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早安,深圳

一周以后。

几天来我回家都很晚,版面一块一块地编辑出来,黄总精益求精,再一块一块地推翻重做。我们都不同程度地晕菜了。

回家时郑眉大多在卧室里躺着,作熟睡状。不管她是真睡还是假睡,我只是朝卧室里探下头聊表致安,自己则躺在厅里面的小折叠床上。这张折叠床是她在租这套单元时房东做为赠品送过来的,刚刚租到这间房时,这张小床成了她惟一的倚靠,她说晚上下班推开房门,看到床就感到相当安全。

早晨起床,郑眉红光满面,将做好的早餐摆好让我吃,那个礼貌劲儿好像我是就义前的烈士。我闭口不谈今天是她一周前承诺的时限,我也冲她礼貌。俩人儿假模假样地你推我让像在演一出蹩脚的室内剧。——心里别扭极了。

她来深圳快半年了。半年,让一个女人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偷眼看着坐在对面底头吃早餐的熟悉的老婆,她面色苍白,双颊瘦削,睫毛长长地忽闪着。她握着筷子的手指是纤细光亮的,像几根嫩嫩的植物,手背的肌肤润白滑腻吹弹欲破。——那是一双柔软的轻盈的手,曾经摩挲过我的周身以及被我紧紧地握住过。

她感觉到了我的偷看,猛地抬起眼睛,正视着我凛然地说:“晚上下班,你会明白一切的。其实我的事情一点儿也不复杂,与任何人都没关系。你不要无端怀疑李桑田,你应该知道在他出事前我很讨厌他,现在……我是可怜他。关于我自己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我冷冷地说:“我不明白你说了些什么,更反感你卖的这些关子,无聊,太无聊了……”

“冷静点好吗?”她幽幽地说,“来深圳以后,我对很多事情看得都同以前不一样了。包括你。”

“我是牺牲品?是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理解呢?我们依旧是夫妻啊。”

“滚一边的夫妻!”我低吼,“老婆的肚子被别人搞大了这算什么混账夫妻。”

“你要是老这样,我们就不必谈了。我去上班了。”

她把自己的碗筷端到厨房,再到卫生间漱口、照镜子,再穿上外衣,始终未看我一眼。今天是周日,照理她应该休息,而我倒是要去报社加班的。我注意看她的肚子,依旧小巧平整,不见有隆起的痕迹。从她两个多月呕心沥血的妊娠反应来看,她不应该是这样儿的啊。

门关上以后,我含着一口肠粉僵坐了有半个多小时,咽下去时都忘了嘴里还有东西,吓了自己一跳。

晚上,晚上我等着,看她能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尽管我已经心知肚明,我也要让她把这个糊在我身上的伤疤一样的谜底给血淋淋地揭示开来,我宁愿鼓足气力去感受那份肝胆欲裂的痛楚,也不愿为了体现所谓自尊而摆出自以为是的愤怒和委屈的架式。我对愤怒和委屈不感兴趣——我只为表示和认证自己的真实!来深圳以后,很多时候我发现自己在下意识地欺骗自己。

我试图将自己搞得轻松,去报社加班的路上我痴呆呆地冲所有人微笑点头,尽管无人回应。深圳的阳光像一页精白的纸平滑光洁,将这座城市晒成一位肌肤细腻的女郎。快乐是多么美好!有什么理由不让自己快乐?我嘻嘻哈哈地来到报社,经过叶惠玲时我甚至放肆地伸手撩了一下她的头发。正专心打稿子的叶惠玲猛地转头看我,我微笑着:“对不起哦,我今天……有些兴奋!”

叶惠玲的表情有几分愠怒,几秒钟后平复下来面向电脑,翘了翘眉毛问:“哪方面的?”

我满脸臊热:“整个身心。”

叶惠玲用鼻子“哼”了一声,继续打稿子。

然后我开始一边摆弄电脑一边哼哼《青藏高原》,哼到一半时叶惠玲转头看着我说:“你是不是抽草了?”

