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早安,深圳

毛绒绒的由黑黄绿三色点缀的小猫很快同我要好起来,这是只南方猫,是个未谙世事的快乐王子,碧绿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纯真和明媚的光芒,时常扑到我怀里打个滚儿四脚朝天亮着肚皮傻呵呵地盯着我看,转眼间翻过身又猛地跳出去……

我叫它闹闹,因为除了睡觉它几乎没有一刻是安宁的。它很馋,无论给它买多少零食都能一顿吃净。我大多是在楼下快餐店吃完饭向服务员要点鱼汁或鱼汤拌在剩饭里带回去给闹闹吃。以至后来它只要一听见我的脚步声就舔着嘴贪婪地望着门,我进屋,它缠着我的腿不让我动,非得把快餐盒打开来递到它嘴边,还得让我看着它狼吞虎咽,我若走开它便凄楚地呜呜怪叫。“我算服了你了,小尕子!”我蹲下身,摩挲着它毛绒绒的后背,任着它噼里啪啦耍着欢儿地吃……

它是冷婷留下的孩子。

每天下班一看到它,心情便会忽儿地舒朗起来。我从花店买了些细沙土供它如厕,结果我的小屋里终日荡漾着闹闹的气味,这味道渗透到我的衣服、头发里,深圳的空气潮湿,气味传感敏捷,我能感觉到对面的人经过我时被这味道弄得猝不及防用力地喷鼻子。

上班时包括叶惠玲等同事肯定也感觉出这股不好闻的气味,但大家从不说什么。在深圳,人们几乎每天都要换衣服,否则,一旦被谁当场指出你的衣服三天未换那便是对你极大的羞辱了。

我买了瓶古龙水,被骗了,是假冒的变质香水,其味道同闹闹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后来干脆买了瓶女士香水,浅浅地往头发上和肩膀上喷了点儿,也给闹闹喷遍全身,弄得它心惊肉跳。屋子里的味道刹时间变得芳香无比,晚上睡觉时,我和闹闹赛着打喷嚏。

第二天早晨在电梯里,曹雄飞不怀好意地笑笑,然后皱着眉头蹙鼻子看我,憋了半天终于用白话问道:“昨天晚上花左几多蚊?”

我不解。

他有些愠怒:“我是问你花了多少银子媾女啦?”

“你说什么呀?我什么媾女?”

“肯定不是什么好货色,扑了一身的粉……”他嘟囔着。

我才明白他是在说我这身香水味。我笑了,捶他一拳:“搞什么呀,我喷了点香水,我现在家里养只猫,那什么……不是有味儿嘛。”

他疑惑地看着我,凑过来用力吸吸鼻子:“我说哪,自从你上班来身上就有一股怪味儿,敢情是猫啊。”

我说:“是冷婷留下来的……”

他不再笑,低下头。

我深切感受得出同事们在与我接触时都变得小心翼翼,如果我走到正开玩笑的两位同事面前,他们会立即打住话语,微笑着看我;如果我坐在格子间,屋子里的人便下意识地降低说话的音量;我与他们谈话时,他们都表现得十分客气……现在,我终于感觉到了深圳的挚诚挚真的温情,人与人之间并不是冷酷乏情的,在人性面前,人与人之间始终牢固地把持并尊重着最本原的东西,大家这是在呵护我……

叶惠玲每天同我道早,有时候会打杯热水放在我的台面上,每次我都感激地点点头或冲她笑笑,我们之间话语很少,尤其是我,上班以后开始不爱讲话,不爱笑了,面色苍白,无精打采,总是盯住一处呆呆地看着……

似乎,我对我分内的工作已经渐渐表现出不用心。

黄总将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简单问了问我现在的生活,我简单作答。他叹口气,说:“萧寒,任何事情总会过去慢慢变成回忆,《欢颜》那部老片子看过吧?女主人公的经历同你的现在很相像。我承认你一直在缅怀刚刚逝去的美好时光无法忘却,也理解你现在心情的沉重。但我希望你现实起来,这是深圳,是全中国最现实的地方,在这里可以拥有浪漫柔情或愁思百结的哀婉心境,但请在业余时间进行!”

黄总有些激动,他站起来,抑扬顿挫:“消极遁世与浑浑噩噩是深圳最排斥的,这里不相信眼泪!堂堂一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应该顶天立地地在这里生活下去。你爱的女孩儿已经死了!都变做骨灰了!除非你也想随她去!否则,就应该给我像刚刚进入报社时那样充满激情地工作、赚钱,为你的将来打算。”

他坐到我身边,继续说:“如果你是一名刚刚进入社会未经过风浪的少年遇到这样的打击,我会再给你一个月的假期继续让你哭天抢地!但萧寒,你再有两个月就31周岁了,此前你已经被婚姻打击过,你一个成年人应该产生些抗体了,这次打击更大是吗?那我告诉你,你想在深圳混,也许后面还有更剧烈的打击在等着你!

