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老板们都不在,办公室热闹得像个菜市场。有个女同事拿来了自己的婚纱照袖珍本,男男女女围成一团在那里抢看,化妆、衣服、价格、外景讨论得热火朝天。
唐沁甜打开所有的聊天工具,逮到人就说话,然后又开了无数个窗口,打开所有有兴趣没兴趣的话题,好找点事干。她的心情差到极致:跟夏予非的婚纱照也早就出了小样,影楼那边打了好几次电话让他们去选样。那些亲昵、做作的照片这时候更成了一个讽刺,让它们在影楼万古长青吧!她漫无目的地在各个论坛上游走,突然看到一个页面,是她常去的论坛,留言板上有个叫柠檬的人留言:“我还是忘不了他。”
我还是忘不了他。
唐沁甜忙用两个食指按住两只眼睛,以防眼泪不设防地掉下来。她把电脑一角那瓶青翠欲滴的绿萝移到手边来,取过笔,一笔一画地在叶子上写上这几个字。“我还是忘不了他”。她也不明白自己写这些字的目的,是在祈祷神明还是倾诉心声,但是写的时候心里酸酸的涩涩的还有丝甜意,像极了初恋。
其实现在想想初恋,她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虽然那的确是她的初恋,她的初吻,她的初夜……那个男孩是班上的体育委员,全校最帅的男生,可是中学跟大学不一样,帅没有什么市场,成绩好才是硬道理。她是学习委员,按老师要求,她所在的那个组全都来她这里背文言文。她接过他的书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他书中有些字句用红笔圈了出来,首先看到的是个“甜”字。每个人对自己的名字都很敏感,趁着他拘谨地站在那里抓头皮背诵时,她翻了一遍他的书。连找带猜,她知道了他分别在不同的课文中用心形的红圈圈标出的字句是“唐沁甜我老婆”。
她将他的书摔到地上去。男生红着脸一言不发地弯腰捡走了。可后来,她开始慢慢地注意起了他。每天上学,无论出门早还是晚,他都能踩准时点,骑着自行车从她后面呼啸而过;每次班级劳动,他都正好跟她一组,包了一切重活,让她只用站在一边袖手旁观;有一次中午放学的时候突然下起很大的雨来,所有的走读生都站在走廊上或坐在窗前伸长脖子盼着家长来送伞。她站在最外面,饿得心里直发慌,突然一把折得整整齐齐的雨伞向她飞了过来,然后她看见他骑着自行车,一头扎进雨里去——他自己淋回了家。
就这样,他们恋爱了。早恋永远是高中学校的众矢之的,他们忽儿甜蜜忽儿忧伤,忽儿打算着天长地久忽儿发誓从明天起改邪归正,就这样患得患失地走完了高二和高三。她本来是个好学生,可是因为“不识时务”地恋爱,让家长和老师对她伤透了心。还好没影响到她的成绩。高考完他们在学校后面的桑树林里约会,他哭了,他说“我知道你会离开我”,因为她肯定考得上大学,而他肯定考不上。她说了很多搜集来的漂亮誓言,表明永不变心的立场,和他抱在一起,流泪,接吻,拥抱,然后就发生了第一次。他也是第一次。除了慌乱、疼痛、犯罪感和些许厌恶外,什么感觉都没有。后来她上了大学,他去部队当兵。
有人说,女人的第一次都会哭,可唐沁甜没有。但第二次的时候,她竟然哭了。第二个男友是大学的校友,比她高一届,从接新生的校车上开始,他带着她熟悉寝室、教室、饭堂、图书馆,当然,还有录像厅。他们在录像厅里包宿,摸摸索索地发生了关系。那一次,她哭了,因为觉得自己这么堕落、无耻,一生竟会跟着两个男人做爱。哭归哭,她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一笔一画地给初恋写了分手信。她跟第二个男友吵吵闹闹地谈了三年,每次寒假暑假她坐火车回家,他都会泪流满面地跟着火车跑很长的距离;假期里,他会用各种各样漂亮的信笺给她写信。可是在他毕业时,他们还是分了手,好像也没有特别的原因,主要是她的坚持。
这样的两次恋爱里,有甜蜜有依赖有辛酸有回味,但总的来讲唐沁甜是占尽了便宜:她自己微微地湿了一只鞋,还惊诧对方为什么在沼泽里滚来滚去爬不起身。其实第二任男友早一年毕业,并不是他们分手的根本原因。只要她愿意,他永远愿意以她为圆心,不用很长时间,他们还可以在一起。可她还是提出了分手。毕业在即,男友一天到晚有着赴不完的饭局,任何时候都是满嘴酒气,看得面前那个因为酒精面红耳赤、浑身红得像只虾子的人(连胳膊上的伤疤都跟着变红),她觉得非常讨厌。并不只是因为他毕业期间的失态,她本来喜欢他就不深。这样一个人,搭上美好的大学生活也就够了,她实在不想再搭上一辈子。
爱情不过是一个人比一个人投入的早,一个人比一个人投入的多,一个人比一个人厌倦的快,一个人比一个人陷的深。这是分手时男友给她的赠言。直到认识陈优,唐沁甜才开始慢慢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相信这一切全是报应。
