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早安,深圳

“不不不,还是我天天喊给你听好了。”我端起酒同她碰杯,“好啦好啦,咱们别再谈论这样的问题了,没劲儿。另外我要澄清:我不是那种小气短浅懦弱的人,大小咱也是一爷们儿啊,宁折不弯型的!”提到“宁折不弯”我猛地想起胡水,哈哈大笑起来。看得她直愣,问我怎么了。我笑着给她讲了胡水强奸未遂的事儿,一边笑一边讲,讲完自己又嘎嘎乐半天。

她倒是始终皱着眉头,说:“在深圳这样的人太多了,我们公司就有!”

我止住笑:“骚扰过你?”

她点点头。

“啊?!快告诉我是谁?我他妈的……”

“好啦。”她瞪着我,“这个人骚扰过很多女孩子,我们都不怕他的。你们东北人是不是都喜欢在女孩子面前表现勇气啊……我不喜欢!”

我赶忙瘪回来:“好,好,那让他骚扰让他骚扰,我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好讨厌啊你!”

叶惠玲终于与我单独进行了一次长谈。在我的心目中,叶惠玲一直是个高傲、冷漠的女孩,她不苟言笑的端庄姣好的面容令人敬畏。而长谈之后,我发觉她同所有普通女孩子一样,心地单纯、情感丰富、偶尔表现出来些许的自私和自爱其实是女孩中很常见的性格特征。因为她的年轻,这些性格特征在人们的眼中又是那么的可爱和小巧,像一个长大了的小孩子,哪怕她做错了事,也值得人们去宽容和原谅。——遗憾的是,我却未能察觉到她这些本该宽宥的性格特征的可人之处,反而以我的小气和嫉恨相迎!我想自己这种行为,甚至要比胡水觊觎叶惠玲还要丑恶。

据说胡水被保释出来了,但再回到《资讯服务导报》已经不可能,他这点破事传遍了深圳新闻界。事儿不大,但具有强烈的典型意义。还是那句话,如果他强奸成功,这事儿就没人谈论了。他失败了,人们才添很多油加很多醋来叙说那些令人发笑的故事情节,人们在传递这些情节时最后往往以一声叹息来增强他的悲壮感。

但事情往往会向相反的方向发展,不知这是否也算是塞翁失马的一种,胡水从此名声大噪,听黄总说有好几家杂志社抢着要他,最终被广东一家杂志社高薪聘走,特别开办办公室恋情栏目,专讲如何对付漂亮的女同事。——乱了套了,这世道。

齐仓走后的第二天,编辑部开全体大会,会上吴村宣布黄总继续担任总编辑一职。然后黄总宣布二编组主任由叶惠玲担任。叶惠玲未表现出任何的兴奋和喜悦,只是脸色稍稍发红。正赶上当天加夜班,我们把大样打印出来交给黄总送审,之后我对叶惠玲说:“到走廊里说会儿话吧,我有话要讲。”

她抬起头看我,笑了一下,点点头。

我们俩也不顾忌其他人的眼色,大大方方走出门来到走廊我同齐仓经常抽烟的地方。所谓“走廊”即是大厦的消防通道,打扫得很干净,有一小窗。叶惠玲坐到窗台上,我一屁股坐上台阶,点燃支烟。

“听说胡水也曾骚扰过你,是吗?”我问。

她看着窗外的点点灯光,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嘛。他欺负过好多女孩子,这次是激怒小艾了,所以……”

“倒不是刻意提这件事,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你会被这些事烦恼着。所以,今天我想认认真真地向你承认我以前的错误,求得你的原谅。”

“这些我也不想谈,我们之间……唉,就别再说了,很多事情我都理解,再有,我们中间有很多误会。现在,误会不是消除了吗!还是别太认真的好。萧寒,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咱们同事都这么认为……”

