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早安,深圳

岳母给我打了通长长的电话,其时我的感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引发了扁桃体和嗓子同时发炎。说话时嗓音吱吱的有如垂死的耗子。

没料到电话刚接通岳母就发火了。她直截了当地问我为什么要同她女儿离婚!“小寒,你们挺能瞒的,瞒了我们老两口小半年了啊!告诉我,离婚的原因是什么?谁提出来的离婚?离婚得回老家来办手续吧,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岳母是商务局的一名科长,手底下管着十来口人,平日里性格蔫巴老实,但脾气上来其火爆程度不亚于歌星在现场煽动观众,市商务局里都挂上一号了。我同郑眉结婚前,我妈妈听她一位老同学这样评价我岳母:“是一位正直、果断的女领导,但很倔强,对什么事不弄明白不罢休,不惜掘地三尺。”

岳母告诉我,这段时间以来郑眉每月都会打回去几个电话。前天问她萧寒怎么样?郑眉脱口说很长时间没见了——引起老太太的怀疑,在岳母的追问下,郑眉只好说我们离婚了。“我觉得这事太蹊跷,你们俩同老人们捉迷藏。离婚是多大的事,小眉嘴里说得那个轻松!小寒,我坐后天的飞机去深圳,你或者小眉随便谁去接我。”

不能再瞒了,我索性将来深圳后和郑眉之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给岳母听。岳母听得很仔细,听到最后她有些愤怒:“照理小眉不是那种不规矩的孩子。”她给我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手机一个座机。从号码来判定,我断定她是在福田区。

挂了电话,我心狂跳不止。无论怎么说,老婆至少是有消息了!并且她还在深圳健康地生活着,离我还不算远。

然后我再打电话给我爸爸妈妈,他们像我往常报平安那样平静正常与我说话。看来岳父母毕竟是过来人,办事冷静沉着,四位老人没有就这事互相透信儿交流。应付了爸爸妈妈,我下楼找了一个电话亭,又特意买了张电话卡以备话费不足。

我先打座机。

数秒钟的盲音,有人接听了。那一瞬间我额头上有汗珠滴落。一位甜美的女声:“哈罗!”接下来是一串英语,见我这边没反应,她又用普通话说:“你好,奥普赛克有限公司,请问您找哪位?”

我整理了下嗓子,有些慌张地说:“您好,我找郑小姐。”

“哦,您稍等……”那边把线转到另一个号码,听筒里传出孙燕姿的歌声:“原来太努力,会让你担心,爱变成压抑,你宁愿孤寂。一口的深呼吸,我竟然会掉下泪水,对不起学不会怎爱你……”直到这首幽怨的歌唱完,也无人接听。我等到电话里传出短促的忙音才挂断,然后再拨打过去。

还是那位甜美的女声,她简洁地说:“郑小姐出去了,您可以打她的手机,或者给她留言我替您传达。”她接着又说了句:“我们副总很忙的。”

“什么?郑眉是你们的副总?”

“是呀。”

“你们什么公司?”

“奥普赛克,我们是一家美国进出口贸易公司。对不起,请问您是我们的客户吗?”

我刚想说我是你们“副总”的老公,又把话咽了回去。我说:“我打她的手机好了。谢谢。”

挂了电话,我靠着电话亭坐在地上,点支烟抽着。心跳依然急促,整个脑袋已如从水中捞出的一般,我有些懵。

这时过来一位细腰细腿的女孩子打电话,嗲来嗲去聊起没完。我站起身倚着电话亭死死地盯住她看,把那女孩看毛了,聊到兴头上的笑脸渐渐收复成严肃状,白了我一眼对着电话说:“我换个地方再打电话给你喔,这里好怕人,拜。”放下电话,她一直盯着我,走出几步转身飞跑而去。

我拿起电话再拨郑眉的手机。

数秒盲音。郑眉的声音传过来:“你好,我是郑小姐,请问是哪位?”

我周身刹那间僵硬起来,硬得耳朵里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我喘着粗气,双手抖得快握不住话筒……

“喂?喂?请讲话。”

“是……郑眉吗?”我嗓子很干燥,传出来的声音无力且沙哑。我缓缓地说:“我是萧——寒——”眼泪竟倏地从眼睛里喷涌而出。

那边静默。好一会才传出昔日让我极度熟悉的声音,她的声音很轻:“是妈妈给你打过电话的吧?”

我抹去泪水,稳定一下情绪:“是的,否则,你还会躲我多久?”

那边叹了口气:“本来,我是想再过一段时间找你的,……我想,同你离婚!”

“是吗?郑副总,高升了啊。你玩我玩得好苦!”

“小寒,我们冷静些好吗。或者,我们找个地方晚上谈,我现在正与客户谈判……”

“好吧,晚上打电话给你。”

我们在《深圳日报》后面的一家咖啡馆里见了面。已经入夜,我早早坐到咖啡馆里一处安静的地方,要了杯摩卡,盯着门口仔细察看每一个进来的人。

半小时后,郑眉出现。

她的面貌已经完全改观了,怎么说,那种职业金领的装束,很柔软的束身女式西服配一条银灰色的筒形短裙,两条腿性感地裸露着,脚上蹬一双黑亮小巧的高跟皮鞋。头发留长了,披肩发,有如洗发水广告中的模特,飘逸飞扬,发散着清新芬芳味道。她挎着个精致的硬皮坤包,坐到我面前把坤包打开,将手机取出放在桌子上。

她浅浅地化了妆,闪烁着亮片的眼影和暗粉的嘴唇透着都市丽人奢华雅致的气质。说实话,就是在大白天我们擦肩而过,不仔细看我认不出这个女子就是我当初的老婆。

她的肚子很平整。从她怀孕到现在,除非孩子早产,她不会这么快生下孩子的。——我认为。

“孩子呢?”我吐出口烟,口气有些轻佻。

她坐下来后一直盯着我看,眼睛湿湿的,听到这句话,她开始用纸巾尖轻轻揩着眼睛周围,这些动作也是从前不曾有过的。而现在她更像是我的陌生人!