“什么?什么抽草?”

叶惠玲笑笑:“一种化学物品,易使人变态。”

我明白了:“你今天看我……变态?”

“刚做完变性手术似的,吵死我了。”

“对不起哦对不起,我莫名其妙地兴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嘛。”

“是不是你们东北人都这样?”

“也不是……我是例外。”

“要死啦——例外!”她继续打稿子。

我平静了一会儿,拿起电话想给郑眉的那个盛泰服装公司打个电话,想告诉郑眉我将于几时归家,也就是提醒她今天晚上我的态度将是庄重严肃的,希望我们能有一场平静正式的交谈。但越想越生气,手开始剧烈抖动,干脆不打!放下电话自己走到走廊,喘着粗气抽了根烟。快抽完时齐仓猫似的蹿过来:“哥们儿,借根靓烟儿。”我把半盒烟都塞给他,他竟客气得不行,只拿出一根,再将烟盒死命塞给我:“别别,我又不是抽不起烟,我是不想下楼去买。”

定完了神,我走回座位,叶惠玲迎过脸来:“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什么问题。”我也迎向她。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说:“你脸色很难看嗳。”

“你问问题,别管脸色。”

“那一定要如实回答哦。”

“问吧,东北人不打诳语。”

她左右看看,小声说:“你有没有背着自己的老婆出去嫖过娼?”

“当然,不止一次的。”

“嗯,你有没有情人,老婆一直不知道的?”

“没有。”

“嗯,你有没有暗恋的对象,指婚后的暗恋哦。”

“有,就是你!”

她点点头,面向电脑读起来:“你是个矛盾型男人。你想对家庭负责,却又不愿承受那种压力;你对工作尽心尽力,却总是得不到上司的赏识;你太太在你的家庭观念中是不可或缺的那一半儿,但在你的爱情观中你的太太可有可无……”

我爽朗地大笑:“再算算我的情人是不是你。”

“要死啦,不许与同事开这种玩笑。”

恰巧这两句对话被刚进来的曹雄飞听见,他呱啦呱啦地怪笑着冲我挤眼睛,我耸耸肩膀。

推开家门,发现屋子里的灯亮着,但没有人。我看见桌子上放着一页纸和一叠钱。应该是郑眉回来过,又出去了。

纸上写着:

不要找我,我到深圳的另一端居住,很安全,不用挂念!我怀孕了,孩子不是你的。在你来深圳的1个月前就发觉自己好像怀孕了,没料到事已成真!来到深圳,如你所说我变化了很多,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但这是人生,是命,没人抗拒得了。我们夫妻一场,在深圳就不要强调谁对得起谁或对不起谁,太追究责任会损耗健康的。

你也许感觉得出来,为什么在你找到工作以后我才告诉你我怀孕了。深圳的压力很大,一旦工作起来会把很多事情从脑子里磨淡。待过一段时间,我们彼此再冷静一些,我再打电话给你。存在着的事情,是没有谜底的。不要打电话问盛泰公司,我已辞职。桌子上的钱是给你的,是我的微薄心意,它是我辞职的最后工资——多给了我两个月。愿你幸福、健康。

我将这页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然后躺在床上,后背被硌了一下,抬起身发现是屋子里的钥匙。女人终归是女人,绝情之彻底让人折服,这种绝情有如悬崖峭壁给人一种突兀的窒息,让人头晕目眩手足无措,瞬间濒临末世一般。我的老婆啊,生活了4年多的我的老婆——像烟雾似的飞了——有预谋有动机地飞了——这不是可怕还是什么?

我毫无力气,颤巍巍地将桌子上的那叠钱捧过来数了数,一共是9600元,她3个月的薪水。我从里面抽出一张来,在灯光下反复地看,恍惚间感觉这张钱里有烟雾在飘散。眨眨眼,烟雾消失。

此刻感觉有如小时候爸爸妈妈突然出去,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家里不知所向。我将钱散放在床上,脱光衣服洗澡。摩挲着我们共同用过的香皂,我突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