜,又去翻找帆布衣柜的底部,一无所获。她站在那儿茫然无措地四周张望着。
“你在找那只手肘标本吧?”李遇柳轻轻点起一支烟,“在床下的盒子里。”
杜蔻俯身从床下拖出一个大箱子,所有的灰尘飞扬起来。她用手扇了扇,打开来,里面有一些书,还有一个长方形的塑料盒子。她打开来看看,里面是一条腐烂成酱油色的手臂。
两个站在门口观望的女孩子尖叫起来。
唐沁甜面色苍白,张天籁借机一把抱紧李遇柳的腰。
盒子里那只胳膊早已烂得关节脱落,如果不是保持原来的顺序摆放,根本看不出人手的形状。唐沁甜想起自己曾见过其中的一根食指。那一次她也吓得不轻,一晚上不敢关灯睡觉。
“我替你放了防腐干燥剂,”李遇柳说,“广州太潮了。”
“谢谢。”杜蔻满意地把盒子放在她要拿走的那些衣服上,又开始搜寻起其他东西。她的相册、毕业留念册和一些学生时代买的不值钱却精致可爱的首饰。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扬起漫天的灰尘。这些灰尘,都是本应和李遇柳一起走过的岁月,可是她背离了,于是灰尘替他们记录了下来——这么厚了!原来,她离开他,有这么久了!
“我送送你吧。”当她终于把所有貌似需要的东西都找了出来,放在李遇柳替她找来的大纸盒后,李遇柳说。他没有征求张天籁同意,甚至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就打开门替杜蔻扛了下去。
“你什么时候从上海回来的?”他问。
她没回答。她不能确定他是真还是假不知道她并没去上海。
“你……不再去了吧?”他低着声音试探着问她。似乎问的是上海,又似乎是别的地方,一个他不愿提及的地方。
“我回来了。”她咬着嘴唇,脑子里全是刚才那个亲密地抓着他手臂的女孩,“刚才……是你女朋友?”
“你说呢。”
“我不知道。”她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我不知道你还喜欢这种类型。”
“是啊。被蛇咬后世界观变了嘛。”他说。
箱子非常重,可是他身轻如燕没有丝毫感觉。楼下就有等着的出租车,这条路太短。所有要说的话全涌到嗓门,竟然堵塞起来。不过好像说与不说,没有区别。
“你为什么一直带着那个手臂标本?”
“我是学解剖的嘛。”她说,“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也能捐献自己的遗体。最好是捐给我们学校。”
“看不出你对学校这么有感情。”
“是啊。我在那里认识了你。”她说。
他的心微微一颤。将纸箱子替她在出租车后厢放好,她已经边摇车窗边说再见了。其实他很想问,她那边住几楼,有没有电梯,要不要他送。他有一种预感,这一别,她不会再来找他了。或许今天她的到来,并不是只为了取一些东西,可是张天籁的存在,让她永远死了那个她自己也不会承认的念头。
如果今生还能相聚,只能是他和她,双双被泡在学校解剖教研室那个装满福尔马林的大池子里了。赤裸着并排在一起,可是永远不知道对方痛或不痛,也不知道自己痛还是不痛。
就像现在活着时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