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的生命在一次声势浩大的迁徙中受到惊动。
那是她有生以来经历的第一件大事,于是,沉睡的生命苏醒了。
1968年,毛主席发出了一个洪亮的声音:部队不宜在一个地方久驻。
八大军区司令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向部队转达这一指令,于是,各兵种开始行动……
军列像一把锋利的钢刀,刺破白昼和黑夜,在广袤的原野上疾驶。它穿过高山,越过江河,风雨兼程,嘹亮的汽笛一路高啸,势不可挡地向前挺进。
这是一支航空兵部队从北方向南方的大迁徙。
通常,部队给这种迁徙叫“转场”,大部队的“转场”气势浩荡。特别是航空兵部队的“转场”,恢弘又浪漫。天空有飞机,地上有火车,空中和陆路齐头并进。空转和陆转同时进行。空转是飞机的转移,相对单一,陆转就比较纷繁和庞杂,它包括人员和物质的转移,人员转移包括地勤人员、场站人员和家属,还有部分不参加空转的飞行员。物质转移包括装备、器械、车辆、武器和家什。
这支庞大的队伍一批又一批,在铁路上足足走了七天七夜。
在浩浩荡荡的队伍里,有一列载着家属的专列……
清晨,明媚的太阳照在车窗外金黄色的稻田里,列车进入了金灿灿的江南。
格子的生命,就是在这次由北向南的行进中,准确地说是在列车上,完全苏醒了。
格子开始有了记忆。格子忧伤的童年好像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个金色的早晨,女孩格子真的在沉睡中苏醒了。她撇了撇小嘴,发出类似猫叫一样似哭非哭的声音,一旁的姥姥知道这孩子是在找她。
格子在姥姥怀里睡眼朦胧地揉着眼睛,当她慢慢张开眼睛时,看到了金黄金黄的东西。于是,女孩被那耀眼的颜色迷住了……
女孩有一双褐色的长睫毛大眼睛。
这孩子又呆住了,是姥姥的声音。
格子,看看这是谁?
姥姥指着坐在对面的人又说:
格子,她是你妈。
对面的女人伸出双手,说:
来!妈妈抱抱。
格子在那个人的身上闻到了陌生的味道,消毒药水和香脂的混合味儿。
格子警觉地看着面前的那个人,下意识地靠紧姥姥,把脸埋进姥姥的怀里。
格子用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斜睨着妈妈,一边贪婪地嗅着姥姥身上的烟草味儿,这才是格子熟悉的味道。
妈妈穿黄军装蓝裤子,腰间还扎了一条很宽的皮腰带,腰带的搭扣上有一个镂空的五角星。妈妈还戴一顶黄军帽,帽沿上也有一颗烁烁生辉的五角星,是红色的。
格子没有让妈妈抱,这对母女就此失去了彼此亲密的机会。在格子的记忆中,妈妈再也没有抱过她。妈妈是画上的人,好看,但不真实。
这时,列车在中途进站了,站台上每隔五步就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姥姥紧张地问:
这是怎么了?怪吓人的。
妈妈说:他们是保卫我们的,我们是军事行动,防止敌人搞破坏。
妈妈又对姥姥说:
妈,越往南走天气越热,车上病号越来越多,我没时间照顾你们,你们自己要多注意身体,多喝水,我要去巡诊了。
妈妈走后,姥姥埋怨格子:她是你妈,怎么不叫呢?
格子冷冷地说:她是美人胡兰香。
姥姥生气了:尽瞎说,你妈是谁?她是谁?你妈是革命军人,她是地主的女儿。
胡兰香家住在姥姥家的前街,大家都喊她美人胡兰香。她喜欢领着格子去赶集,还买冰糖葫芦和糖块给格子吃。自从她和她妈被游街批斗以后,没人再喊她美人了,大家开始喊她破鞋胡兰香。
姥姥说:等见到你爸,要叫,不能没礼貌。
格子问姥姥:敌人是谁?
姥姥想了想:就是坏人呗!
隔壁座位的靠背上露出一个头来,座椅上站着一个叫飞飞的男孩,生得虎头虎脑的,已经看这边好一会了。这时,他说:
敌人就是美帝、苏修、国民党反动派和地富反坏右。
女孩问:你见过敌人吗?
男孩摇了摇头,但很快又说,在电影里见过。
女孩也趴到了椅背上,和男孩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来。
女孩问:敌人长得什么样?是不是有很长的舌头?
男孩笑了,说:那不是敌人,那是小鬼。
女孩又问:那到底什么样?
男孩说,你看过革命样板戏吗?《沙家浜》里的胡司令,《红灯记》里的鸠山,还有《白毛女》里的黄世仁,他们都是敌人。
男孩被女孩眼睛里发出的亮光所吸引,便讲得越发精彩起来。
女孩一边吮着大拇指,一边很崇拜地看着男孩,痴迷地听着,口水从嘴角汨汨流出来。
男孩伸出一个食指,挡在格子的嘴角上,女孩的口水就不流了。
男孩不知什么时候从口袋里拿出一样很希罕的东西,它扁扁长长的,用薄薄的锡纸包着,非常精美。男孩把它放到女孩的鼻子旁,女孩顿时感到醇香四溢。女孩问:这是什么呀?男孩说:巧克力。女孩问:巧克力是什么?男孩说:巧克力是最好吃的糖。飞行员吃了这种糖才能飞上天空。男孩说:给你吧!女孩非常想要但并没有去接,男孩便强行把那块精美的巧克力塞到了女孩的小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