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8点半,我与老婆挤上满登登的破中巴,据说此类报废的中巴专跑短途,活一天少一天,直跑到散架瘫痪才算寿终正寝。在深圳经常能听到“黑车”这个名词,“黑车”当然包括走私车、无照车等等,更泛指这种在关外运营的报废车。有时候看着握方向盘握得颤颤巍巍的司机真怕他突然间骑着前轮拐别处去,扔下一车人不知所向。
我们坐到布吉联检站。从草埔站坐大巴到她所在的公司得用去一个钟的时间。
我对每次“入关”要亮出身份证和边防证很不适应。老婆说一定要适应,身份证件在深圳至关重要,有时候光有边防证也不行,边防证满天飞,走在大街上随时有被抓去收容遣送的可能。老婆所在的那家印度公司为员工办理了暂住证,暂住证比本土身份证在人格上说来差一节,但要比单薄的边防证更显得有国格。
据说在边检大厅内外,终日游荡着“人蛇”,这帮人专门盯着无证过关的人,无证人以为“过关”大不了就是穿越个铁丝网什么的,在“人蛇”的诱惑下还寻思要体验一把别开生面的野战游戏哩,于是乐呵呵屁颠儿屁颠儿跟着“人蛇”后头跑。结果混账“人蛇”将这可怜虫带到后山,一声呼哨之后冲上来一群同伙将无证人劈头盖脸痛殴一顿,抢光钱物不说严重的把内裤都给你扒了。时常有面色惶恐的裸奔者四下打听派出所在哪儿——除了精神病就是这样的倒霉蛋儿。
所以在深圳衡量一个人不光看他钱多钱少,还得看他有证没证。
老婆冲我喊了一声“祝你好运”便挤上大巴,透过车窗向我微笑招手,我豪情壮志地对她点点头。
独自走在深圳的街道我有些孤单,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在离家这么远的城市里走路,昨天晚上我在日记里这样写:“对于城市来说,一个人的到来就像尘埃洒落;而对于一个人来说,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等于换了一种人生。”我边走边想,我将像蜕皮一般这样走着走着就告别了自己的陈旧人生,即便将来活得不如从前也是我的新生。
坐上18路车行进了一个多小时来到深圳市人才大市场。这个市场给我最刺激的印象是它的大,大得每个人在里面都像条小泥鳅钻来挤去的。昨晚肖晓告诉我,在人才大市场一般只能找到月薪5000以下的工作,所以说对初闯深圳又无依无靠的人来说这里是认知深圳的一个窗口。你可以从人才大市场寻觅到最基本的保障你生活的工作,同时你也能在这里真实地认清自己是半斤还是八两。
如果我能找到月薪5000的工作,我就乐得忘了自己半斤八两了。我说。
肖晓说,月薪5000的工作在人才市场里凤毛麟角,你先别指望,能找到3000的就不错了。
肖晓来深圳时就是在人才大市场里找到龙岗电视台的工作,最初月薪3000元,但听说上班第一个月光红包就拿了5000多。后来深圳电视台大规模招聘,他报名去了。董方就是他这时候从家乡拉过来的,两个人同时应聘入深视,从扛机器摄像开始到后来分别调入不同的节目组当上了编导。我就很是感慨他们的一帆风顺,总是认为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真是个硬道理。机会这东西有时很像瞎了眼的蛾子,无意间就能把你当团烈火晕头涨脑地撞向你。也许早些来到深圳我也能赶上他们那样的好机会,但现实是不容许“也许”的,所以我就得掘地三尺地找呀找,这又能怨谁呢?
人才大市场是学生们的天下,30岁的我混在中间多少显得成熟。同那些无社会和工作经验的大学生们相比,我的工作经验是竞聘资本。我带着一摞子刊发我作品的报纸和获奖证书,前前后后问了四家招聘“编辑、记者”的公司,这些公司大多招聘内部刊物的所谓主编或广告策划,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他们倒是痛快,先告诉我试用期1500、期满后月薪3000。我分别一一留下复印资料。
“我们会一周内打电话给你。”他们留下这样的话打发了我。后来老婆帮我分析,在竞聘工作时,用人单位是最迫切的,如果他们相中了你根本用不着“一周内打电话”,而是立马就同你谈条件,谈妥的话第二天你就可以上班了。老婆的一位同学在这里竞聘成功,考官当场收摊紧三火四把这同学拉上汽车直奔公司,同学还以为遭遇绑架,下车后脸儿都吓白了,听到公司老总和蔼地说“我们能提供给你的工资是每月3500元”时才恍然大悟:咱被录用了!