“好人”这个词在深圳是很难听到的,她说到这儿时我竟惭愧得不行,我哪里算是个“好人”哩?“好人”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在深圳,你可以冷酷无情到底,在这种冷酷中,你如果稍稍对别人体现出一丝关怀,那么对那个人来说就已经远远超出帮助的界限了,他会由衷地谢你、感激涕零。所谓“好人”是很好当的,只不过人们始终在刻意躲避,为什么躲避,其实是在警惕……

“我觉得你现在似乎挺孤单的,能说说你现在的状况吗?”我诚恳地问。

她脸上露出一丝天真的笑意,仰起头盯着天花板,悠悠地说:“我现在的状况挺单调的,目前的生活其实就是对美好未来的盼望。我每一天都活在幻想之中。我喜欢买衣服、浅浅地化妆,或者,找一个有些钱的男朋友把自己嫁掉。其实我好简单的,对生活啦、工作啦也没有什么奢望,只希望日子过得平静就好。”

“嗨,我不是问这些,直说吧,你弟弟的事……”我看着她,“冯美好已经都同我讲了……”

她的表情瞬间沉静下来,将头低下来,咬住嘴唇:“我弟弟很可怜的。他学习好优秀,比我强很多。但是,他的命太苦了……”似乎那份苦难对她来讲已算不上什么了,她没有掉泪,很平静地讲她从小到大同弟弟的感情,讲他们小时候的趣事,讲弟弟很小身体就不好,讲到弟弟被诊断出患有严重的血液病时,她才有些哽咽。“他太不幸了,自己的身体不忠于他,对他来讲是很大的打击。他总是对我说:姐姐,我一直把我的身体当成我的好朋友,现在才发现这个好朋友原来老早就不跟我好了,背叛我了……”

她说弟弟的病每分钟都要耗费大量的钱,爸爸妈妈已经把家里的房子卖了,但还远远不够,换一次血就得10万元钱,做一次手术得二三十万,这些钱对她家里来说是根本无法承受的。“妈妈向舅舅借钱,舅舅一家人躲得远远的,宁肯出门旅游,也不见妈妈。”她说,“爸爸来深圳后给一家公司做看门工,天天偷跑出去照顾弟弟,如果被厂主发现就扣半个月工资,结果搞来搞去这几个月他根本没赚到钱,但他还是坚持给人家守大门……”

“我的天……为什么非要到深圳来治病?你们家乡那边……”

“不就是我在这里吗,对他们来讲我就是弟弟的救命人,去北京?好远好远,举目无亲的,他们没有什么主意,很多时候都是听我的。家乡那边的医疗技术还是……”

“如果我现在借给你四十几万,你弟弟的病……”

她的眼睛猛地亮起来,喜悦地看着我,旋即又黯淡下去:“不!不要。谢谢你萧寒,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这样的状况,即便借了你的钱我又怎么能还得起?”

我笑了:“可以不用还的。或者等生活稳定了,弟弟的病好起来了,再慢慢还……”

她温柔地冲我微笑,始终摇头:“谢谢你萧寒。我不会接受的,就当我已经收下了你的这番心意好不好?”

我轻声说:“我们是同事,也是好朋友。对我来说,朋友间最大的需要便是互相帮助,

只有这样,才可称之为朋友。我想,如果我摊上这样的事,恰巧你有我现在的条件,你也会这样帮我的对不对?”

她很可爱地笑了,但却一直在轻轻摇头:“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但请别再坚持了好吗?真的,谢谢你萧寒,我和我的父母还有弟弟现在还能维持,待到我们真的不行了再来麻烦你,好吗?”

我笑着说:“你很坚强!也很善良。”

她抿着嘴看着我笑,不再说话。

第二天上午,我打电话给郑眉,问她何时回家乡办理离婚手续。

“你想通了?”她那边似乎还不放心。

“我早就想通了。郑眉,别把我想得那么低能,对我们的婚姻,在你离开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彻底遗忘了。”我说,“所以你尽管放心,我萧寒决不拖你的后腿,也不想挽救什么。我说的是:咱们好聚好散。”

“嗯……”她立刻显得轻松,“那我这边赶快安排一下,现在公司里很忙,缺了谁都不行。再给我一周时间。下周我打电话通知你……”

“你能不能说7天时间,我对‘一周’这个词过敏!”我说,“还有,那5万美元什么时候给我?”

