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搬进湖景公寓以前,房东已告诉我说我的同房是一个坐轮椅的马来女孩。
这间公寓座落于西澳大学附近,租户大部分是外国学生。
真巧,西蒂(那个马来女孩)和我,双双来自新加坡,而且都念商科一年级。
西蒂比我早到一个星期。她正因为找不到同房而苦闷。一个人住一个单位,房租吃不消啊!
一看到我搬进来,她高兴得差点从轮椅上站起来,猛拍双手,发出爽朗的笑声。
相处还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发现西蒂性格豪放、坦率、乐观,与一般残疾女孩那种悒悒寡欢的性格,大相径庭,她的一举一动,活像一个男孩。
她的外貌也像男孩哩。四方脸,粗眉,身躯微胖,厚嘴唇,男人相貌中略带女人的妩媚。
谈起乐观,她哈哈大笑,声震天花板,“如果不这样,我早就苦闷死了。你知道吗?我从三岁时患上小儿麻痹症起,就爬地过活,受尽多少的白眼,多少的污辱,多少的艰苦……”言下不禁唏嘘。
“你为什么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念大学呢,多么不方便?”我充满好奇。
“啊呀,一讲到这个我就生气。”她粗眉倒竖。“我ALevel会考拿到五个A,大学却不让我入学——”
“为什么呢?”我急不及待地问。
他们说那儿没有可供残废人士使用的设备,又说我的出现会分散其他同学的注意力,影响他们的功课。
“岂有此理!”我愤愤不平。“没想到他们这样没有同情心——你拿五个A,一定很容易赢取奖学金吧?你有申请什么奖学金吗?”
“别说了,真令人失望,我向两三个机关申请,都不成功。他们要资助一些往后能够为他们服民务八年的人,他们不要残废者。”
“现代的人真现实!”我的心在悲叹。
“你是自费的?”我问了才觉得问得有点不合适。
“是的,经过多少挣扎我才能来。你不知道,我八岁时爸爸就去世了。我们有十三个兄弟姐妹,我最小。我几个哥哥和姊姊,每人出一点钱,供我到这里来读书。”她说时眼睛红了,鼻子一扁,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希望能在这里半工半读,以减轻他们的负担。”她补充一句。
“我帮你找工作。”我打从心里怜悯她。
面对着这样一位坚忍不拔而又肯力求上进的残废女孩,我肃然起敬,同时感到自己的渺小。
“谢谢你。”她爽然一笑,用右手食指把快要掉下来的眼泪抹去。
接下来我们又谈别的事情。
我一边和她谈话,一边解开行李,把衣裙放进橱里。
“很高兴你来跟我共租一间单人公寓,”西蒂说。“其他的人都不愿意同一个坐轮倚的人同住。”她露出悲喜交集的神情。
不久,她又快乐地笑了,对我说:“今晚我请吃炒饭,算是给你的‘欢迎宴’。”
“你?炒饭?”我望着她的轮椅。“还是我来炒吧,你不方便。”
“不,我炒,别忘记,要在这里住几年哩,难道每天都要你煮给我吃?”
“好吧,我倒想尝尝马来餐呢!”我准备让她自食其力。
她开始淘米煮饭。轮椅往返移动,煮起食物来,她似乎比常人还要熟练。
火炉与坐在轮椅上的她差不多齐高。当她挥动锅铲时,根本无法看到锅内的景况。可是她完全不在乎,一边炒一边轻唱RasaSayang。没想到她的歌声这么甜美。她还会唱华语歌曲呢,“康定情歌”音韵缭绕。那是她在新加坡时一位华族同学教会她的,她对“跑马溜溜”的人最为羡慕。
食物很快就准备好了。我们坐在桌旁,举起盛满白开水的杯子,互相祝贺。
西蒂粗眉微扬,有点腼腆地说:“这是咖喱粉江鱼仔炒饭,我常吃的。今天为了欢迎你,多加了一粒蛋。”
“谢谢你。”我的眼睛有点潮湿。
这是我二十年来所吃过的最简单的晚宴,也是最有意义、最为香啧啧的晚餐。
1989年10月