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早安,深圳

老婆不能喝酒,没喝多少回家后又吐了,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强颜欢笑地说:“昨天种地,今天结果。这样的媳妇哪儿找去!”老婆面色发黄,呕出些清淡的汁水,漱漱口疲惫地冲我笑笑。

这是我来深圳的第二天晚上的事儿。李桑田开着自己的白色富康接我,请我和老婆吃饭。我们到春风路老婆所在的盛泰公司门口等了半个钟,才见老婆从几个女孩子中间蝴蝶似的扑向我们。

李桑田供职于《深圳经济报》,财经记者,4年前来深圳。在家乡的日报,我们曾经联手打造过好几篇虚假新闻。其中最著名的当属我俩为了讨道士观那位个子高高、大眼睛极像梁咏琪的女道士喜欢而连夜炮制的《道可道非“常道”——一位纯情女道长的爱情观》了。

我那时才到报社一年多,大我一岁的李桑田负责“带”我,他常跟我说的话就是:“做出新来才可闻播于世,新闻不是等来的,是琢磨出来的。”

他与我四下蹭饭,大到各部各局各委各办、小到个体户小作坊学生小饭桌,终日酒气熏天、走路不稳。终于讨饭讨到位于郊区的清雅所在——道士观。那天喝得的确很多,作陪的美女道士叫什么现在忘了,只记得她轻颦浅笑柔柔弱弱的俊俏模样直惹得我俩还没喝就先醉了。胡说八道一通之后我们嚷着给美女道士算命,当得知美女道士比我还小两岁时李桑田急赤白脸呼地站起身,指着女道士的鼻子狠狠吼道:“我要写你!”

稿子由他执笔连夜赶出,正赶上我做编辑画周末的版,我俩连图带文洋洋洒洒码了4000来字占去大半个版于翌日刊出。一早,《道可道非“常道”——一位纯情女道长的爱情观》散发着油墨的余香面世,还未等我俩孤芳自赏完毕,道教协会和道士观的人就将报社围了个团团转。从而我得出结论:世界末日随时随地都有光临地球的可能。我俩哆哆嗦嗦猫在厕所里顺着窗户向下望,不约而同急出一泡尿,彼此相视对方的那话儿——都吓白了。

报社方面紧急责成印厂工人追回订阅发行的报纸,并重金购回零售报纸,重新制版于下午另行发行当天日报,那篇稿子被换成《道士观——一个幽静的仙灵之所》的风景散记。对我的处理是扣发两个月奖金及记过一次。对李桑田的处理大概是扣发半年奖金并停职3个月。

被停职一个半月之后,李桑田失踪。

半年之后,李桑田油头粉面归来,逢人礼貌问好,曰:回来办工作关系。其时大家才知道他已经在《深圳经济报》工作4个来月了。据他自己说:很累、很忙,但赚得比家乡多得多。

老婆坐上车,李桑田不怀好意地嘿嘿笑说:“小眉又靓啦,像个小太妹。”

老婆转头打量自己:“没有呀,我今天穿得挺普通的啊。”

李桑田:“普通才性感,要是故意穿得性感倒不性感了。”

老婆(不好意思地):“人家可不是为了性感才这样穿的哦。你别瞎说。”

李桑田(沙哑地):“呵哈哈哈……”

这段对话挺让我腻歪,嘴上不好说什么用眼角狠瞪了老婆几眼,天暗的缘故吧老婆仿佛没有发觉。李桑田七扭八弯地带我们来到一家名为“醉翁亭”的徽菜馆。家乡的另外两个熟人董方和肖晓已经等候多时,这两位亦是家乡新闻界的同行,曾在电视台担任编导什么的,都是在两三年前南下深圳,目前都在深圳电视台工作。后来李桑田说:如果不是你萧寒来,我们今年一年可能都见不上一次面。

我有些浮躁,与水土不服有很大关系。酒没喝多少,菜也没吃多少,李桑田一伙极力劝酒。后来我看明白了,是劝老婆喝酒。老婆情急中干了两杯,脸上红晕朵朵泛着亮堂堂的光,真的透着点儿性感。

李桑田说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地与家乡人在一起喝杯酒了,嘴里都快淡出鸟儿来了。我说,家乡的父老乡亲都很羡慕你啊。他说那就羡慕去吧,妈的我对那地方没好感。类似的话在以前我俩的电话中我也听到过,他说即便没有道士观的事他也会离开家乡的,“那是口深井,在里面怎么晃荡都脱离不了这口井。”

他曾有过短暂婚史,媳妇长得也还端正,离婚原因仅仅是“性生活不和”。他说前妻阴道狭窄,形如细线,怪异刻薄,每次行房时那话儿都冻凉了也找不到门缝儿,第一次竟是摩摩挲挲捏进去的,“你说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在深圳据他说也曾谈过几次恋爱,后来无疾而终,具体原因是什么说不清,但给人感觉都与阴道狭窄有关。

谈到搞对象,老婆晕乎乎地插话:“深圳的女孩只认钱,不认人的,纵是你有才华有品德有志向,没钱就不是好男人——这话不是讽刺你们哦——是真的。”

我笑眯眯喝口酒:“包括你吗?”