陈优其实是一个事业型的男人,为了等一个实验结果,他可以在仪器旁边耗费整个周末;下级交给他的文案,他会仔仔细细地查看、修改或提出犀利的意见;市、局一些无聊的会议,如果去参加了,他都会认真准备认真对待……他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花在工作上。对待女人,他优雅而绅士,一块进餐时总是走上前先帮对方拉开椅子;很早的时候唐沁甜和尹倩在楼下西餐厅里吃午饭,陈优正好也在那里,朝她们点头微笑着,并没有答话,可是沁甜他们结账时,被告知刚那位先生已帮两位女士买单……这样的男人,你有什么样的免疫力,才能不被他的光芒灼伤眼睛?!从那七盒巧克力开始,她就像一颗小行星,被强大的引力吸进了环绕他的轨道里。
可是爱慕、艳羡,又有什么用呢?人家英俊潇洒是精英,是帅哥,可是跟你没关系。唐沁甜觉得自己像挤在人群里看流星,流星来了,面红心跳地喊一喊,来得及的时候许个愿,可是一秒钟的虚幻之后,还得回到自己的生活里,生活在羡慕里。
带着淡淡的失落,她又交了男友。是同学的同学,在一个饭局上认识,互相留了手机和qq号。聊了几次,他邀请她吃饭,然后是看似品味高雅地逛书城,然后他邀请她回家看dvd,然后就上床了。这种关系持续了两个月,他告诉她,他有一个四年的女友一直分居两地,最近要来广州。她二话不说站起身要走,他依依不舍地拉住她,说:“其实,你可以留住我的。只要你一句话!你要知道你在我心目中的分量!”唐沁甜似笑非笑地摇头,说不必了。心中想的是,“凭你也配?你真不明白你在我心中的分量!”
然后第四个男友是认识夏予非后,被夏予非逼着断了关系的那个。除了这几份比较隆重一点的感情,由于她是漂亮的女孩子,免不了还接触了许多暧昧的男人。其中不乏有钱有势的人中之龙来追求,殷勤地请她吃饭,开着拉风的宝马带她兜风,然后心怀鬼胎地对她说着“唐小姐,你很像我的初恋”等等,唐沁甜都付之一笑,她犯不着为了虚荣贩卖自己,对她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来说,要交个什么样的男友,主动权都在她自己手里。当然,陈优是个特例。
在她骗他说自己钥匙丢了的那一夜之前,他没有在她身上有停留过多的心思,而他从容洒脱的神态,温柔的眼神却已经刺穿她的心。虽然这神态、这眼神并不是为她特制,而仅是他的一种礼仪。他和她之间,是天空和尘埃的距离。
越是频繁地和别人交往,越是发觉他才是她所需要。她开始整夜整夜做起了关于他的梦,梦见他的眼睛,他的手指,他的身体……于是终于有一天,她设下了那个小小的骗局。
要不还能怎么样呢?毕竟不用站在人群中仰头望流星了,而是作为火石,跟流星擦出了一点点光芒。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开心了。虽然有时候也会怨:为什么不能真正融为一体,为什么各人的胸腔跳着各人的心,为什么紧紧相拥着的两个人,不能像连通器一样,将爱分得均匀。
在蕉叶的那天晚上,他问“终于要结婚了?”那一刻,她的脸上还挂着前一句玩笑话时的笑容,眼泪却毫无准备地澎湃而出。在人来人往的饭厅,她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哭自己的无奈,哭她就要永久地失去他了,这辈子还能有什么开心可言。那一刻,她第一次感到了他的慌张,从对面的座位移到她旁边去,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他的拥抱总是那么宽厚、温暖,尽管短暂。她多想融化在他怀里。回去的路上,在路口等一个短短的红灯,他突然又一把将她揽过去,吻着她流泪的眼睛。他们长长地亲吻着。他的亲吻,是唯一缓解她伤痛的灵药。他就那样无限眷恋地吻着她,脸贴着她的脸,她的泪,任由红灯绿灯黄灯变幻了几轮,任由后面的车将喇叭按得震耳欲聋……
要不,还想怎样呢?还能过分地向他要求什么呢!唐沁甜虽然从小是娇宠惯了的孩子,在上大学之前,每天早上连牙膏都是妈妈挤在牙刷上的,可是她明白,不能人人看见月光皎洁,就想要摘月亮。
就这么低低地恋着吧,也好。只要他在她目光所及,她就开心。他的昨天是她没有福气遇到的,所以他的种种辉煌也与她无关——她这样安慰着自己。她只是他路过商店橱窗时,偶尔听到的一句不错的旋律,走过了就过了,绝不惋惜;可谁让他是她生命的主题曲?只要想他的时候,还能感受他的温度,还能抱在一起,享受穿透高潮的快乐。管他的怀抱里,除了她,还有多少个杜蔻,还有多少个为他失魂落魄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