“然后再像这次这样让你的上司给你大半个月的假?告诉你做梦去吧!人们只会离得远远的同情你、可怜你,接下来就是讥讽你、嘲笑你、排斥你!因为你不行!知道吗你不行!你让一个死去了的人牵着你的鼻子继续你悲惨的人生,你……”

“别说啦!”我满脸涨红,鼓着全身力气狂喊一声,喊声丝丝缕缕顺着屋子的墙壁四处游走。我眯缝着眼睛,那是害怕泪水流出来,“你他妈的别用那种口气说冷婷!”

这一声吼吓到黄总了,他被我喊得下意识地向后仰身。曹雄飞、冯美好和叶惠玲及其他一些同事呼啦啦聚到门口,——门是半掩着的。

黄总盯着愤怒的我,喃喃地说:“对不起!”

我大口大口呼着粗气,摆摆手,喘息着也说了句:“对不起!”

“你们继续工作!”黄总站起身对曹雄飞他们说,将门关上,然后坐到办公桌前自己的座位上,停了一会儿轻声道:“作为朋友,我才这样对你说,你别介意。我真的是不希望你

……”

“黄总!”我抬起头看着他,“我知道了,您说得对!对不起,我刚才……可是,可是黄总您知道吗?冷婷同我从相识到她的离去,还不到1年的时间,而她带给我的又是那种我想都没想到过的幸福,作为一个人,怎么才能从这种深切的情感中挣脱出来?——这是我此生最美好的啊!我做不到……”

“你能做到!时间能说明一些,但对你来说,眼下,要迅速地做到!”黄总盯着我的眼睛,严肃地说,“不要把自己看得简单,别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说从此以后你终生不娶!——你现在要平和地、认真地面对你的生活和工作,这才是你目前需要克服的最重要的事。谁都有伤疤,但大家都把它藏在衣服里。知道吗?人们不会可怜你太久的。”

眼泪已经流出来,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它们擦去,说:“谢谢您黄总,我的好大哥。我现在似乎明白了。”

“哪怕你不明白,也要按我说的去做:尽量像从前那样,不要让同事觉得你整日陷在悲伤里不能自拔;不要让你的工作一下子滑落下来;还有你的身体,不要老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

周末,董方和肖晓开车来接我,我们在龙岗区找到了一处生态园。在一座小山的脚下,里面有大量的植物和水塘,似乎是座农场。中间位置有一个用木头和草搭起来的大凉棚,虽然冬天已至,但我们还是选择在凉棚里吃饭,在自然中的感觉太好了!我十分惊异在钢筋水泥的深圳还有这般宛若仙境的地方,仿佛来到《水浒传》中鲁智深看守的菜园子,四处充满着粗砺、原始的味道。

“咋样啦?还悲情哪?看你这小脸儿哭得抽抽巴巴的。”三个人坐下来,肖晓微笑着说,“喝酒吧!一醉解千愁哇。”

“还行吧,我现在正努力调整自己。”我也笑着说。

董方叹口气说:“多好的女孩子,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啊。”

“行了吧你!”肖晓要了瓶白酒,一一倒上,“他这儿正想忘了呢,你丫儿还往伤口上引……”

“我就那么一说……”董方说。

“那么一说啊,快喝酒吧。”

我呵呵地笑起来,举起杯子:“没事的,我挺得住。”

“真能挺得住?”肖晓调皮地看我,三个人将第一盅酒喝光,肖晓嘻嘻笑着说:“能挺得住咱那就聊点沉重的:小寒,郑眉最近咋样了?”

……

这餐饭吃得很是惬意,我感觉到了两位家乡朋友的良苦用心,同黄总的意思一样是为了让我快些从哀伤里摆脱出来。一瓶白酒喝完,再上老金威,一人两瓶,喝得滋润极了。我心境朗然,脑子清醒,似乎,很久没有这样舒服过了。就是突然想起闹闹该喂了,有点急。

“都别急啊,今晚咱就住这儿!”肖晓说,“几个月前我采访时来过这儿,感觉好极了,是不是有点儿像咱们老家的农村?今天哥儿几个都没事,在这畅快地玩一宿。明天上午再回去。”

“你俩明天不是还得采访吗?别啦,多待会儿然后回去吧。”我说。

“没事儿,明天没任务。对了萧寒,今天带你到这儿来,还有件事儿。”肖晓神秘兮兮。

“什么事?”

“算命!”他说,“看你小子命忒苦,给你算算,也让你以后打个有准备的仗。”他告诉我和董方这座生态园的一个副总对《易经》研究很深,“老先生仙风道骨啊,看事儿一看一个准儿,待会他来了,跟你好好唠唠,没准儿明天你能看破红尘对啥事都不在乎了。”

“算了,我不信那个。呵呵。”我笑着谢绝了他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