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烟雾弥漫,天相公司正在召开高层管理人员会议。
讨论的议题是上市后销售人员的业务提成。原先的提成方案是分地区按业绩因人而异,新的方案是借上市后内部调整的契机,将所有业务人员的提成一律规范到回款额度的2%。持反对意见的只有销售部副总肖文静一个,虽然理由不算很充分,但嗓门很高,并借着情绪冲到窗前,动作很大地推开所有窗户,表示出对抽烟的抗议。人事部的副总周韧和财务部负责人黄志能是公司出名的两杆大烟枪,一人面前放着一个偌大的水晶烟灰缸,里面按着无数的烟头,各人手上还有一支,若无其事地继续燃烧着。
椭圆形的会议桌,总经理谭振业和记录人员尹倩坐在一头一尾,左边是周韧和陈优,右边是肖文静和黄志能,大家不自觉地把这个椭圆划成等边,尽可能地与别人拉开最大距离。
这种阵局,总经理谭振业没法不让自己想起传说中的“乌龟席”。他一边说话一边使劲捏手上的一次性纸杯:“上海那么大的市场全给他李爽,前期投入又多,客户又集中、稳定,销售额基数大,2%的提成嫌少,我随时都可以找到别人来做这块儿,比他少一半都行。”没有哪次开会结束他的杯子不变成一堆废纸的。
“李爽可是公司打江山的元老,上海地区的回款是大,他提成是高,可那也是他的成绩。他曾经一个月给客户讲了四十六堂课,跑了三十多个县、市医院,这种记录,还有谁做到了?”
“李爽是元老,”周韧不耐烦地打断肖文静,“可你倒指出来,现在的那些业务经理有几个不是开山元老。”
谭振业紧锁眉心继续撕着手上的纸杯。肖文静这个女人又没胸又没脑,上次开股东会时把一个七位数念了三遍都没念对,最后只好直接念了一串阿拉伯数字,一帮人都躲在桌子下面笑,她还自我感觉非常好,公司里到处都是她的声音。
“不说制度应该向老员工倾斜,但至少也不能过了河就拆桥……”肖文静气急。
“这一个也特殊,那一个也照顾,公司立个制度像树个稻草人,鸟都对付不了。”周韧才不管肖文静觉得坐着没法抒发怒气,已经在他对面半站了起来,继续自顾自地往下说,“有这个时间去浪费,不如大家扎堆喝啤酒,还不用面红耳赤伤和气。”
本来市场部的这些调整,根本用不着他周韧冲到前线去,可是最近老谭对肖文静的厌恶越来越掩饰不住,参与这众人齐心推大墙的行动有益无害,何况肖文静这女人平时就非常不讨人喜欢。
坐在窗子边的陈优漫不经心地翻着自己的电脑,听着几个人吵成一团,嘴角露出微微一点笑意:哪个君王江山坐稳位了不是先杀一批汗马功臣?公司上市就像男人一夜暴富,老的员工就是他拿不上台面的乡下老婆——还盘算着怎么夫贵妻荣呢,也不想想男人第一个要做的事就是休了她。那批老业务员学历低,素质差,个个元老自居,要得多,动得少,简直就是苹果心里的蛀虫。
“好了,大家不要争了。”陈优合上他的电脑,“我约了科技局的领导,等一下要先走。业务人员提成这个事,我觉得谭总的方案提得很对,要改革就不能拖泥带水,要不天相永远是从前的天相,再也迈不开了。”
肖文静跳起来要说话,陈优看了她一眼,接着说:“肖总的话也非常有道理!她是女同志,感情本来就比我们细腻,这些业务人员又都是她带出来的,呼啦一下一刀全切了,对业务人员的心情,肖总比我们有更多的感触。”
“就是嘛!”肖文静马上说,“陈博士看问题总是比别人都全面、客观!公司上市是好事,可是你一个‘上市了要规范’,人家又没犯错误,反而降低待遇,谁受得了?”说这话的时候她挑衅地看了谭振业一眼,谭振业皱皱眉头说:“你听陈博士说下去。”
“是啊,”陈优接过肖文静的话头,“如果我们跟业务人员换位思考一下,也没法理解公司这种政策!但问题要解决,这么争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朝谭振业几个人看了一眼,说,“要不这样吧:我们投票?”
谭振业、周韧和黄志能三人对视了一下,陈优继续往下说:“就从我这里开始吧:我投肖总一票。前期我陆陆续续把所有的大区经理拜访过一次,知道很多情况,没法不感动!前些年,公司那么艰苦,别提办公环境有多差了,好多办事处只是在名片上印个地址,其实办公地点就在合租屋,那么多家对手,结果就我们上了市,就我们拿到了募集资金,顶住了多大压力!销售额就是证明!所以我当然是要站肖总这边的——总得有人做旗帜,总得有人做泥土,要想一碗水端平那大家都喝不了,个别地域的功臣要个别对待的嘛!黄总、周总,你们说呢?”
谭振业没说话,几乎都有点掩饰不住嘴角的笑了。
黄志能会意,接过话头来说:“我们知道肖总对旧部下的感情,可是公司上了市,靠制度的地方当然大过靠感情了。我理解肖总,但一个公司要想走上正轨,迟早只能制度化啊!失败公司的教训就是:高层是制度的执行者,又是制度的带头破坏者。我们现在刚上市,一举一动股东股民们都看着呢,说一就做一,要不就不说。否则以后我们再有什么举动,也很难有说服力了。所以,我只能投谭总的票。”
周韧也说:“我前面已经声明过了:支持谭总的新制度!”
“三比二。”谭振业把原本是一个纸杯的一堆碎片往旁边一推,“那就这么定了:所有大区经理一律按利润的2%提成。小尹,你把会议记录打出来,等我们签字后先复印三份送到我办公室。”
大家都走出会场,肖文静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喊住陈优:“陈博士,你等等。”
做清洁的工人走进来倒烟灰、扫纸屑、开排气扇。陈优站在矮他两个头的肖文静面前,不住地点着头附和着:“是啊,是啊,是啊……那时候是,我听说得太多了,当然……”
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他是一个很注意身份的人,在有比自己高一级的领导开会、谈话时,从来都调成振动。他将手机掏出来,把闪动着的彩屏在肖文静面前晃了晃:“不好意思,您忙,我先接个电话。”朝肖文静歉意地点着头,翻开手机盖快走出大门,“喂,您好您好!对呀,上次我跟您说的那件事……”一转弯就把手机从耳朵边拿下来——其实根本没有电话,正好来了一个短信罢了。他只是懒得再跟肖文静唧唧歪歪了。
手机屏幕上:“晚上有空吗?”陈优看了一眼就删掉,把手机往裤袋里一塞,继续往楼梯处走。他的办公室在二十四楼实验室里面,与公司总部仅一层楼之隔,可是电梯单双层分开,只得从楼梯步行上下。不过对于这项运动,他倒是不反感的:这幢楼有个很漂亮的圆形观光楼梯,三面墙全由玻璃做成,正对着外面的公园,景色很不错。有时候觉得眼睛疲劳,他甚至会专门来这里站一会儿,做做深呼吸。他是一个注重生活质量的人。
肖文静这个傻b,估计是婴儿时期就睡扁了头。董事会上才通过高管人员可以拿净利润10%提成的决议,业务员多拿一块,他们几个口袋就各少两分,她争个屁。还晕乎乎地树个木鱼脑袋在那儿,以为有人要站她一边?
这不会只是肖文静的又一个弱智故事,还有另一种可能:肖文静直接从业务人员那里拿的好处,远大于从高管这里分到的奖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