郑眉轻笑,从听筒里很明显地感觉到笑声里带着一股轻蔑成分,她甚至还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平静地说:“办完手续,我可以把钱折算成人民币存入你的户头,你现在可以把账户号码告诉我,我再转告给我们的财会总管。”

“这样吧,办完手续一并再办吧。我现在主要是等着钱用,否则……”

她打断我:“一周……不,7天以后我打电话给你,往返机票由我负责……”说完,挂了电话。

你个……我想在心底骂她句什么,还是忍住了,到现在我才发现钱真的能改变人哪。刚才电话中我的角色简直就是一破落货,这钱要得厚颜无耻。但转过来想想叶惠玲的弟弟,我也不在乎什么了。钱纵然是好东西,但如果我做的事毫无意义我是绝不会要的,我萧寒一把子力气,凭啥要她那个捞什子钱?我就是穷死饿死……我赶紧呸了几口——可别瞎说了,要真到那个分上,保不齐还得跑郑眉那儿要饭去——保命才是真的。

自从那一晚的烛光晚餐之后,我同冷婷理所当然地同居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对我对她,这都是新生活的开始,抑或,是又一种人生的开创。我从小到大没出过远门,接触的也全都是东北人。现在,与一南方水做的女子住在一起,煞是新鲜。离过婚的男人对生活的质量实际上要求是很高的,我也不例外。大概是经过第一场婚姻的历练,对于冷婷,我极尽一个标准丈夫的关爱、体贴之能事。我尽量给她营造生活中最生动最有趣的情调和意境,对她身上的任何一丝变化我都做到了如指掌。尽管我们的薪水目前刚刚达到吃饱饭,但我还是努力把我这间小屋变成幻想中的宫殿,让她体味做公主的骄傲。

我们的简单生活充满快乐。每天一早我到楼下买好肠粉、豆浆,喊她起床洗漱。待她懒洋洋地坐在桌前,我已将早点摆成卡通形状,每天都有变化,她先是一乐,然后笑眯眯地看我。“别绷着,可劲儿造啊!”我嘻嘻哈哈地说,“吃饱了干啥都有劲。”

“你们东北人每天都是这么逗吗?”她问。

“闲着也是闲着,不逗乐儿干吗?东北人一早起来就笑,笑这满眼苍生、笑尽人生浮华。”

“我才不信呢,东北人不能都像你这样子。”

“我是东北人里的极品,几千年才出来一个,让你摊上了你就擎好儿吧。”

吃完饭,我们背上包双双下楼上班,分别前我会用力捏一下她的手,每次都把她捏疼,待她要打我时我早已尥着蹦儿跑远了。“拜拜。亲爱的,晚上见!”我冲她挥手,看着她生气的模样我开心极了。后来她说我这是变态作风,我说这是人生一景儿。“哪有十全十美的丈夫?”我说,“逮着机会就捞两下过瘾哩。”

她的工作主要是招聘、培训新员工。所以,每年都得有几次在人才大市场里面混。新员工培训完毕,她们这个部门的人就像狐狸似的钻进各个人才市场四下寻找新人。人才大市场每天要交纳一定的摊位费用,他们有两个摊儿,再多就有些付不起费用了。

冷婷很不愿意去人才市场做地下猎头,有几次被人才市场的管理人员发现了,像轰小偷似的将她轰出去。她不得已买了十几副款式不同的太阳镜,贼溜溜的混迹人群中搜寻猎物。如果一旦有猎物上钩,她就赚那猎物交纳的风险金的提成,但很多人不是一气就交足8000的,所以,她的提成高低不均。“感觉像骗子似的。”她苦笑着说。我问她当初如果我交了8000元,我们相恋后会还给我提成钱吗?她摇摇头:“不会的,如果你交了8000元,我和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