转了半天我转累了,到大厅里的士多店买了瓶水,下楼。走到门口突然被一个眉清目秀学生模样的女孩拉住了衣角,我警惕地问:“干哈?”——一着急脱口说出了东北话,这是让我忌讳的,我不想给人以刚到深圳的感觉。
“您好,请问您找什么样的工作?”女孩礼貌地问。
“关你什么事?”
“如果您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的话,也许我们公司会有适合您的岗位。”她微笑着。
我仔细打量这个女孩,个头不高、皮肤嫩白、模样挺俊,周身透着南方女性特有的单薄和纤细。她很职业化地看着我,但眼睛时不时警惕地望向我的身后。
“你什么公司?”我问。我心里很坦然,当然知道自己此刻也许位于陷阱边缘。听说深圳有很多陷阱,不少还都是以美色勾引,虽然这女孩看起来不像。另外,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就是掉馅饼也不可能在人才大市场里砸我头上。我现在算个什么东西我知道。李桑田曾在电话中同我说过这样的话:“深圳流行一句话:从零开始!即便你曾经是个总统,到了深圳也得从头混。这边很现实。”所以我对自己目前的身份很清楚:一无业混子。我现在除了一条命就是兜里的57块钱,心想就是上当了又能被骗成什么样?反正都是闲着。
3月的深圳天儿挺热。想想家乡的3月还是黄沙漫天、恶风呼号,女人们脸上都罩一纱巾跟恐怖分子似的,纱巾里都是一副颦眉蹙鼻苦大仇深似的脸。而面前这女孩子风仪清丽、轻盈整洁、面带微笑,给我感觉倒挺新奇。刚刚在市场里挤了满头热汗,在门口同她逗逗嘴也算解乏了。
女孩眼睛亮闪闪小心翼翼地说:“我是丰收保险公司的。”她又冲我勾了下手指,“这样,我们到外面阴凉处谈好么?”
我笑了,点头随她走到外面小广场大屏幕下边坐下来。女孩有些激动,也许庆幸又钓着条大鱼。她熟练地从包中翻出一叠纸,放在膝盖上展开来。上面是公司年度优秀保险业务员名单,她指着一张小照片说:“这个是我!”
我将头凑过去装模作样看了一会,照片上的她嫩极了,像根顶花带刺儿的小黄瓜。我说:“你就痛快点亮牌吧,为什么相中我?”
女孩定了定神,朗然道:“我看您行!因为您的样貌和姿态给人以成熟感,这样的人在进行业务工作时会让客户容易接受。我们丰收公司是刚刚成立不久的新型保险公司,与国家现有的人寿啦人保啦以及刚刚打入中国内地的美国友邦保险都不尽相同,我公司的宗旨是……”
“你给我句直接的,你们那边缺哪个部门的经理,对这一行,我不敢说自己胜任,但我对当领导还是有信心的。”
女孩“噗”地乐了,用手捂了下嘴:“一看您就是刚到深圳不久的,在深圳每个人都是从头干起,到我们公司来如果业绩突出的话,老总那边自然会考虑给您升职……”
“你的意思是让我到你们公司干保险业务员?”
“对啊,因为我觉得您气质和涵养都够我们的条件,所以……”
我喝口水,说:“你可不能以貌取人呀,有人说我的头脑气质是当国家主席的料,我都没信……”
女孩孜孜不倦地说:“李嘉诚的第一桶金就是通过保险业挖掘出来的,还有霍英东……”
我哈哈大笑:“我以前听传销课时他们也是这么讲的。”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保险是国家批准的正当行业,怎么可以同传销比咧。”
“我没同传销比,我就是这么一说。”
“如果您有做传销的经验,那么再从事保险业就会轻松得多啦。”
我站起身,对她郑重地说:“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我对贵公司没有兴趣。”
女孩连忙站起来,不依不饶地把笔塞我手里:“您登个记可以吗?也许过两天您的观念会有所转变,这是我的名片,您可以随时联络我。”
我不知道她这股劲头是否缘于南方人特有的执着,我多少被她的精神所感动。对工作的热诚,南方人要比东北人强得多。我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和姓名,我看见当天的登记簿上除了我还登记了一个张学友,我估计写这名字的人是在耍她的。
她递给我她的名片,上面写着:冷婷,深圳丰收保险公司业务主理,手机:×××××××××、电话:×××××××。
“哪天跟你联络,请你吃饭。”我举着她的名片挥了挥笑着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