“我?”老婆用手指点着我的鼻子,“我是人家老婆啦,只认人不认钱的。”

“好了好了,家里扯淡去,看着眼晕。来,喝酒。”李桑田端起杯子。董方和肖晓酒力不凡,但不像李桑田这般吆五喝六的。东北人吃饭,大多喜欢喊叫,这与我的性格不符,但我喜欢凑这种乱哄哄的热闹。后来李桑田喝多了,突然扬手啪地摔了个酒瓶子。饭店里吃饭的几十桌人停止咀嚼齐刷刷地看向我们,董方和肖晓慌忙起来将李桑田架出去,最后是肖晓买的单。

李桑田嚷着没喝多,要去喝茶,对我老婆说:“小眉你别见怪,萧寒是我最好的哥们,我今天是高兴。”

董方也说:“喝点茶醒醒酒也好。毕竟大家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李桑田开车拉着我和老婆,董方坐肖晓的奥迪,这车是他们单位的采访车。我们被拉到一家装修辉煌气派的茶楼。喝上了茶,心境朗然舒缓,酒劲也被压下许多。

大家都平静下来,董方慢悠悠地告诉我深圳守则:别提借钱,在深圳有要钱的可能,但借钱没可能;不要热心肠,你只顾把自己管好就成,别乱学雷锋,做了好事没准弄一裤子屎;相应地不要轻易接受别人的帮助,没人真心帮助你,即便接受了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不要听信任何承诺,承诺都是假的,如果别人有真情实意就用不着承诺了;不要找“鸡”,越贵的“鸡”患艾滋病的可能性越大;不要吸毒,吸上一辈子就完了……

老婆吐完后躺在床上就静静地睡起来。望着闭目养息面色平和的她,夜色中宛若一尊规规矩矩的雕像,安宁静谧。我心里悸动一下,转瞬将聚拢到脑中的那些乱七八糟不切实际的猜测否决。奇怪的是,乱糟糟的猜测如苍蝇,在我斩钉截铁地轰撵之下又伺机左偷右袭地包围而来,可能也与酒喝多了有关系,脑子竟开始一丝一丝地阵痛。

也许是刚来深圳,突然间觉得老婆也好、李桑田也好,包括家乡人肖晓和董方在我眼中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实,仿佛我与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弹力十足的透明的塑料薄膜。我试图忽略它的存在,但它却一时间真真切切地让我感觉有层东西在阻碍着我与他们的对视与交谈。早先的真实是什么感觉?我突然想不起来了……

李桑田今天的表现让我不得不猜测他与我老婆在深圳是不是有过什么勾搭,或者目前还在继续着?而我在他与她之间是个不论有意无意都能唬得住的小傻娃娃。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除了我的感情与婚姻,我的人格原来也是悲哀的。这比当了绿毛龟还他妈的让人恐怖!——他们会是这样的吗?如果我的猜测仅是一种极端的话,那么我情愿当上一回绿毛龟!

我当然相信自己的老婆,这种相信的依托是我们4年的婚姻生活,如果深圳真能改变人,甭说4年的情感基础,我猜便是14年的基础也是说塌就塌的。现实是一把刀子,在诱惑面前,现实肯定是冷漠无情、铁面无私而又锋利无比的。

老婆一直患有比较严重的咽喉炎,刚结婚时我就知道,有时候痛得说不出话来。偶尔也觉着嗓子恶心,但并没有过连着两天都干呕的!

4个月前,我们的每一次房事都是加了安全措施的,昨天没采取措施是因为小别胜新婚,另外我清楚地记得这几天是她的“安全期”。我坐在黑暗中的床上开始思考从见到老婆时起一直到现在的每一个细节,怎么想怎么感觉老婆似乎真的在隐瞒着我什么,这种隐瞒挺隐约的。而我自信以她处世简单的风格又无法永远地隐瞒下去。

自从老婆来到深圳,我在家乡每天都过得缺乏睡眠。下班回家后草草吃掉晚饭,就坐在电脑前玩电脑游戏,一般都玩到凌晨3点。几个儿时伙伴聚餐时都面带红光羡慕地问:自己一个人在家,晚上闲不住吧?我如实回答:打游戏。众哥们就稀里哗啦地笑:记者说话就是文雅,不说打飞机说打游戏。

我无暇同他们理论,他们的老婆孩子都全乎着,他们对我独自在家的想象更多是在发泄自己的意淫。这帮子哥们都工作在基层,我强些,坐办公室。在东北家乡那座小城市,工资差别并不是很大,要说多赚我不过比他们多赚百儿八十块钱。大家的工资额度都在1000块钱上下晃荡。标准是国家定的,与地方经济有密切关联。可喜的是大家都很知足,偶尔奖金多出50、100的还能可贺一下子。所以当道士观事件结束两年以后,也就是说同李桑田通过第一个长时间的长途电话以后,我对深圳开始蠢蠢欲动。

谁都爱钱,我尤甚。

分离的4个多月间,我自己独住在北方家乡我们真正的家中,那是一间很小的房,一室一厅,厅小到一臂宽两臂长。我打通了厅与厨房的隔墙,这样才可以称为“厅”。是这个小家促成了我对未来的憧憬和追求,同样是人,人家比尔·盖茨怎么那么牛逼,大房子住着大宝马开着……这话虽扯远了,但理儿在那摆着。奋斗啊奋斗,不在奋斗中爆发就在奋斗中灭亡。于是我用了近大半年的时间劝老婆向南发展,“展开双翅尽情地飞吧,到了那边,你会惊讶地发觉自己原来是只雄鹰。”最初老婆不屑一顾,反问我:“你为什么不出去?”“我不是差着文凭嘛,我要是本科我早就颠儿了。”我是大专函授,进了报社以后进修的,在这个社会上函授文凭像浮萍,摆在哪儿都无根无基,顺水一冲就无影无踪了……这也是为什么我老觉着自己照李桑田之流矮一头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