良久,她叹口气望着别处说:“做掉了,是个死婴……”

我替她点了杯柠檬水。

“能仔细给我讲讲你的变化吗?到底是怎么回事?郑眉?我被蒙在鼓里这么多个日夜,你应该顾及一下我的感受。”说着说着一股火气像被晃过的啤酒猛地开了盖子一样,带着泡沫飞速向上升腾。我抖着身体用力抽烟试图将这股气压下去。郑眉眼里闪过一丝恐惧,旋即又消散了。她似乎也是激动着,但她也同我一样在用力克制……

“早在我给台湾那家玩具公司打工时,就认识了彼德,他是中国人,一直生长在美国。”她开始述说,面色平静,但泪水源源不断地溢出眼睛,她不停地擦,嘴里慢慢地说……

任何一种经历都会成为故事,哪怕这个经历深深伤害了某个人,哪怕这个经历过去得并不久远。郑眉在叙述过程中是谨小慎微的,我能感到她担心某个不经意说出的细节会影响到我十分不稳的情绪。我刻意平静,目光黯然,不插一句话。

她的故事开始像瀑布一般激荡开来,而我,则是站在对面被迸溅的水雾淋湿了的一个孤独客。

“他是玩具公司的客户,那时我们几乎是天天打交道。有一天与客户吃完饭,晚上他送我回布吉,在半路上,车出了毛病。我们在等拖车时,他在车上就把我……

“我当时激烈反抗,但是不行。后来,他每天都接我上下班,直到你来深圳。他很爱我,甚至有一次想为我自杀。在你未来深圳之前,我曾经在他家里住过几次。后来,你来了,我想彻底离开他。真的,就想那样毅然决然地再不理他。可是你不知道,曾经有好几个夜里他都是开车到咱们家的楼下过夜。我渐渐发觉自己已经同他有了那种感情,似乎,我也离不开他。

“可是,可是,我同你才是真正的夫妻啊,那时我经常在梦里哭醒,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你和面对他。我很自责,对不起我的老公。其实在你没到深圳的1个月前我就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我一直不相信怀孕这件事,你来深圳之后的两个月间,是我反应最强烈的时候。我想打掉孩子,但我怕做完手术会让你发觉,你知道我的身体很虚弱。彼德坚决不让我打掉孩子,(郑眉笑了一下)他不惜再次以死相逼。最后,我屈从了。

“当你找到工作那天,我决意要离开你,和彼德生活。但,我怕你提出过高的赔偿要求。彼德当时也只能拿出1万美元来解决我与你之间的事。他利用回国机会买了台笔记本电脑让我先送给你聊表歉意,我赚得很少当然不能用钱来安慰你,况且,对于你我已经是十恶不赦了。我想补偿你更多,想一次性结算我与你之间的事,至少想给你再多一笔钱让你忘了我,所以我尽量推辞与你见面的时间……”

郑眉从坤包里拿出一张卡,说:“这里面是5万美元,是这段时间以来我们给你准备的。”她将卡推给我,我斜眼看着那张卡,一动未动。

我干涩地说:“你给我留下的9000多元钱我没有动,准备还给你。”

她眼中闪过一阵惊讶,又笑了一下:“我和彼德继承了他叔叔的这家公司,目前,公司运营状态良好,应该说,挺赚钱的。”

我继续说:“讲讲你突然离开我后去哪儿了?”

“美国。我同彼德去了洛杉矶他父母家,准备生下那个孩子,可是……”她的眼泪终于无法控制,猛然间激烈地涌出来,“可是我们去医院检查,医生说那是个已经死掉了的胎儿……”

我们沉默许久……

终于,我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吼起来:“你他妈的坑我坑得好苦!”声音之大震得我自己都听不见什么了。侍应生走过来,面露微笑地说:“对不起先生,请小点声音讲话,这里还有其他的客人。”

我看见郑眉一瞬间吓坏了的脸和眼神。

我咬住嘴唇,双拳紧握,左右转头怒火冲天地望向周围。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我尽量压抑音量,“既然你早早地和那个假鬼佬有一腿,干吗还一个劲儿地催我来深圳?”

郑眉泪流满面,她摇着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样补偿你。你是我的老公,我们毕竟还是夫妻啊。”

“是啊,毕竟还是夫妻。我们结婚4年多了,好像你根本不了解我萧寒是怎样的一个人,起码的信任你也达不到!5万美元?就一笔勾销了我们4年的夫妻生活?好哇郑眉,你不觉得自己的心肠不大热乎吗?”

我站起身,喊侍应生买单,将200块钱递过去。接着说:“我现在一个人过得挺好的,我不需要钱。你和什么彼萨还是彼德的请收好这笔钱,投资到你们的公司去建造属于你们自己的黄粱美梦吧!”

我扬首阔胸迈出咖啡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